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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九章 重相逢(一) ...

  •   腦中塞滿太多猜疑問號,羽仔衝出化妝室,心急如焚的眼,只一味搜尋無豔背影,全然不見泊寒波低著頭快步向他走來,待驚覺時已然閃避不及,兩人在舞台邊的走道上迎面撞得人仰馬翻。

      「趕著送死也要看路!」走在泊寒波身後的慕少艾,打趣地看著跌坐地上的兩人。
      「泊叔!對不起,沒看見你。」羽仔回過神來,趕緊從地上爬起,將手伸向泊寒波。
      「娶親也這麼急就好了!」泊寒波被羽仔拉起身的同時,嘴巴也沒停下。「在我這把老骨頭被你撞散之前,你再不叫我一聲大舅子,就快沒機會了。我跟你說,你老婆快出牆了。」
      本就心慌意亂,再聽得泊寒波一番胡說,羽仔急如熱鍋螞蟻,拔腳便要衝出。
      「等一下!」泊寒波拉住羽仔。「你心急我是很安慰,不枉我疼了你這麼多年,但你要找人也得先知道她人在哪裡吧?」泊寒波滿臉笑意,完全陷入自己的想像中。
      「你真是無藥可救。」慕少艾敲了泊寒波一記後腦,拉開他的手,解放了羽仔。「冷靜!何事如此驚慌?」慕少艾盯著羽仔的眼睛,口氣溫和關懷。
      「我……無豔好像答應了賈康的求婚…….」慕少艾的態度緩和了焦慮,羽仔壓下焦慮,說出了原委。

      「你真是關心則亂。」慕少艾慈愛地拍著羽仔的肩。「連求婚這麼重大的事她都會忘記,可見這事對她而言根本不重要。何況,就算她願意,金八珍又怎麼會答應無豔下嫁賈家。」
      「不可能!不可能!八珍跟賈命公樑子結很大,她很會記恨的,這點我深受其害。」還在狀況外的泊寒波也在一邊助陣。
      「是啊!金姨一定不會答應。」得到助言,羽仔定下心來,臉色微紅,表情轉為尷尬,但眼光仍不時瞧向無豔消失的方向。
      「哈!你該擔心的搞不好是無豔心心念念,沒血緣的弟弟宵。」慕少艾突然又壞心眼起來。
      「喂!你該要急的是你老婆!」泊寒波再度轉移話題。「真的,我覺得西風跟那個小子不對勁。羽仔,你再這麼拖拉,西風早晚會爬牆,我看就……不對!」現在才發現矛盾處,泊寒波盯著羽仔上下打量,彷彿今天才認識他。「無豔要嫁人你幹嘛這麼緊張?」
      「去吧!我來解釋。」慕少艾向羽仔使個眼色。
      「泊叔,對不起。」
      羽仔向泊寒波鞠個躬,隨即奔向廳內,往長廊衝出,消失在樓梯轉角。

      「他對不起我什麼?」泊寒波似有所感,臉色發白,眼光從羽仔背影轉向慕少艾。「難道他喜歡無豔?」
      「寒波……」慕少艾伸手摟住泊寒波的肩膀,正要解釋,卻被泊寒波甩開。
      「我為什麼覺得我的世界正要崩潰?」泊寒波兩手蓋住耳朵,兩眼緊閉。「如果我不知道,也許還可以假裝地球繼續運轉。」
      「哈!我真要懷疑鹿鳴茶行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倒閉了。」慕少艾強硬地拉下泊寒波兩手。「面對現實,別再逃避了!你的世界不會崩潰,地球也不會停止運轉,你只是無力要它逆轉而已。」
      「一定要一翻兩瞪眼嗎?沒辦法了?」泊寒波雙肩一垮,仍不死心。
      「我很感激你如此看重和疼惜羽仔。」慕少艾攬著他走向後台。「也很希望西風真的能與羽仔婚配,成為我的媳婦。但感情是勉強不來的,這點你我不是比任何人更清楚嗎?難道你看不出來西風對羽仔也只是朋友之情?不,該說是兄妹之情。」
      「兄妹就不能變情人嗎?」泊寒波沮喪地。
      「天不從你願,無可奈何。」
      「今天起,我再也不拜天公了。」
      「哈!」
      「你要負責賠償,咖啡館、電影院,還有這二十年的精神損失。」
      「嗯……怎麼賠呢?這樣好了,子債父償天經地義,把西風嫁給我吧。」
      「恐怕你的牙咬不動。」泊寒波苦笑。

      ※

      三步併做兩步,甫衝上階梯,就見金八珍和無豔手挽手正要下樓,羽仔急踩煞車,尷尬地站在樓梯口,不知該怎麼發問。
      「怎麼了?」無豔納悶地。
      「來了嗎?這麼早?」誤以為賈家人已到,金八珍緊張兮兮。
      「沒事。不是。」羽仔將兩手伸進褲袋內不安地握緊又放鬆,想問又難為情。
      「到底是沒事?還是不是?」金八珍差點沒舌頭打結。
      「我……」羽仔看了眼無豔。「我有事想問金姨。」
      「好,那我先下去。」無豔狐疑地看了看羽仔,沒有追問,逕自下樓。

      「什麼事?」金八珍好奇地。
      「金姨……那個……妳答應嗎?」羽仔困難地開口,語意不明,更讓金八珍一頭霧水。
      「答應什麼?」
      「就是剛才無豔向妳提的事。」
      「啊!你是說賈康求婚的事啊!她沒有問我答不答應,她只問等會兒要怎麼回絕他而已。」
      「回絕?」羽仔眉開眼笑,喜不自禁。「我以為她要徵求妳的意見。」
      「怎麼可能!她連問也沒問。她可是從小在這兒長大的,就算沒有愛國心也還有對我的孝心,怎可能下嫁賈家。」
      「是啊,是我多慮了。金姨打算怎麼回絕?」
      「這事兒簡單,讓他知難而退。」金八珍斷然地。
      「怎麼做?」羽仔追根究底。
      「現下還沒個主意,到時再說。」金八珍胸有成竹。
      「啊?」聽到答案,羽仔簡直快昏倒。「如果賈康打死不退呢?」
      「逼急了,就說已有人先提親,而我還在考慮。」金八珍說得溜,神情一派輕鬆。
      「誰?」羽仔控制不住地高了音調。
      「有誰比他更適合?當然是蝴蝶啊!」金八珍笑咪咪地。
      「蝴蝶?為什麼?」羽仔大吃一驚。
      「一來蝴蝶勢力大,賈康還惹不起,賈命公也要忌憚三分;二來正好當他和阿月的煙幕彈,可不是一石二鳥嗎?你金姨可不笨!下樓了。」金八珍幾分得意地舉步下樓。

      或許是太過親近,或許是她平時散漫的個性,也或許是母親的替代身份,更或許是任何重大決定皆由談無慾等男人決定,從小至今,羽仔雖看著金八珍手腕圓滑周旋於政商要人之間,卻從未像此刻般折服於她的機智、果斷和魄力。
      『蝴蝶?這步棋下得妙。』
      望著金八珍的背影,羽仔終於明白她何以成為蓬萊幫的一員。

      「啊!忘了說,還有第三個原因。」金八珍停步,回頭望向羽仔,一臉笑意。
      「什麼原因?」羽仔臉色莫名發紅。
      「情況雖不同,不過無豔吶,總讓我想起你眉姨。」金八珍凝視羽仔一會,嘆口氣,又繼續下樓。「唉!感情這碼子事,別人湊合不了,你終究跟西風無緣。」

      『原來,她早看穿我了。』
      羽仔明白了第三個原因。

      ※

      面對西風甜得發膩過份燦爛的笑容,赦生摸著鬍渣,刺手的感覺增強了偽裝的信心,一邊測度西風認出他的可能性,一邊迅速盤算因應之法。餐廳權充客廳,三人在小餐桌旁入座。
      「你只要中午前幫我把便當送到洋行便可多一份收入,雖然不多,可也是一筆額外收入啊。當然,我們的外送量增加,付給你的費用也會增加。今天我觀察過,你的兩部車中午前都閒置著,下午才開始收送衣物,一點也不影響營業。老闆,你覺得如何?」西風興高采烈口沫橫飛,半點也沒有認出赦生的樣子。
      「咳。」聽過西風的來意,赦生清了清喉嚨,婉轉回絕。「請恕我不能答應,衣物會沾染上殘留在鐵箱內的便當味道。」
      「那好辦!我另買一個木箱代替。」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西風立刻拿出辦法。
      「中午是我們的休息時間。」
      「中午前送到,不會影響休息的,何況從這裡到洋行,騎機車不過幾分鐘路程,也許你的員工會願意掙點零花。」
      「妳可以用腳踏車啊。」赦生刻意裝得一臉冷漠。
      「幾十個便當用腳踏車不方便,何況這樣店內會少一個人手,若便當量增加,路線一多就更難調度,還是機車快又省力。」西風機靈地一一反駁,不忘微笑搏取好感。
      「或者購買機車,這才是長久之計。洗衣店生意還過得去,沒有需要另闢財路。」
      「期間只有三個月,買機車更不划算。」西風嘟了嘟嘴,臉色垮了下來。
      「三個月?為什麼?」赦生好奇地。
      「因為……」西風轉向燕歸人,眨了眨眼暗示。「我在這裡又不會跑掉,你可不可以先回去,讓我好好談生意啊?」
      「好吧。」燕歸人聳聳肩,輕輕一笑,走出洗衣店,未回咖啡館,逕往笑蓬萊而去。

      耳聽得西風口中說出談生意三個字眼,赦生不覺莞爾,看著西風,突有時空錯置之感。
      『這小妮子,前幾天才在廟口跟賈康起衝突,這會兒又不知打什麼鬼主意?』
      回到大稻埕近三年,對西風的風評,他可是瞭如指掌。不只如此,他還多次暗中出手相助,廟口與賈康的衝突中,其中一顆鋼珠便是由他所發。

      「看來似乎還有內情。」赦生忍不住好奇。
      「老闆,事情是這樣子的,請你務必幫忙。」西風幾分哀怨地說出實情。

      「原來如此。」赦生不自禁露出寵愛的笑容,只是西風不察。
      「怎麼樣?」西風裝得可憐兮兮,骨碌大眼睜得更加圓亮,卻是不時飄向外廳似在等待什麼。

      『這下為難了。』
      雖然年紀相差過大,與西風鮮少交流,但赦生對西風的感覺與其他人無異,從小就當她是自家小妹,雖是掙扎,仍是無情拒絕。

      「妳哥哥如此維護妳,我更不能幫妳了。請回吧。」赦生站起身送客。
      「等一下!如果嫌運費太少,我們可以再商量,業績若達成,我另外分紅給你。」西風毫不氣餒。

      此時,外廳傳來腳步聲和掌櫃的招呼聲。
      「來了!來了!救兵來了!」西風興奮地站起。「老闆,我姐姐來了!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好嗎?」

      『姐姐?』
      赦生大吃一驚,停住腳步,背向外廳,不敢轉身。
      能讓西風喚聲姐姐的唯有蓬萊四姝,不論來的是誰,這臉鬍渣絕對瞞不過她們,一眼便能認出。
      『希望不是!希望不是!』
      細碎的高跟鞋聲,一聲近過一聲,赦生暗暗祈禱來人不是他最無法面對的人。

      「妳來幫我說說話嘛,妳最能言善道了。」西風雀躍地向前挽住來人的手。
      「我不是來幫妳,我是來帶妳回去!」
      「小妹莽撞,還請老闆見諒。」

      『無極……』
      又軟又嗲甜膩酥人的特殊嗓音,如刀般鑽入耳內,凌遲刨割赦生內心最脆弱的血肉。兩軍尚未交陣已現頹勢,眼一閉,牙一咬,呼口氣。
      「很抱歉,我無意合作,請另請高明。恕我失陪。」
      背對無極,赦生快速說完便棄甲投降,落荒而逃,出了後院往二樓而去。

      「看都不看人一眼,你這個人怎麼這麼沒禮貌!」
      自己便罷,得罪姐妹可無法忍耐,西風對著赦生背影跺腳生氣,脾氣一來嗓門便大。
      「我姐姐可是大美人色無極,平日想瞧,還要看福份呢!」
      「氣死我了!無極姐姐,我們走吧。」
      西風欲挽起無極手臂,這才發現她仍望著赦生消失的方向皺眉呆立。
      「怎麼了?」燕歸人也發現無極的異樣。
      「沒……沒什麼。表演時間將至,我們走吧。」

      無極勉強而笑,出了洗衣店,在路口與西風道別,獨自過馬路回笑蓬萊。站上笑蓬萊大門階梯,回頭仰望伸展在咖啡館屋頂之上的洗衣店二樓,無極咬著唇,若有所思。

      『起疑了嗎?』
      按住活蹦亂跳的心臟,赦生掀起窗簾一角,窺視著無極背影,見她回望,立刻躲進牆邊。
      『我還沒準備好面對妳……抱歉……』
      虛軟的腿承受不住來自心臟的壓力,赦生緩緩滑落牆角,閉上兩眼。

      ※

      呈口字形的笑蓬萊舞廳內部,客桌椅以半圓形圍繞著中央舞池,表演舞台位處底牆,左牆是吧檯,右上斜角是大門,大門的左右兩邊沿牆隔有幾間無門包廂,讓招待客戶來此商談的人士,能有個較不受吵擾的談話空間。雖離舞台較遠,但地板架高,視線完全不受阻礙,反而是最佳觀賞位置。今晚,舞台正對面的包廂空置著,正等待今晚的主角入場。

      因應賈家人來訪,刻意延遲無豔的表演時間,在無極、君憐陸續下台轉到前廳時,由羽仔以鋼琴獨奏的方式暖場,而無豔仍在後台緊張地等待,不時探頭往大廳張望。

      與賈家包廂呈斜角,離大門不遠,夾雜在眾多桌位之間,大稻埕三巨頭今晚堂堂入座卻鮮少交談,金八珍陪在一旁亦是坐立難安。泊寒波尚未從失去妹婿的打擊中恢復,看著羽仔彈琴的側影,不時搖頭嘆氣,偶爾看向面帶微笑沉醉聆聽羽仔演奏的慕少艾,甚且目露兇光,一副討債樣。談無慾端著酒杯,鬱結的眉眼,總在招呼聲響起的同時鬆開揚起又再度失望糾結。蝴蝶則是老神在在,輪番與無極、君憐跳貼面,遮掩他望向在大廳敷衍應付的公孫月的眼光。一干欲攀龍附鳳親近他的小姐們無不朝他媚眼頻頻,魅笑嫣嫣,卻連一個青睞的眼神也無法擄獲。秋君在玄關處接待,顯得心不在焉,不時步出櫃台走到外面察看。

      人聲、語聲、音樂聲,各種聲響轟鳴的舞場內,沉壓在心頭的焦慮隨著時間推移逐漸醞釀升高,終於在秋君走入廳內點頭示意的剎那爆發開來。

      嘈雜聲再不入耳,世上只餘逐漸逼近的腳步聲,如寧靜中暴響的雷鳴,在眾人心頭轟然敲擊。眾人皆停下動作,望著大門處接連出現的身影。
      看一眼金八珍,公孫月深吸口氣,走向賈家人,引領帶位,鎮定地不多看一眼。

      賈康率先步入,賈命公、賈夫人隨後,眾人的心被提吊到最高點,眼皮眨也不眨緊盯著最後出現的身影。
      終於跨進視線的剎那,啊地一聲感嘆在眾人心中同時響起。

      像電影的慢動作,宵在門旁燦亮的水晶燈下略略躑躅一會,像確認目標物般,雙眸炯炯如燈塔探照燈光緩緩往廳內一掃,隨即脫帽並微微彎腰點頭,彷彿向場内長輩們行禮,而後邁開大步凜凜步入,在公孫月的引領下沉默就座。

      談無慾、慕少艾、泊寒波、蝴蝶、無極、君憐、門外的秋君、鋼琴旁的羽人,甚至舞台簾後的無豔,所有人不約而同望向金八珍,等待一個答案。
      如果有人能從外型判斷宵是否為旱魃、峨眉之子,唯有與這兩人皆熟識的金八珍莫屬。
      無需多餘證據,只一眼便證實了宵的身份,金八珍點了點頭。

      閻家最顯注的遺傳在宵高大修長的身型中一覽無遺,粗濃黑亮的髮質與旱魃一模一樣,略尖的臉型簡直是赦生的翻版,而那娟秀的五官、書香氣質,在在是記憶中的峨眉。
      擁有旱魃的身型卻無他的粗獷壯實,擁有峨眉的細緻卻無女子陰柔,若蝴蝶的俊秀已稱得上人中龍鳳,氣質上恐也要遜色三分。

      該要起身招呼,但金八珍癱坐於椅,癡望著宵,不能自己。故人身影隨著宵的步伐,一步一幕在眼前開展。
      那一日黃澄的落日、粗野的漢子、十六歲的白衣少女、旱魃首次前往萍山刻意打扮的靦腆、峨眉隨旱魃離開大稻埕的最後身影……

      往事衝擊再難自抑,金八珍猛然起身離席,奔向門外長廊上了二樓,泊寒波擔心地緊跟在後。宵看一眼她匆忙離席的身影,抿了抿唇,隱忍地嚥下口水。
      談無慾和慕少艾依然緊盯著宵,像是在測度品評他的輕重,蝴蝶在他們身邊坐下,面帶微笑不為所動。秋君回到玄關,無極、君憐則代替金八珍招呼其他客人。

      見金八珍點頭,簾後的無豔淚水滴落,奔進化妝室,瑟瑟顫抖的身子再支持不住,靠牆哭泣。羽仔離開鋼琴,大步走回化妝室,伸手將無豔擁進懷中。
      「別哭,等會兒還要表演呢。」羽仔溫柔輕撫她的背。
      「我……我認不出他……若非媽媽點頭,我根本一點印象也無。我做姐姐的……」無豔抽抽噎噎,難以成聲。
      「那是當然,那時妳才四歲,他才三歲呀。」
      「他看起來好健康,長得挺好,他的哮喘一定好了……」無豔喃喃碎念,淚珠連連。
      「他很好,很健康。」羽仔輕聲回應其實無需回答的碎語。
      「他一定不認得我了。」
      「不會的,妳這身衣褲和擺渡,他會認得的。」
      「宵就在台下,我如何唱得下去。」
      「那就看著我唱。」羽仔不假思索。
      「看著你?」離開溫暖胸膛,無豔抬起猶帶淚痕的臉龐,看向羽仔的神情幾分愛嬌。
      面對如此神情,羽仔內心鼓噪起投降的鳴跳,疼入心,亂了情,不由自主,輕撫上佳人容顏,指頭失了力道,溫軟拭去新淚。

      「告訴妳一個秘密。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在江山樓的表演?」柔情萬千,連自己也無所覺。
      「不記得了。」無豔搖了搖頭。
      「慕少艾說若是緊張便看著他拉,可是我太過緊張,眼花得什麼也看不見,是妳走出來對我做出敲擊的動作,才讓視線有了焦點。那晚,我是看著妳拉完全場的。」羽仔吐露多年秘密,雙頰一片絳色。
      「真的嗎?」
      是驚是喜,又羞又疑,兩眼圓睜,濕潤的眸更添燦亮,似星火燎原,焚燬羽仔已如朽木的自制力。
      「看著我唱。」情動心動,羽仔趁勢表白。
      「哈……」輕笑一聲,無豔笑靨如花。「看著你,我便得背對觀眾。」

      『我真是蠢!』
      想起伴奏者位在左後方的表演安排,羽仔暗罵自己的愚蠢,好不容易鼓起的氣勢迅速洩了一地。

      無豔走到鏡台前坐下,拿起粉撲,重新補妝。
      「雖然不能看著你唱,但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後。」無豔回頭,對著羽仔露出害羞的笑容。
      羽仔一手撫上心口,再次覺得疼痛無比。

      二樓。
      「是他!是他呀!那眉、那眼……峨眉的孩子……我的甥兒……」金八珍抱住泊寒波放聲大哭。
      「妳確定?」雖是心情激動,泊寒波仍是滿口戲謔玩笑,輕推開懷中的金八珍,故意上下打量。「哭腫了眼,又老又醜,小心他把妳認成外婆。」
      「外婆就外婆,我就是忍不住。」
      「那可不行!妳是外婆,我豈非成了外公?我連爹都還沒當呢。」
      「哈……」被逗得破涕為笑,金八珍抬手捏了捏泊寒波臉頰。「滿嘴渾話。」
      「什麼渾話,我是滿嘴愛呀!」不顧金八珍滿面淚痕,泊寒波俯頭就要親吻她的唇。
      「讓人看見了不好。」金八珍害羞地撇開頭,適才的激動已被泊寒波輕易轉化。
      「她們又不是沒見過。」泊寒波強硬地就口。

      雖是平淡無波不起風雲,二十年歲月的釀造,色不濃,味自甘,彼此心靈的倚賴,如封罈醇酒,日益芬芳。

      「今天的胭脂,味道不好,換一支。」離開金八珍的唇,泊寒波抬起頭,舔了舔唇,滿臉笑意。
      「嫌不好,倒是吃個精光。」金八珍伸手抹去他唇邊的口紅印。
      「妳的臉真像掉進水裡的調色盤,先去補個妝,再去見妳的孫子。」泊寒波溫柔牽起金八珍的手,將她帶進房。

      ※

      自詡出生良家,賈夫人不願接納她眼中下賤的風塵女子為媳,更遑論進笑蓬萊見無豔。賈命公性好漁色,歡場女子在她眼中皆是狐狸精,賈夫人雖不甘也得屈服於富貴之家三妻四妾的常態,雖沒有反對丈夫納妾,卻長年與二夫人分居兩處,老死不相往來。
      兒子與丈夫如何相提並論,對賈康的婚事,她可就沒那麼好說話。
      賈命公倒是贊同這件親事。蓬萊三美潔身自愛賣藝不賣身的傳聞大稻埕人盡皆知,賈命公幾次出入笑蓬萊,也親眼見識過三人的堅持,若此事能成,不僅與金八珍的早年恩怨可一筆勾銷,尚可利用她的人脈關係。
      說穿了,金八珍的後台靠山才是他真正覬覦的目標。
      原本說什麼也不肯來的賈夫人,在賈命公的說項下,勉為其難的答應。但她心中另有計較,底限就是不能讓她當正室。換句話說,若無豔願意,可以先進賈府,等迎娶元配後再公開娶側室。
      賈康不知母親打算,見她答應前來,誤以為首肯,只樂得心花怒放,像進了洞房。
      冷眼旁觀三人的一廂情願,宵只覺異常可笑。

      三人自就座後,遲遲不見無豔和金八珍現身,賈康望眼欲穿,賈命公更是引頸期盼與金八珍盡釋前嫌,賈夫人則是不屑又好奇地張望場內花枝招展的各色女子,對男裝的公孫月更是好奇。各懷各的心思,誰也沒有將注意力放在宵身上,對內心波濤洶湧的宵而言,這點正是他心之所盼。

      從賈康口中聽說了今晚之所以來此的前因後果,宵就知道賈家二公子名宵的事實傳進蓬萊幫耳中,必能推測出自己的真實身份。這也是當年吞佛將宵送進賈府卻未將他更名的原因。吞佛心思細密,為防範自己在宵年幼時遭遇不測,歲月恐會抹滅宵的記憶,因而刻意保留本名提醒,也留下讓蓬萊幫追查的線索。

      猜想今晚笑蓬萊內必是長輩雲集,也明白他們來此無非是想證實自己的身份,宵故意在門口停留一會並脫帽致意,雖是一般男子的尋常動作,但他相信談無慾等人必能正確解讀這個暗示。
      見金八珍離席,心下明白,宵強壓下心中澎湃,迎著談無慾、慕少艾的視線微微一笑後,見場內並無無豔的身影,他期待又緊張,只能故作冷漠將眼光專注於桌面。

      ※

      音樂停止,舞池中的男女陸續回坐,舞台上的燈光再次打亮,簾幕一掀,羽仔已端坐台上,閉眼,擺好拉弓姿勢。
      宵抬起了頭。
      吸口氣,羽仔眼一張,手一拉,擺渡的引子旋律中,一身桃紅衣褲的無豔,如水上葉舟嬝嬝婷婷,緩步走上舞台,停在麥克風前。

      無豔一現身,賈康便興奮地站起身,向著她揮手。
      「媽,妳看,她就是無豔。」
      賈康喜不自勝,向母親介紹,賈夫人冷顏未鬆卻是瞇眼細瞧。

      『無豔姐姐……』
      胸口的壓抑,在見到那身桃紅時,如泉急湧,奔衝上喉,噎得呼吸疼痛,水霧矇眼。即使不刻意穿著桃紅衣褲,宵一眼就認出無豔。

      不知宵曾擁有過自己的照片,為了讓宵勾起記憶,無豔今日身上穿著的桃紅衣褲,正是小時在江南常穿的樣式,仿自她被送進練宅當日身上的衣著,由兩名裁縫師於一天之內趕製而出。

      『這身桃紅,是我僅存的,也是最鮮明的兒時記憶。姐弟一場,難得妳想得到。』
      『不再是照片中的女孩,卻仍是我記憶中的妳。』
      『若非吞佛叔一再提起,若非曾有過那張照片,也許今日妳我會是相見不相識。』
      『好美……似芙蓉般明媚清麗。』
      百感交集,見賈家人專注於台上,宵低下頭,悄悄拭去眼角的淚。

      引子已到尾端,長柔顫音逐漸微弱,終至幾不可聞。無豔側過頭看向羽仔,表情僵硬。
      「我在妳身邊。」
      羽仔向她點點頭,用唇語剖白。無豔表情軟化,轉過身,遙望賈家包廂中的宵,唇開聲啟。

      「妾在江這頭,君在江那頭,遙聲喚零落,相思病咽喉,苦纖手,斷腸風吹瘦衣袖。」
      歌聲一起,宵驚訝地抬起頭,遙相互望的視線瞬即糾纏。
      『原來是擺渡!妳還記得!妳還記得!』

      船家女隨性吟唱,鮮少樂器伴奏,更何況這段引子是羽仔為了表演所譜,故宵在無豔開唱前,並不知這段二胡獨奏是擺渡的前奏。

      不似兒時的軟嫩童腔,高吟低訴清亮柔囀,眼波飄睨,肢體搖曳,盡是成熟女子風韻。一曲詠嘆情人分離之歌,卻如此貼合此刻遙相對望不能相認的姐弟,無豔唱來,更添三分惆悵。
      「滔滔水,隔離舟,一江惡水兩處愁。」唱至此,悲從中來,忍不住幾分哭腔。

      聽出她歌聲中的思念之情,宵再藏不住激動,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只消一閉眼,便要全面崩潰。
      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君憐於此時走進賈家包廂,迎面便給宵一個微笑。君憐向賈家人介紹店內酒餚小點,並一一詢問是否有需要。突來的打擾,適時中斷情緒,宵趁亂拭淚,深呼吸幾口,收拾心情,感激地對君憐回以微笑。

      間奏聲起,無豔回頭看向羽仔,緩和情緒。羽仔衝著她一笑,給予鼓勵。突然,無豔拿下麥克風,走到羽仔身邊,不再望著包廂,轉而看著羽仔唱起了下半曲。從未有過的行動,令羽仔大吃一驚,不禁抬眼與她互望。

      『他……就是羽仔嗎?跟照片上的他相差不多。』
      受到無豔動作的牽引,宵這才將視線放在羽仔身上。

      「妾在岸下頭,君在船上頭,寸呎天涯縮,喜眉猶垂首。暗裡說,且把蘆荻作煙柳。急急舟,間或歌,一槳春水兩面羞。」

      情生,在歌詞與歌聲疊合;意動,在弓與弦間流連;纏綿,在眸與眸互望之間。
      情人相見的喜悅,無需過多贅詞詮釋,眼神的吸引收放,唇角忘情上揚的弧度,已是最佳表演。
      忘了滿場觀眾,忘了宵的存在,舞台燈下,只剩彼此。
      自笑蓬萊開張以來,兩人已合作過無數次,卻從未如今日般渾然忘我,情境合一,由衷表露。

      見表演有如真實,賈康頗不是滋味,一臉不悅。
      『原來無豔姐姐喜歡他。』
      宵看懂了台上兩人並非表演,而是真情流露,收回視線,嘲弄地斜睨賈康,卻見他一臉妒恨交加。
      「她表演得真好,人又這麼美,不當電影明星真可惜,你有眼光。」
      宵語帶褒獎豔羨,兩句話便讓賈康虛榮心鼓脹,暈滔滔地很是受用。
      一曲唱畢,全場觀眾報以熱烈掌聲,驚醒如癡如醉糾纏難解的視線,兩人迅速鞠躬答禮,快步走向後台。

      『不是表演,我是真的。』
      表演雖畢,情卻正濃,羽仔心中不斷吶喊,再無思考的餘裕,甫一走進後台,手一扯,近乎粗魯地拉住無豔。
      「無豔,走吧。」早已等在後台的金八珍從椅上站起,走向前,身後還跟著似笑非笑的泊寒波。
      情意滿漲,目中無人,完全沒有看見金八珍和泊寒波正等在後台,乍見兩人,一句告白硬生生折斷在喉口,羽仔反射性地放開無豔。
      『我是被詛咒了嗎?』羽仔頹喪地走向角落,開始收琴。

      隨著金八珍往大廳而去,回頭看向羽仔背影,無豔雙頰通紅。
      『不是表演,我是真的。』

      「你剛才想對無豔做什麼?」待兩人離開,泊寒波故意地。
      「沒有。」羽仔沒心情理會。
      「哈!你剛才的樣子,好像想把她吃了。」
      羽仔索性來個充耳不聞。
      「唉,如果你對西風也這麼緊張就好了。說到那丫頭,還真是鬼主意一堆,竟然想到找對面那家洗衣店老闆合作。」
      泊寒波的嘮叨又起,滔滔不絕地說起西風,明為責難,實則希望引起羽仔對西風的注意,嘗試挽回他多年的夢想。

      『洗衣店?』
      羽仔皺起了眉。

      ※

      面對賈家人的高潮戲終於登場,動搖過後的金八珍和無豔,此刻已回復平靜。早已迫不及待的賈康,不等無豔走近便趨前親熱拉起她的手。
      看到賈康的動作,宵皺起眉,神情變得冷峻。
      「無豔,妳今天唱得真好。」賈康喜形於色。
      「嗯。」無豔輕應一聲,手腕一轉,技巧地脫離賈康的牽繫。
      見到無豔的反應,宵眉頭的皺結鬆了開,冷漠依舊。
      「來,我幫妳介紹。」賈康不以為意,興奮地將無豔引進包廂。
      「賈先生,好久不見。」不等賈康介紹,金八珍主動招呼。
      「金大班。」賈命公也熱絡地。
      「這位是?」金八珍看著賈夫人,故意裝傻。
      「是我夫人。」
      「看起來這麼年輕,還以為是賈康的姐姐呢,原來是賈夫人。您好。」見賈夫人神情倨傲,金八珍忍不住鬼話連篇。

      聽著金八珍的言不由衷,宵暗自偷笑。
      『果真跟赦生形容的一模一樣。』

      但賈夫人卻不買帳,仍是一臉冰霜,只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擺什麼架子!醜八怪!』金八珍心中有氣。

      「媽,她便是無豔。無豔,這是我媽媽。」賈康等不及地插嘴,將無豔介紹給母親。
      「賈夫人好。」無豔禮貌地欠身一福,垂眉斂目,避免直視坐於賈夫人身邊的宵。
      賈夫人毫不客氣,上下打量無豔,連禮貌性的點頭也不肯委屈。
      「大家坐下來談。」賈命公反客為主,招呼兩人入座。

      見三人竟遲遲未介紹宵,彷彿忘了他的存在,金八珍更是怒火中燒。
      「這位英俊的公子是?」越是氣憤,笑容越是燦爛。
      「我的小兒子,賈宵。他留日多年,今年大學修業完滿,前幾日才回來。」賈命公立刻介紹,像為自己的疏忽辯解,趁機誇讚宵。「宵,這位是笑蓬萊的老闆,金八珍小姐。這位是無豔小姐。」
      「賈康已是美男子了,沒想到小兒子生得更俊,豈不是叫人羨慕嗎。賈夫人,您可真會生。」
      估計賈命公無從解釋,金八珍語中帶刺,刻意激怒賈夫人,賈夫人果真怒目瞪向賈命公。

      「妳好。百聞不如一見。」宵站起身,向著金八珍真誠一笑。
      「卻不知宵公子聽聞了什麼?」金八珍有意試探。
      「我聽說您樂善好施,濟貧救世,在大稻埕頗受敬重。如今一見,果真令人如沐春風,好似母親般溫暖。」客套的社交詞令中暗藏玄機,他相信金八珍聽得懂弦外之音。
      「呵,宵公子頭腦好,長得俊,就連說話也討人歡喜,若能讓你稱一聲母親,倒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不過別以為我不知道,外頭傳的,可沒你說的這麼好聽。」金八珍亦是話中有話,親熱地挽上宵的手臂,坐到他的身邊,趁機將一紙捲塞入他口袋內。
      「無豔小姐的歌聲真是令人癡迷,剛才,我真有身處江南,水上盪舟的錯覺。」宵禮貌性地問候無豔,間接表達對無豔一番安排的理解。
      直至此刻,姐弟倆方才交換視線,卻不敢多對話。
      「謝謝。」無豔在金八珍身旁就座,不多說話,大眼內水波流轉,勉力壓抑。

      「爸。」叨叨絮絮的閒話引得賈康不耐,中斷話題,用眼神催促賈命公。
      「金大班,賈康戀慕無豔小姐已久,我們今天是想來向您提親……」賈命公說起來意,賈夫人再忍耐不住,插嘴中斷。
      「說提親還太早,但如果無豔小姐願意做小,也不是不能成事。」賈夫人倨傲態度不改,語氣傷人。
      「媽!我只願娶無豔為妻。」萬沒料到母親竟在這結骨眼從中作梗,賈康大驚失色,立刻反駁,安撫無豔。「無豔,相信我,我沒有這個企圖。」
      無豔不答,垂著頭,看不出神色。
      宵則是饒富興味地盯著金八珍,期待她如何出招回應。

      金八珍氣上心頭,賈夫人的態度倒是讓她不再顧忌,開始反擊。
      「提親?緣份真是奇妙。唉……想當年賈大爺標我初夜權失敗,結不成夫妻,真真令我扼腕至今。想不到如今咱們的兒女要結親,可見你我前緣未了。」
      像是沒聽見賈夫人的說詞,金八珍哪壺不開提哪壺,提起往事,眼眸含情看著賈命公,故作不勝感慨,裝得一臉惋惜。
      『沒鬧個雞飛狗跳,我金八珍倒著走!』

      「確有此事?」這下可好,打翻醋罈子,賈夫人氣急敗壞,倏忽起身怒目相向。
      「那已是陳年往事。」賈命公一聽,慌了手腳,急忙解釋。
      「唉呀!瞧我怎地提起此事,真是抱歉。」金八珍自打嘴巴,戲作十足。
      「原來你贊同婚事,是因為想再續前緣,門都沒有!我就說嘛,歡場女子都不是好東西,全是專門勾引男人的狐狸精。」醋勁大發,越說越是難聽,賈夫人指著金八珍、無豔開罵。

      金八珍精采演出,讓宵捧腹不已,苦於不能出聲,緊抿著唇,忍笑忍得辛苦。偷瞄無豔,低垂的頭看不見表情,只見身子微微發顫,也不知忍笑還是氣憤。
      只知父親與金八珍有過結,卻不知所以,聽聞真相,賈康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三巨頭眼看好戲上場,各個眉開眼笑,好不樂活。與蝴蝶坐在吧檯高腳椅上的羽仔,更是伸長了脖子,緊張不已。

      氣頭上的賈夫人全然未注意到音樂聲停止,怒罵聲迴盪廳內,剎那議論聲起,紛紛投以關注。見自己成為注目焦點,更是惱羞成怒,口不擇言。
      「妳們母女倒是打得如意算盤。一身狐媚,也不知施了什麼蠱,迷倒這對蠢父子。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妳們休想進……」
      突然,無豔站起身,打斷賈夫人。
      「讓妳看賤,我無話可說,請別污辱我媽媽。」說完,無豔頭也不回走下包廂。
      君憐與無極於此時走至無豔身旁,頗有維護之意。賈夫人眼見三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在眼前一字排開,更加失去理智,正欲破口大罵,賈命公及時阻止。
      「夠了!」
      見丈夫怒上眉山,賈夫人方才住口。幸得音樂聲再起,引開了大部分舞客的注意。

      「該我上場了。」蝴蝶跳下高腳椅。
      「羽仔,我如果親吻無豔,會不會讓戲更精采?」拍了拍羽仔的肩,露出亟欲嘗試的表情。
      「宰了你做標本!」羽仔咬牙切齒。
      「哈!」蝴蝶心情甚好,笑嘻嘻地走往賈家包廂。

      「無豔。」
      賈康亂了方寸,已不知如何收拾殘局,只能癡看著無豔。
      「我年歲尚輕,想多孝順媽媽,並不急於婚嫁。我依然當你是朋友,嫁娶之事,你還是休提。」無豔婉轉回絕。
      「無豔,陪我一曲。」蝴蝶瀟灑地走至無豔身前,紳士地行禮,執起她的手。
      「好。」無豔笑燦如花,被蝴蝶牽著走往舞池,再不理身後紛爭。

      『蝴蝶。』
      宵上下打量,想起赦生向他說過關於蝴蝶的童年往事,越看越覺有趣。

      「你還說她從不伴舞。哼,這下不就露出本性。」瞧見這一幕,賈夫人一臉鄙夷,看向賈康。
      「若不是妳那番話……」賈康著惱,怒瞪母親。
      「賈先生、賈夫人。」金八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一臉無辜樣。「惹怒夫人,還請原諒金八珍一時感慨失言。無豔雖出身低微,我當娘的可也不忍她為人做小,既然事已至此,就當是我們高攀不上。」
      金八珍鼓起唇舌,說得婉轉,不當面撕破臉。
      「不瞞您說,剛才那位是蝴蝶洋行的老闆,他與無豔姐妹是青梅竹馬。原本他心繫公孫月,但阿月她……這我不說,相信你有所聽聞。總之,他對無豔亦有意。念在故人之子,又是笑蓬萊的金主,我當然也樂觀其成。只是考慮他遠住英國,我實在不捨無豔……但想在想想,我們這一行的要嫁給好人家,總是阻力重重。或許讓無豔遠嫁英國,才能擺脫諸多偏見。」

      公孫月是鬼梁在意的目標,賈命公當然知情,而月公子不喜男色的傳聞,賈命公亦有耳聞,金八珍順勢推說,虛中帶實,難辨真假。

      「原來如此,我懂了!」
      至此,賈命公方才領悟金八珍無意結親,心中早有人選。
      「康兒,我們走吧。」賈命公怒氣沖沖,拉著賈夫人離場。
      賈康也不笨,聽出金八珍的言外之意,妒恨交加,跟著父親腳步出了笑蓬萊。
      「金姨。」宵最後一個跨出包廂,經過金八珍身旁之際,輕聲叫喚。

      叫她金姨的孩子何其多,卻從未如宵這聲幾不可聞的叫喚這般深摯感人。滿心寬慰,望著宵的背影,金八珍再度熱淚盈眶。
      不歡而散,一場提親鬧劇在金八珍的笑與淚中落幕。

      ※

      窺見賈家一行人出了笑蓬萊,從那匆促神色,赦生已猜出結果。
      「怕是被金姨修理了一頓。」

      安下心,這才下樓用膳。太過延遲的晚餐,冰涼難嚥,一燈一影,寂寞入味。索性罷食,收拾殘局,齒舌猶留寂寞餘味。只得沐浴沖去,潔了牙舌,仍舊孤獨滿身。
      回了房,關了燈,上了床,想起西風來訪一事,赦生愁上心頭。
      「只希望無極不會起疑。」

      念及無極,更加輾轉難眠,索性回到書房,窗簾大開,黑暗中坐看對門燈光。
      笑蓬萊二樓的燈光,一盞接一盞亮起,又一盞接一盞熄滅。
      嘆口氣,關上窗簾,回到臥室,躺上了床。
      忽聽得腳步聲起,受過訓練的身體自然反應,迅急無聲地翻身下床,不料黑暗中撞上邊櫃,櫃上花瓶掉落,碎了一地。
      叩叩兩響,輕微的敲門聲,在暗夜中格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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