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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六章 天涯去不歸(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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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漫天,照映得背部隱隱有發燙的錯覺,旱魃投身黑暗山林,強忍住回望的衝動。不知身處何處,不知目標方位,停下腳,深吸口氣,閉上眼,紛亂的心緒逐漸清明。再度睜開眼,仰望天象,尋找足堪辨明方位的星子。忽然,左方天頂,月牙破雲而出,燦亮如孤獨缺笑謔的眼睛。月落西方,旱魃背向月,極目遠眺。寒風將山下更顯炙燃的火光吹向雲端,隱約可見東北方出現山巔模糊的輪廓。旱魃振作精神,那是孤獨缺與練峨眉用他們的□□指引他方向。辨明方位,再不遲疑,旱魃催動腳步快速前進。
天色大亮之時,旱魃爬上第一座山的頂峰。回望山下,遠方的焦土為殘煙所蒙,間中移動的人影如螻蟻般渺小而不真實。轉過身,不再回顧令人斷腸的無情世界,靠著樹幹稍事休息。將布巾在腿上攤開,裡面是出發前在吞佛家臨時準備的乾糧飲水。看著峨眉親手所捏,原該是兩人一起食用的兩顆飯糰,旱魃悲從中來。
風吹翻了樹葉,沙沙如昨夜芒花,也吹醒十指罪與罰的記憶。忍不住握拳又攤開,顫抖地翻過手背,望向掌心,這才發現右手掌心殘留的血跡。淚水滴落前,風再次揚起,溫柔拂過他的臉,將淚水吹乾,彷彿練峨眉輕撫安慰,旱魃閉上眼。
『峨眉,妳要我別胡思亂想?』
睜開眼,拿起水瓶,旱魃大口喝水,將潮湧的不堪回憶強行灌下,而後將掌舉至唇邊。
「就讓舔血的仇恨,轉為來世相聚的誓言。」
伸舌一點一點舔去血跡,口水和著血腥苦澀地流入腹中。胃部經水刺激,發出空腹的饑餓聲,像妻子提醒他應該要進食的嘮叨。
「是了,我這就吃。」
微微一笑,旱魃不再多想,咬起飯糰,此刻補充體力勝過一切。
『無慾他們來得及趕到嗎?』
望向前方山頭的稜線,到基地附近至少還要花上半日,旱魃只擔心這個致命延誤會影響計劃,猶不知一場屠殺在他腳下開展。
※
火車嗚一聲,轟隆隆沉重地拖著龐大身軀緩慢前進,甫出基隆,鐵軌旁一警察目視火車,直到最後一節車廂即將通過,這才加速起跑,縱身一躍,抓住廂門把手,迅速進入乘客稀少的車廂內。
※
宵面無表情,立於窗口,俯瞰賈命公與鬼梁走下長街,身後跟著一群日本兵。
『結束了嗎?』
窗口角度無法全覽災區,將身體伸出窗外,也僅能眺望部分焦土。土地公廟前的人群陸續步下階梯,少了芒草背景的榕樹,再也不顯高傲茂盛,彎腰駝背垂頭喪氣地在廟頂覆上陰鬱。
『為何不見叔叔?爸爸、媽媽……你們順利上山了嗎?』
調回眼光,疲憊的深黑眸子注視鬼梁和賈命公從他窗下經過,說話聲隱隱約約不甚清楚。
「是否要挨家挨戶搜?」賈命公將懷中的黃色信封還給鬼梁天下。
「不必了!深夜警力不足,而他會換穿警察制服,就算被人遇見,也無人敢阻擋,早逃出瑞芳了。練龍是哪裡人士?」
「據他說是大稻埕。」
「去把他的底細掀出來,也許他會回去那裡。若他是月不全的同夥,也許可以查出月不全的真實身份。另外,他是如何對外聯絡?賈先生,回頭查一下他是否曾從你家打過任何電話。」
「是。您現在要趕回基地嗎?」
鬼梁沒有回答,只是眼望前方,似乎在考慮什麼。
似乎聽到逃走二字,宵再也按捺不住,轉身衝出了房間,下到一樓,一到後院,便被賈命公的隨從擋下。
「老闆交代過不能讓公子出門。」
「我不是要出去,是來叫你的。媽媽叫你上樓呢。你一直站在這裡看熱鬧,難怪沒聽見。」
「啊!我立刻上去。」
宵隨口胡扯,隨從心虛不疑有他,匆忙進屋,宵拔腳便往山上衝。慌亂地衝至階梯下,正要往上爬,頭一抬,視線被匆忙走下階梯的一名婦人吸引。
『她不是……伯母嗎?』
被送來瑞芳之前,吞佛曾帶他隱伏大稻埕,要他記憶住相關人物的臉孔,儘管事隔多年,在吞佛的訓練下,宵仍能認出未戴斗笠的九禍。強壓下心中焦慮,趕忙背過身往階梯旁一站,讓開通道,暗中觀察。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另兩人是…...?』
慕少艾的臉孔為斗笠所遮,赦生已脫離童稚,宵一時無法辨認,待他們通過,暗中尾隨。
※
布巾包不住所有骨骸,慕少艾脫下外衣罩住,跟在一小群抬屍的在地人身後。轉過小路口,圍觀群眾再忍耐不住,紛紛上前欲窺究竟,連警察也鎮壓不住,焦屍吸引了注意,誰也沒在意跟在身後的慕少艾。趁著混亂,向九禍、赦生使個眼色,慕少艾快步走下階梯。
九禍與赦生忍住疑問,默默跟在身後。下了階梯,慕少艾拐進一條小路,往前急行一小段後,見草叢旁一廢棄農舍,停下腳步。
宵閃身躲入頹圮的矮牆後。
「少艾,那是什麼?」慕少艾腳步一停,九禍便問出口。
「赦生,放下扁擔,把藥瓶丟到草叢裡。快!」沒有回答九禍的問題,慕少艾急□□代。
見慕少艾神色緊急,赦生快速掏出藥罐,往矮牆內丟棄,藥罐落在宵前方不遠處的草叢內。
『原來是慕少艾和赦生堂哥……』
宵悄悄探出頭,興奮地想看清楚赦生,卻只能看到背影。
「我們要立刻趕回萍山,狂龍往那裡去了,恐怕會對練老伯、金八珍和孩子們下手。」趁赦生清理竹簍,慕少艾簡單解釋。
『原來狂龍真的逃走了。萍山……孩子們?爺爺和無豔姐姐!』
越聽越是心驚,宵強忍住出面的衝動。
「旱魃……等等,留下一瓶。」說到旱魃,慕少艾想起閻魔萬靈丹是旱魃與峨眉相識的因緣,忙出言留下一瓶。「任務改由吞佛執行,旱魃上了山,但鬼梁派人搜山,吞佛隨軍隊上去,相信他會想辦法與旱魃會合。」
『原來叔叔上山找爸爸了,那媽媽呢?』
「峨眉呢?」九禍盯著慕少艾懷抱的物事,靜靜問出他刻意不提的名字。
將練峨眉的骨骸小心翼翼地放進竹簍,慕少艾閉上眼。
「這是……峨眉的……遺骨……」慕少艾哽咽地。
「少爺!二少爺!你在哪裡?」
『遺……遺骨?』
宵不敢置信,懷疑自己聽錯,衝動地欲起身問個清楚,然長街那頭傳來賈命公隨從尋找自己的呼喊聲,宵再度蹲下藏身。
猜疑成了事實,九禍平靜地仰望天頂。薄霧輕攏,旭日溫煦,沙沙風聲中不時可聽聞啾啾鳥鳴。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媽……」赦生流下眼淚,擔心地看著九禍。
「藥瓶給我。」
九禍微微一笑,手伸向赦生。拿過藥瓶,蹲在竹簍前,掀開慕少艾的外衣,染黑的布巾映入眼中,包不住的骨骸從縫中伸出。
「妳不孤單,旱魃陪著妳。」
「少爺!二少爺!你在哪裡?」
隨從的喊聲提醒了宵之所以處身賈府的目的,緊咬住唇,不發一聲,任由淚水滴落。
九禍將藥瓶置於其上,伸手拉下腦後甲骨髮釵,烏溜長髮如瀑垂落,隨風飛揚。
「妯娌,妯娌,我盼了好久,希望有朝一日能與妳同住一個屋簷……」九禍吸口氣,忍住鼻酸,將髮釵放入布巾縫內。
「這髮釵是公公給我的,是我們婆婆唯一的遺物,我一直希望能在妳的婚禮上為妳簪上,卻等不到那一日……峨眉,妳戴著它,便能與公公婆婆相認。」
「大嫂向妳立誓,一定找回妳的孩子。」牙一咬,罩上外衣,蓋上竹蓋,九禍站起身。「赦生,帶你嬸嬸回家。」
「叔叔……」赦生望向山上,欲言又止。
「吉人自有天相,我只希望,吞佛長年的犧牲策劃不會毀於一旦。」
九禍示意赦生挑起扁擔,率先跨步,猶不忘叮嚀。
「小心挑,別晃得你嬸嬸難受。」
「如果萍山有電話就好了!」慕少艾焦躁之餘,埋怨通訊的不便。
『伯母,我在這裡啊……』
聽到九禍的誓言,孺慕之情湧起,宵幾次想站起身與她相認,但提到吞佛,宵又再度壓下衝動,只能悲哀地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吞佛的苦心他再清楚不過,而自己就是他計劃中最重要的環節。吞佛不只一次告訴他,若自己失敗或喪命,他必須傳承下去。雖然年幼的他,不甚瞭解為何他必須承受。
『女人比男人堅強。』
望著九禍淚水不掉一滴的堅強側影,和竹簍內犧牲的英魂,慕少艾既感動又感慨。
『峨眉,妳千萬保佑他們……』
儘管內心憂焚滾燙,快步趕路的三人,也只能一邊遠離一邊默禱。
直到三人走上長街往碼頭而下,宵方從藏身處走出,揀起一瓶藥罐,看著上面的封條。他曾聽吞佛講述過父母親相遇的過程,乍見閻魔萬靈丹的字樣,心中一酸,再也控制不住,伏在矮牆邊痛哭失聲。
『媽媽……媽媽……』
從遠方傳來的呼叫聲,再度喚回宵的理智,止住抽噎,望向山巔。
「叔叔……爸爸……我能夠做什麼?」
想上山救父親,而萍山又危在旦夕,宵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我現在上山已經來不及,媽媽一定不希望爺爺出事,還有無豔姐姐,孤獨缺也一定很擔心他兒子……如果慕少艾他們來不及趕回……我應該先通知他們做好防備。可是……萍山沒有電話……啊!」
慕少艾臨去之前的話語浮上,宵立即站起身,抓著藥瓶,往賈府而回。
「笑蓬萊已經解散,談無慾是主事者,那最有可能留在大稻埕的……」
※
接近賈府前,賈命公神色急切半走半跑地與三人錯身而過,進了賈府,慕少艾不禁回望,納悶他何以如此匆忙。
軍人已全部撤離,出入管制取消,只餘一輛卡車停放在派出所前。渡口一帶又回復紛亂,小販的吆喝,礦工的呵欠,與平日無二的生活再度展開。
『而你……卻是天涯去不歸……』
眼望市井小民依然為生活忙碌,慕少艾哀傷地看向派出所。經過時,腳步不停,但仍忍不住望向所內。所長站在孤獨缺的遺體旁,他的身邊站著一位手持相機的攝影師,面帶恐懼地朝孤獨缺的遺容拍照後匆忙離開,像是急著沖洗。他的身後可見鬼梁正放下話筒,不知與哪裡通過話。
『拍照是要查你的身份嗎?等我,我會想辦法帶你回家!』
平靜地收回視線,加快腳步,在渡口前右轉,徒步沿河岸出瑞芳,往鎮外貨車隱藏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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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溜進家門,便聽到賈命公在書房講電話的聲音,宵躲在樓梯下偷聽等待。
「打過一通?打到哪裡?笑蓬萊!好,謝謝。」
「你要回西門町?」站在一旁的二夫人語氣不滿。
「我是要載鬼梁將軍到松山機場。」賈命公不耐煩地解釋。
「那跟回西門町有什麼兩樣。你才剛回來不到兩日,又要回去。」
「妳要我說幾次?昨夜這一鬧,將軍改變計劃,要提早運貨去松山,他剛在派出所打電話通知基地,說要在橋頭會合,也通知了機場。」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幾天後吧,將軍要我查狂龍的底細,也許還能查出月不全的真實身份。」
「宵跑出去了,你的保鑣正在找。」
「那孩子好奇,何況發生這麼大的事,準是到土地公廟看熱鬧去了。等他回來叫保鑣看好他,我要走了,不能讓將軍久等。」
賈命公不再理會二夫人的叨唸,打開大門,走向前院停放的汽車。
『提早?橋頭?怎麼辦?如果……叔叔,我該怎麼做?』
知道炸橋行動的宵,聽到消息,心急如焚,一時慌了手腳。
『我要冷靜!先報訊要緊。』
等二夫人上了樓,宵潛進辦公室,正要拿起電話,想起賈命公適才的說話。
『那通電話被查出來了,那……』
笑蓬萊已經被查出,宵這才驚覺電話不能從賈府打,事後一查,有可能連累泊寒波。變化一波接一波,上山不能,報訊無望,又無吞佛指示,宵頓時無措。
『橋頭會合……怎麼辦?慕少艾也正巧離開……萬一爆炸時……』
宵再度溜出賈府,往碼頭狂奔。
『船……他們會需要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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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警不同調,高傲的副官更是階級意識強烈,心下不滿鬼梁對台籍警察吞佛的看重,不時回望走在隊伍最後的他。見吞佛細心察看地上是否有留下足以追蹤的痕跡,且體力不支越走越慢,便想測試他是否看出端倪,不知這全是吞佛的做作。
「朱警官可看出犯人是往哪裡逃嗎?」副官態度客氣,語氣冷淡。
「呵啊。近來無雨,地表乾燥,看不出有人經過的痕跡。」
吞佛正急思對策,如何引開追兵與旱魃會合,見副官問起,刻意打個呵欠,誠實地回答。雖是刻意做作,但一夜無眠,身體的疲累確有幾分真實。
『還以為你比我高明。』副官內心幾分不屑。
「朱警官一夜未眠,若真撐不住,不妨下山休息。」走在吞佛前面,名叫大橋的軍人,見他呵欠連連,雙眼滿佈紅絲,不禁有些同情。
「謝謝大橋先生,我還撐得住。」
「將軍對你的看法頗為看重,那麼你如何判斷?」副官看一眼大橋,像是嫌他多事,打斷他們的對話。
「雖是深夜,只要稍具知識,至少能分辨方位。往西走,可通至鎮外礦場上方的山頭,從那裡下山,或下到河邊走到基隆附近。但也有可能躲在深山幾日,待風頭過去再下山。」吞佛說著皆有可能的答案。
「哦?那這山林如此遼闊,我們又該如何追?」
「我建議分成兩隊,一往東,一往西。」
『算你警察沒有白當。』副官心下亦有此打算,卻不願出口贊許。
「大橋,你帶他們往西搜,日落前若無發現便下山回瑞芳開車返回部隊,不用等我們。」
副官將小組分成兩隊,每隊四人。
『倒也不笨。』
吞佛聽出副官刻意的暗語,所謂不用等的意義便是從基地上方直接下到營隊,而這條路正是他與旱魃的路線。
「朱警官是要隨他們往西?還是隨我往東搜?往東只有叢山峻嶺,一日內回不了瑞芳,你的體力……」看著呵欠連連的吞佛,副官有意刁難。
「一時半刻還倒不了。」吞佛再打個呵欠,懶散一笑。
「若撐不住,隨時向我報告,我准你下山。」
「謝謝,撐不住時,我會請求解除任務。」吞佛謙遜又卑微,向大橋揮揮手,表示感謝,率先舉步,往東而去。
『少了一半,正中下懷。到了那裡,你又該如何遣開我?只是……你到不了那裡!』
※
基隆河流經瑞芳之後,進入和緩起伏的丘陵帶,河谷逐漸開廣,形成曲流,兩岸多為階地。基隆、瑞芳間船運頻繁,除運煤船與貨船外,更有揀拾水煤的小船穿梭往來。鐵架的便橋位於曲流處,並非橫跨河面,而是截彎取直貫穿曲流邊緣,連接因河面轉彎,河水沖刷而形成的地勢落差,長度僅數十公尺。
從瑞芳撤出的兩輛軍用卡車,未在雙叉路口右轉上山回基地,一部停在雙叉路口,一部直接來到橋頭,就停在橋面上,堵住了路。
軍人跳下車,或靠著橋休息,或欣賞風景,或退回雙叉路口與另一車的軍人閒聊。
談無慾、藺無雙於橋旁等到天亮後才開始爬上橋底作業。談無慾受過訓練,由他負責炸藥安置,藺無雙則負責炸藥之間引線的連結。兩人一前一後從橋尾安裝至橋中央,談無慾率先完成,爬回橋尾。不料剛從橋底跳下,便見卡車開上橋。
不能出聲警告正攀在橋中央護欄下裝設最後一段引線未及退回的藺無雙。藺無雙向他比個手勢,表示從震動已知情況,並悄悄探出頭從護欄空隙窺視橋上動靜。
談無慾躲在岩石後,槍枝瞄準正在橋上的軍人,深恐他們發現藺無雙。
『時間尚早,亦不見載貨,為什麼?』
『不見他們檢查橋面,反而像是在等待什麼?會是等載貨卡車嗎?』
『橋被堵,赦生的車怎麼通過?至今未出,難道出了事?』
照計劃,慕少艾順利上山後,赦生和九禍便要先行撤出。掏出懷錶,早已過了預定時間,談無慾憂心不已。
※
出了鎮,轉進一濃蔭小徑,上了貨車,轉進公路,往橋頭而去。坐在車廂上,慕少艾眼光始終注意著後方,果不其然,遠遠的彎道正轉過一部汽車,慕少艾猜測車內定是賈命公與鬼梁天下,也許還帶著剛沖洗好未乾透的月不全遺照。接近雙叉路口的彎道前,貨車停下,慕少艾跳下車,查看前方動靜。見到橋頭處的卡車和軍人,慕少艾大吃一驚,趕回車旁,向九禍赦生解釋。
前有軍車,後有賈命公,車上載著私運的骨灰,進不能,退不得,慕少艾當機立斷。
「只好棄車徒步繞過河!」
「貨車棄置在此,鬼梁必起疑心,若檢查橋下,反而壞事。徒步繞河太費時間,也容易被發現,我不會游水,就由我繼續往前開,你和赦生帶峨眉直接游過河。」
九禍跳下車,繞到另一邊,要赦生下車。
「妳會開貨車?」慕少艾驚訝地。
「貨運行的老闆娘豈有不懂車之理。平日雖不開車,但工人常將車停在門口就下班,我只好練習停車、倒車,久而久之,自然上手。時間不多,快點。」
赦生跳上車,抱起竹簍跳下,九禍見兩人下了河岸,踩下油門,此時賈命公的車已繞過彎道接近貨車。
貨車在雙叉路口被攔截,賈命公隨後停下,三部車排成一列。鬼梁下車,看了看錶,繞到貨車前,看一眼故作驚慌的九禍,指示部下檢查貨車。貨車上空無一物,官兵回覆後,便命令清空路面讓九禍先通過。路寬不容兩部大型車錯車,橋寬更是僅容一部車通行,要讓九禍通過頗為費事,前頭的兩部卡車必須先倒車進叉路,才能讓九禍過橋。然卡車尚未倒進叉路,從基地出來,載滿毒氣的車已到了雙叉路口。
『還好,看來是要讓貨車先通過。』
橋對岸的談無慾看著倒車一幕,猜出是有意讓貨車先通過,不禁放下了心。只要赦生過了橋,炸橋便無後顧之憂。
藺無雙趁著倒車的混亂,鑽回橋下繼續剩餘的工作。
※
慕少艾和赦生沿河岸往橋頭方向走,位處曲流彎道起點,水勢較湍急,要過河頗有難度,兩人皆無把握。
一條小船快速順流而下,船上少年面容與衣物皆被水煤沾污,看不清楚長相,正是易容後的宵。
宵自小生活於船上,來到瑞芳後亦時常乘船,駕船於他而言是輕而易舉之事。瑞芳一帶配備引擎的船只有賈命公擁有,平日用於載運機具物資至礦場附近,情勢急迫,又怕被賈命公認出,宵偷船前將自己弄得一身污黑。行船至彎道口,在慕少艾和赦生之前不遠處將船靠岸,匆忙往岸邊草叢而去,抓著褲子,像是急於方便。
「搶船!」
慕少艾正愁於過河,不料天降大禮,兩人快速將船推入河中,往河中央而下。
上了船,慕少艾發動引擎,發現引擎下方竟放著一瓶閻魔萬靈丹。
「原來是他!他送船來給我們!」慕少艾驚呼。
赦生亦猜出剛才的少年便是自己堂弟,興奮地站起身往草叢望去,只見宵立於石上,向他揮手。
『原來你一直跟著我們……』
剎那熱淚盈眶,不能出聲呼喚,赦生激動地揮舞兩手,向宵道別。
「峨眉、旱魃,你們生了個好聰明的孩子。只是……我竟忘了問吞佛將他安置在哪裡。」慕少艾一手放上竹簍,既欣慰又自責。
「只要知道他在這裡,總會找到的。」船繞過彎,赦生放下手,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
『原諒我不能跟你相認,我將見證你們的成功。』
目送船進入彎道,宵才躲入岩石間,看著船慢慢接近橋。
※
『糟糕!』
談無慾見貨車被夾於車隊中間,開上了橋,而藺無雙才開始往橋尾退,不由得暗暗擔心。
載運毒氣的卡車不易倒車,為免出意外,鬼梁放棄讓貨車先行通過的打算,指示車隊按現有排列繼續前行,等過了橋,賈命公再伺機超越貨車比較省事。於是形成兩部卡車一前一後護著載運毒氣的卡車,而後是貨車,最後是賈命公的汽車。
『來吧!』
九禍將一手伸出車窗外,對著空中揮動。
鬼梁改變主意時,九禍就已有犧牲的打算,但她知道自己在橋上,談無慾和藺無雙絕對會放棄炸橋,故而一開上橋面,便打暗號要談無慾不用顧慮自己。
船繞過彎道,接近橋邊,慕少艾抬頭見到橋底的藺無雙,又見到車隊的排列,嚇出一聲冷汗。
「媽!」赦生急如熱鍋螞蟻。
九禍見前頭車已過中央,卻不見行動,料想談無慾兩人必是不忍自己犧牲而放棄行動。要讓他們行動,唯有……
「給我滾回日本!」
九禍淒厲大吼,用力踩下油門,加速往前面卡車撞去。卡車經此撞擊,撞上前方的毒氣車,再往護欄衝去,車上軍人立刻朝九禍開槍。
「媽!」赦生哭喊。
「倒車!倒車!」
九禍揮手時,鬼梁便察覺有異,見她猛然加速,立刻出聲大喊,要賈命公緊急倒車離橋。
賈命公慌張地倒車,匆忙逃離的兩人,只能往後方看以免撞上護欄,既聽不見,也無暇顧及河面上的狀況。
攀在橋底的藺無雙聽得九禍悲鳴,和緊接而起的槍聲、赦生的喊聲,加上撞車衝擊和震動,已明白是怎麼回事。
千算萬算就是算不到運貨時間會提早,引線就在眼前,而他知道另一端的引線,談無慾顧慮自己絕不可能點燃,如今行動與否全繫於自己一念之間。
『我不會讓妳白白犧牲!』
與抗日全無關聯的九禍在自己頭上慷慨就義,激起藺無雙滿腔熱血,下定決心不再猶豫,笑著向談無慾揮手。
「不要!」看出藺無雙的企圖,談無慾大喊,跳入河中,朝橋下游去,卻被激流沖往下游。
「不可以!」順流而過的小船上,慕少艾回頭大喊。
「再見了,我的朋友……」
看河面上的朋友最後一眼,藺無雙轉過頭點燃連結第一管和第二管炸藥之間的引線,怕火苗半途熄滅功虧一簣,藺無雙放棄跳橋逃生,微笑看著火苗一前一後沿線成功焚燒至兩端的炸藥,而後閉上眼。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雲染,對不起……』
剎那連環引爆,從橋中央往橋尾一路連炸。第一部車受震動衝出護欄,掉落河中,中間三部車則被炸得彈飛上空,一片火海中車體爆炸解體,隨著崩塌的橋面掉落。未死於爆炸的軍人,吸入散於空氣中的毒氣,昏迷中掉入河,難逃溺斃的噩運。
賈命公與鬼梁倖免於難,倒車離橋後,賈命公欲開車門下車觀看。
「不可!有毒氣。運送毒氣的機密洩露,那表示……快回基地!」鬼梁已判明叛亂份子的真正目標,從來鎮定陰沉的臉色,首度露出緊張。
慕少艾眼睜睜見九禍與藺無雙相繼犧牲,一日來痛失數友的連番打擊,悲傷難抑,再無能振作,崩潰痛哭。掉落的車體殘骸、屍塊在船後濺起怒濤,更將順流的小船加速推離現場。談無慾雖自責愧疚悲傷難忍,畢竟久經訓練,立刻冷靜下來,奮力游向前方小船。
「少艾!」
談無慾喊醒了沉沒悲哀中的慕少艾,這才驚覺談無慾尚存活,緊急關閉引擎,船速減緩,與赦生連手接應他上船。
引擎開啟,船加速往基隆而下,談無慾操控船行,慕少艾緊擁著抽泣的赦生,誰也沒有說話,直到談無慾問他何以回頭。
「無慾,見過峨眉……」慕少艾掀開竹簍,悲傷再度潰堤。
※
在石後親眼見證這場驚心動魄的壯烈犧牲,宵淚流滿面,第一次體悟吞佛何以如此嚴厲訓練自己。
『我必須留在賈府……』
了解到自己必須更有權勢,才能擁有更大的力量,宵擦乾眼淚,腳步堅定往瑞芳而回。
『媽媽、爸爸、伯母、叔叔……我向你們發誓,蓬萊之笑的理想,我一定會完成!』
※
要在遼闊山林尋找足跡並非易事,只要路線稍有偏差,即使有明顯痕跡也難以發現。吞佛假裝意氣用事一馬當先,帶頭搜索,領三人偏離路線十幾公尺。
走了一小時,確認分道揚鑣的兩組人馬離得夠遠,再聽不到回音,吞佛放慢腳步,假裝體力不支,見前方有樹連根拔起,索性走過去坐在樹幹上休息。
「我等會便追上。」吞佛抱歉地向副官要求。
「休息喝口水吧。」一名軍人在吞佛身旁坐下。
「也好。」副官見吞佛終於露出疲態,一臉假意體諒的笑容。
吞佛喝口水,看著坐於身旁軍人腳邊的步槍,露出豔羨的表情。
「我沒有用過步槍,不知道用法跟獵槍是否相同?」
那名軍人拿起步槍親切地說明各部位,見吞佛聽得津津有味,便把槍遞給他,要他摸索。
「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從軍。」接過步槍,吞佛幾分嚮往地。
「我還以為台灣人都當我們是侵略者,恨不得趕走呢?為什麼你的想法不同?」副官有意試探,也拿起自己的槍把玩,槍口對著吞佛。
「能功成名就高官厚祿,統治者是清人、荷蘭人或日本人,於我而言無差。」
「哈!還真是挺有志氣,台灣就是有你這種自私的人,才會淪為殖民地。」副官不屑地冷哼,收回步槍。
「我騙你的,小日本。」
副官一收回槍口,吞佛從容而迅捷地掄起步槍便是一陣掃射。
「這就是台灣人的志氣!」
吞佛走近副官身旁,先踢飛他的槍,再用腳將他從俯臥踢翻過來。
「告訴你,我這種人叫作間諜!現在你總算知道犯人往哪裡逃了,瞑目吧!」蹲下身,盯著一臉不可置信,已漸渙散的眼瞳,直到它失去光采。
多次探路,早已熟記路線,吞佛迅速揹起兩把步槍和配備,抄近路狂奔,急追旱魃。
※
火車放慢速度,轟隆隆地進入台北城。一名警察等不及火車進站,從最後一節車廂跳下,在鐵道旁人家的後院滾了兩滾,站起身,拉起褲管,子彈擦過的傷痕又開始出血。咒罵一聲,拍掉身上的泥塵,沿鐵道前行一會,拐進了馬路。
中午時分,半天見不到一部車經過,不得已,往大稻埕方向前進,這才終於看見文明的蹤影。招手攔下貨車,司機見是警察,順從地停下。
「我要到北投抓個殺人犯。」
「北投?我要去艋舺。」司機為難地。
拔出槍,吹了吹槍口,用槍口頂起壓低的警察帽,狂龍露出親切的笑容。
「不聽話,你哪裡也去不了!」
※
從基隆下船,趕到蝴蝶洋行設於基隆港的辦事處,談無慾急打電話給泊寒波。
送藝旦們去桃園,直到她們各自搭上火車後,於兩小時前才返家休息的泊寒波,打著呵欠,疲累地下床接電話。
「是我!」
「怎麼樣?順利……」聽出是談無慾,泊寒波劈頭便問,卻被他打斷。
「狂龍往萍山去了,快去支援!」
「什麼?我馬上去!」嚇得瞌睡蟲全死光,泊寒波立刻便要掛電話。
「等等!聽我說完。你先派金幫監視火車站,若發現狂龍蹤影,當場斃了他。他穿著警察制服。」
匆匆交代完,辦事處處長發揮蝴蝶洋行在港口的影響力,借得一部私人汽車,三人跳上車,帶著練峨眉的骨灰往台北急駛。
「他午夜離開瑞芳,照我猜應是跟我們一樣駕船下基隆,此刻恐怕已到了台北。」慕少艾悶悶地發聲。
「的確。寒波現在趕上山也許已經太晚。老的老,小的小……幸好我將笑禪留在那裡,只希望金幫發揮作用……」出了基隆,談無慾猛踩油門,心急如時速標示,越升越高。
「如果時光也能倒退……」慕少艾看著窗外倒退的景物。
※
雖聽吞佛詳細解說過,但畢竟是第一次,又無明確路標,拖延了不少時間,旱魃終於登上稜線。抬望眼,日頭已過天頂,一股山風夾帶淡淡莫名氣味由谷底捲上,旱魃知道目的地就在前方不遠。
照吞佛的指示,迅速來到預定的會合處,往山谷看去,基地像建築模型在眼前攤開。取下吞佛準備的背包,裡面望遠鏡、火種、繩索、乾糧等一應俱全。
「你還真是細心。」
喝口水,拿起望遠鏡仔細觀察基地,果然不見吞佛口中的嚴密守衛。
「完全不見卡車,難道貨已運出?」
出口、洞口各有兩名守衛,各營房偶有人走動,亦有身穿白袍的人從洞口走出。一部車十萬火急地衝入,揚起塵沙漫天,細看下車的人,赫然發現竟是賈命公和鬼梁天下。鬼梁匆匆進入一座營房,不久,留在營內的人立刻在中央廣場集合。旱魃算了算人數,大約三十來人。
「賈命公為何會在此?」
拿下望遠鏡,旱魃十足納悶。忽聽得細碎腳步聲,旱魃警戒地躲入樹後。
「旱魃,你在嗎?」尚未走近,吞佛輕聲地探問。
「吞佛?」聽出是吞佛的聲音,旱魃又驚又疑,迎向吞佛。「怎會是你?」
吞佛沒有回答,只是兩手大張,緊緊擁抱旱魃。旱魃懂得擁抱的意義,回擁住吞佛,在他肩上崩潰。
「我……我親手……掐死了峨眉……」旱魃號啕大哭,吞佛將他擁得更緊。
「我……親手殺了……孤獨缺……」吞佛亦伏在旱魃肩上淚河潰堤。
風動林梢,沙沙如海潮,吹得海上烏雲迷失了方向,逐漸往山頭聚攏。風中互擁的人,用淚水告解所犯的罪惡,在彼此懷中尋求救贖。風吹入喉,止住了嗚咽,而烏雲掩蓋了頭上那片藍天,灑下細絲,淡化悲哀。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擁抱的手終於放了開,兩人靠樹躲雨。
「他只剩半年生命……」
吞佛取下兩支步槍,和裝手榴彈的背包,放在地上後,將孤獨缺的要求和賈府內發生之事和盤托出,旱魃也說出菅芒叢中發生的事。
「旱魃,峨眉的骨灰,我已交給慕少艾帶回去了。」
「謝謝。」
「我很遺憾的告訴你,狂龍沒有燒死,他逃走了。」
「他活不了多久了。少了峨眉這層顧慮,蓬萊幫更無後顧之憂。我相信狂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絕對逃不出談無慾的手掌心。」
「就怕他殺上萍山。所以我要慕少艾趕回去,任務由我來。」
「所以你才會出現在這裡?你長年的計劃豈非毀於一旦?孤獨缺犧牲自己,讓你殺月不全升官的一番心意,你豈能辜負?你回去,我自己來便可。」
「不,你下山,現在已經安全了。」
「失去峨眉,我也失去生存的意義。」
「你還有宵,失去母親,他不能再失去父親。」
「宵……吞佛,宵交給你,我很放心。你將他訓練得很好,好得超乎我想像,你更像他的父親。」旱魃的手悄悄摸向背包內的繩索。
「旱魃,這事本就跟你無關,一切都是我計劃的,也該由我執行。」
「吞佛,這些年來,你可有遇見喜歡的女子?」
旱魃突然改變話題,見吞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彷彿他說了什麼荒謬的事,旱魃輕輕一笑。
「看你的表情是沒有囉?明明生得一表人材。」旱魃挪動身子,從正面仔細瞧著吞佛的臉,臉上表情甚是滑稽。
「哈!還記得牛糞理論嗎?」想起往事,吞佛難得露出笑容。
「哈哈哈!你的確不像牛糞。」
旱魃開懷大笑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坐上吞佛的腿,控制了他的自由,將到手的繩索往吞佛身上纏繞,將人綁在樹幹上。
「放開我!」已知旱魃用意,吞佛拼命掙扎。
「還記得我們走江湖時的本事嗎?那時候你不消幾分鐘便可脫離,現在不知道功力如何?」
連人帶樹繞了幾繞,打了個死結,走到吞佛面前,看著他的臉。
吞佛急出了眼淚。
「你為我做的,已經太多。」凝視吞佛的眼睛,旱魃流下眼淚。
「放棄行動,我們一同下山。」急得嗓子發啞,吞佛困難地發聲,全身顫抖。
「放棄?已經犧牲了孤獨缺和峨眉,何況剛才鬼梁氣急敗壞回到營地,也不見卡車,那表示貨已運出,誰知道炸橋還會犧牲誰呢?不能罷手,這事非完成不可。」擦去眼淚,旱魃語氣堅定。
「以後還有機會!」眼見旱魃義無反顧,吞佛聲淚俱下。
「我不想讓峨眉等太久。你的命比我的更有價值。活下去,繼續你的計劃。」
「旱魃……」
「一雙冷眼看世人,滿腔熱血酬知己……唉,我又忘了後兩句。孺子不可教也,封禪,你教我的,我又還給你了。」
「恨我相見今猶遲……湘江傾蓋……締蘭芝……」吞佛咬牙,硬擠出後兩句詞。
「是啊,就是這兩句。締蘭芝……我再也不會忘記……」
伸手抹去吞佛的淚水,在他額上親吻,旱魃露出燦爛的笑容。站起身,扛起兩把步槍,再揹起手榴彈。
「締蘭芝……就這麼說定了,來世,你我還是兄弟。」
再望最後一眼,旱魃轉身往山谷衝下。
「旱魃!你這個混帳!」
吞佛掙扎著欲脫離綁縛,怎奈日久生疏,濡濕的繩索越是掙扎越是緊纏。風呼嘯而過,雨絲轉粗,打在樹上,滴在臉上,沖化了淚水,卻在心頭滴落成血。
槍聲、爆炸聲、呼喝聲,一聲接一聲從身後山谷傳來。吞佛閉上眼,彷彿能見旱魃持槍掃射的豪邁,用齒咬下引信朝敵人投擲的陰狠,如人肉炸彈般衝進洞窟引爆的視死如歸……
緊咬住唇,淚如雨下,不願想像旱魃全身浴血的模樣。
巨大的爆炸將背後的樹幹也震得微微搖晃,驚動林中鳥兒紛紛飛離巢穴。抬眼望天,淚眼模糊中,似乎看見一隻老鷹飛過他的頭頂,身邊跟著一隻小小綠繡眼。
『旱魃……』
吞佛失去了意識。
再張開眼時,看見的是鬼梁天下陰沉的臉。
※
「嚇死五個人,這身制服真是威風啊,早知道,我就去當警察。」
吹了吹槍口冒出的煙霧,惋惜地將空槍丟入草叢,確認另一把槍還在腰後,踩過屍體,拿下警帽,感恩地親了親,大剌剌地徒步上山。
不到黃昏,冬日已虛弱地照不明景物,風勢一起,分不清是雨是霧是雲,一團一團被吹得東逃西竄,讓眼前的景物時隱時現。風中傳來二胡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前忽後,泣訴人世有如浮雲蒼狗變幻無常。
解決最後一個,進了萍山,爬上樹,看見炊煙從屋頂冒出,隱隱有食物的香氣。等了一會,聽到金八珍在後院叫喊,看見攬月山莊衝出幾個少女,喳呼著奔過草皮,從萍山後院進了屋。
「吃晚餐不嫌早嗎?真好命。不知可有我一份?」
跳下樹,這裡的一草一木,他再熟悉不過,也知道從哪裡可以神鬼不知地潛入,但他不想這麼麻煩。
「狂嗎?哈哈哈。」狂龍一腳踹開大門。
※
看看天色,無奈收起二胡,看一眼布套內的槍,羽仔嘆口氣,揹起布套,跳躍著離開瀑布。
「死老頭!言而無信!都不來看我!」
踢飛一顆小石,眉頭鎖得更緊,雙眼紅腫未退,為思念壓垮的肩膀無力地下垂,更顯彎腰駝背。
自上山以來,笑禪不准孩子們離開萍山和別墅。多日來平安無事,孩子們已經開始煩躁,難以安撫。笑禪答應今天帶他們到北投逛街兩小時,但羽仔卻向他要求單獨去瀑布走走。笑禪明白他思念父親和想獨處的心情,便由得他。但三令五申,兩小時內要回來。無豔本想陪他,但他婉拒,因為不想讓無豔看見他流淚。
好不容易能出來走走,羽仔比預定時間多待了一小時,直到細雨紛飛,這才離開。
走到院門口,望見大門敞開著。
『怪了!回萍山以來,笑禪叔一再告誡我們門窗要鎖好的啊!警衛呢?怎麼沒看見?』
疑心大起,羽仔偏著頭傾聽,總是遠遠便能聽見的西風的大嗓門,今日卻連說話聲也聽不見。疑慮更深,羽仔悄悄退出院子,走到路旁往坡下望,一具屍體直挺挺一動不動倒臥坡下草叢。
『狂龍!』
迅速繞過萍山,進入別墅,放下二胡,拿起槍,矮著身,從草皮邊緣繞至萍山後院,進了廚房。
※
「阿爸!我錯了!」
出人意料地,狂龍一進門便跪下來,號啕大哭,令圍在餐桌旁的所有人錯愕,全都失去反應。幾日來提心吊膽小心防範的人,就這麼突然出現眼前,帶來的不是想像中的殺戮,反而是跪求認錯。笑禪警戒地拔出槍,瞄準狂龍,但緊扣扳機的手顯得猶豫。
狂龍無視笑禪,一步一淚地爬向錯愕的號崑崙,隨著他的爬近,孩子們恐懼地往後退,西風哭著躲進金八珍懷裡,號崑崙、滄伯、金八珍,誰也沒有說話。說不出話……
「別再靠近!」笑禪終於擠出聲音,持槍的手,微微發抖。
畢竟是親生孩兒,號崑崙走向他,狂龍抱住父親的腿,將臉埋進他的腿間,哭得肝腸寸斷。
「你知錯了嗎?」號崑崙哽咽。
「我錯了……我不應該殺了……阿姐……」
變化斗生,說到殺字時,狂龍拔出後腰的槍,以號崑崙的腿為屏障,朝笑禪開槍後一躍而起,衝向站在最旁邊的無豔,將她拉至身前。笑禪從餐椅上跌落,鮮血從他俯臥的身下流向號崑崙一動不動的鞋底。無豔嚇得臉色蒼白,大人們手足無措,女孩子們哭聲四起。
「別動他!」
滄伯蹲下要查看笑禪,被狂龍所阻。
「好了,大家過來吃飯。難得一家人團聚,別哭哭啼啼。」
親切地要每個人回座,熱情得就像他才是此地的主人。隱藏在正常表情下的精神異常,從指著眾人的槍口透出,驚悚、詭譎,令人不寒而慄,唯有順從。
「等會吃完飯,妳們幾個跳支舞給叔叔瞧看看有沒有進步。」
狂龍對著坐在他前面的公孫月、無極、君憐露出和藹好叔叔的笑容,三人均臉色蒼白,嚇得說不出話。
「你說……你殺了峨眉?」號崑崙全身顫抖,仍然站在原地。
拉著無豔走到餐桌邊,坐上笑禪的椅子,狂龍沒有回答,卻孝順地要父親吃飯。
「阿爸,吃飯了。我幫你挾塊肉。」用槍敲了敲無豔的手,要無豔挾肉到號崑崙的碗內。
「統統給我吃飯!要你們陪我吃頓飯有這麼難嗎?不吃,我先殺了她!」
見眾人動也不動,狂龍暴怒,槍口黏住無豔的頭。
萬念俱灰,號崑崙轉過身,坐回座位,示意眾人順從他的意思。
「餵我吃。先喝湯!知道為什麼是妳嗎?因為阿姐最疼妳,疼得讓我吃醋。」
狂龍一邊警戒,一邊要無豔坐上他的腿餵食。無豔手抖得厲害,湯汁大半滴落碗裡。坐於狂龍對面的公孫月不斷垂眼看向桌底,向無豔發暗號。
「啊!對了!對了!告訴你們一個壞消息,月不全就是孤獨缺,昨晚在瑞芳被警察格殺了。」
羽仔躲在廚房門後,看著狂龍要無豔餵食,拼命想著該如何解救眾人,乍聽到父親消息,衝動地闖入大廳。
「你說什麼?」羽仔持槍逼近狂龍。
狂龍調轉槍口,瞄準羽仔,說時遲那時快,無豔將手中的熱湯往狂龍側臉一潑,狂龍吃痛,左手緊抱的力道一鬆,無豔掙扎著落地,溜下桌底。羽仔慌亂中叩下扳機,卻沒有子彈射出。
「哈哈哈!你忘了開保險,要我教你用嗎?還是,送你去見你老爸?」狂龍站起身,走向羽仔。
突然,像電影的一幕,砰一聲,子彈從狂龍背後射入。狂龍手按腹部不可置信,鮮血染紅了狂龍的手,也斷了他最後的人性。狂龍轉過身…..
在此同時,滄伯向羽仔比個拋擲的手勢,羽仔將槍拋過去,號崑崙手一伸搶先接住。
俯臥的笑禪不知何時翻過了身,奄奄一息,手中的槍尚冒著煙,狂龍瘋狂朝他開槍,直到號崑崙的槍抵上他的後腦,狂龍哈一聲,瀟灑丟下槍。
「滄兄,把所有人帶出去。」號崑崙冷靜地。
「他是你兒子!讓我來!」滄伯不從。
「義父,不可啊!」金八珍哭喊,不忍見證父弒子的人倫悲劇。
「帶出去!是我開始的,由我來結束它。帶走!別讓孩子們看見。」
滄伯無奈,帶著哭泣的孩子們走往後院。
「阿爸,我早就不想活了……」再站不住,狂龍轉身跪倒地上,槍就在眼前。
「峨眉真的死了?」淚水滴在狂龍頭頂。
「你從來就偏心,只疼阿姐不疼我……」
「峨眉是你殺的?」
「阿姐……是你殺的!」
狂龍大叫著揀起槍…….
號崑崙扣下扳機!
槍聲一響,再一響,泊寒波從大門衝進了大廳,剛出後院的滄伯也衝回屋內,見到的卻是號崑崙抱著狂龍,血從他的太陽穴流出,滴在狂龍的臉上……
※
朱厭警察被調離瑞芳,談無慾查遍全國各地,也查不出他的下落。
鬼梁被調往大陸,據說他走時身邊多了一名台籍軍官。
練家的悲劇說服了警方,沒有因笑蓬萊電話事件追究身在萍山的金八珍責任。
月不全的真實身份被查出,遺體由慕少艾出面領回。
藺無雙的遺體一直沒有找到,警方以失蹤處理。
貨車上的公司名洩露了九禍的身分,貨運行被迫關閉,談無慾將赦生藏在基隆小屋,但不久後,赦生失蹤,從此下落不明。
基地被炸燬一半,死傷慘烈,血肉模糊,分不清誰是誰。旱魃的身份始終未被查出,以無名氏結案。
※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宵站在甲板上,將斗蓬的帽沿拉得更低,呼著氣暖手。
『到日本還要多少天呢?』
看著海面上跳躍的魚群,宵輕輕哼著『擺渡』。
「不冷嗎?」
一名十八九歲滿臉鬍渣的瘦高漢子在他身旁停下腳,遞給他一杯熱茶。
「謝謝。」
宵一手接過茶,一手掀開斗蓬帽,看清楚送茶給他的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失手將茶杯掉進了海裡……
瘦高漢子笑了,那比冬陽還要溫煦的陽剛笑容,宵不曾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