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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五章 光陰的故事(二) ...

  •   波光粼粼,悠悠河水反射陽光,讓眼皮更顯痠澀,孤獨缺打個呵欠,閉上眼睛。
      『也許只是巧合。』

      近年來,孤獨缺每逢幾月才做一次案。來瑞芳地區是首次,觀察一天後,選定賈府為下手目標。
      『哈!賈老闆,我們還真有緣。這個莊園雖是第一次,算起來,這是我第五次來你家泡茶。』
      孤獨缺冷笑一聲,埋伏在遠處觀察。一天來未發現賈命公身影,研判他留在城內,於是摸黑潛入位於礦區的賈府。賈府雖大,卻無貴重物擺飾,想必是礦區出入人口複雜,不便招搖。潛入賈命公辦公室,三兩下便打開了保險櫃。保險櫃內放有一封封已裝入現金的薪水袋,些許現金,和一木盒。正是每半月發餉的前一日,想起礦工們正巴望著明日領取工資換得半月溫飽,便只拿取剩餘的現金。打開木盒,盒內竟是一把手槍、一盒子彈。想了想,將槍枝藏於褲腰,子彈則放入口袋,轉而潛進臥室。

      臥室內點著一盞小燈,二夫人正熟睡著,床旁還有一小床,一男童背向他睡在小床上。二夫人性好虛榮,喜裝扮,每日配戴不同飾品,因而所有金飾珠寶全鎖在梳妝台抽屜內。孤獨缺毫不客氣照單全收,正要離開臥室,一回身,赫然發現小床上的男童,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面向自己,睜著一雙晶燦眼眸,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糟糕!』
      孤獨缺冷汗直冒,一時失去反應,定住腳與男童對望。男童尖俏而蒼白的膚色,在暈糊燈光下顯出幾分鬼魅,白慘得近乎透明。忽然,男童無聲笑了,而後一根手指放在唇中央示意噤聲。天真無邪的笑容與動作,此時此刻看來卻有說不出的悚然。見男童似乎無意出聲呼救,孤獨缺回過神,也比出一根手指在唇邊示意,而後快速向房門口移動。

      打開門,再度望向男童,這回帶著幾分疑惑與好奇。男童探起上身,依然不聲不響,歪著頭看著自己,四目交接,竟又扯起唇角一笑。莫名,孤獨缺有股熟悉的感覺,也不知從何而來。向男童笑了笑,搖手示意他躺下。男童意會,果真躺了下來。孤獨缺出了房,快速離開了賈府。

      『這孩子倒也怪異,見到我竟然叫也不叫。我為何會有熟悉的感覺?』
      藏身渡船口附近堤岸等待第一艘渡船開航,孤獨缺望著黑暗河水納悶地想著。
      閉上眼打算小睡一會,聽得人聲而張開眼時,卻已天光大亮,眼睛一時不能適應光線,再度閉上。張眼往碼頭望去,晨光燦爛中,運煤船吐著黑煙,零星散佈於河面上,因洗煤而污濁的河水,如一匹灰布般蜿蜒伸展。一艘運送人貨的舢舨船已靠岸,船夫正將船繩綁上木樁。船上不少帶著新鮮蔬果和雜貨來此販賣的小販,心急些的旅客,已經迫不及待從船上直接跨上棧橋。

      孤獨缺起身,堤防下洗煤工人三三兩兩,喧嘩著往下游而去,正準備付出一天的勞力。沿著堤防奔向碼頭,欲搭船到基隆,再搭火車回大稻埕。孤獨缺不選擇從瑞芳直接搭火車,乃因火車站入夜後關閉,而站前多官廳,車站周遭警備較森嚴,常有警察巡邏。搭渡船再轉火車,也較不易追蹤。

      正要跨上簡陋碼頭,見一名警察走上碼頭監看巡視,腰間配槍在陽光下顯得怵目。盜賊心態使然,一見警察背影,孤獨缺下意識地將手摸向藏有槍枝的腰頭,走到等待上船旅客的身後,避開警察視線。耳聽得小販們匆忙雜亂的腳步聲,孤獨缺偷眼往警察背影瞧去,正巧警察側過身欲走下碼頭。乍見警察側臉,孤獨缺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待要看個清楚,警察已走入人群中,只見高瘦的背影。

      『難道是眼花了?』
      再度揉眼,張開時已不見警察身影。
      『可能是剛睡醒眼花吧,怎有可能是他呢?』

      「船夫,這船開往哪裡?」
      船有可能開往基隆河沿岸各地,孤獨缺不甚確定,便問起船夫。
      「基隆。」船夫正忙著拔錨,咕噥地回答。
      待船夫將舢舨船開向河面,孤獨缺試探地與船夫聊起。
      「剛才那位警察好像沒見過,大家都好像很怕他。」孤獨缺以在地人的口氣問起。
      「那位是新來的朱厭警察,難怪你不認得。這年頭,有誰不怕警察呢?即使只是例行巡邏,光是那身制服,就夠嚇壞老百姓。」船夫冷然地。
      日人治台嚴格,一般百姓對警察莫不懼怕三分,即便是台籍警察。

      『原來他叫朱厭。真是,他怎有可能當警察?』
      多年未見,只憑匆匆一窺側影,並不能確定。孤獨缺暗笑自己的多心,想起最後一次見他時,仍是個少年。

      『想來現今應也像剛才那位警察一般,是個青年了。』
      『少艾回來時,我該不該告訴他羽仔有個舅舅?那勢必得說出他的秘密。告訴他又如何?人也已不在台灣。』

      坐在舢舨上,孤獨缺想著這一日的奇遇。鎮定奇妙的男童,像吞佛的警察側影。疲倦地閉上眼,渾渾噩噩中,記憶像倒退的河水,早已遺忘的事實,緩緩從腦海深處浮出。
      『他外公不正是姓朱?』

      望著河岸景物,打個呵欠,想再一次回想警察的側臉,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甚至也想不起吞佛的真正長相。
      『也許只是巧合。』
      閉上眼,決定不再思考這無解的問題,孤獨缺打起瞌睡。
      『原來那熟悉的感覺,來自他。』
      船行搖晃中,男童與吞佛的臉龐重疊,相同的氣質融合,沉入夢境,墜入意識深淵。

      賈命公回到礦區後,得知遭竊,暴跳如雷。仔細思考過後,類似的手法、做案時間等巧合讓他心生疑惑,懷疑與近幾年四度闖入西門町住家的小偷為同一人。前四次,因損失不大且懷疑家佣所為,賈命公息事寧人並未報案,但這次實是忍無可忍。
      賈命公財大勢大,親自報案,警方自是不敢稍有懈怠。依據他的描述,前後五次遭竊時間皆為月底或月初,且任何鎖都難不倒的技巧,留有餘地的偷竊手法,應是同一人所為。

      警方其實略有耳聞民間傳說廖添丁復活,雖嗤之以鼻,卻相信劫富濟貧的俠盜是真有其人,只是毫無線索。賈命公報案後,警方成立通緝專案。不久後,各地警方將未破案之不明偷盜案件匯整,收齊疑似同一人所為的所有案件,累積件數達數十件。警方依其作案日特徵,將通緝專案取名為:月不全偷盜事件。
      月不全因而聲名大噪,廖添丁第二之名傳遍千里,成為全台最出名也最受景仰的罪犯。

      ※

      茫然望著地上一動不動的羽仔,我的腦子也是一動不動,連感覺也失去。耳裡聽得哭聲,我也分辨不出是誰在哭泣。

      「我送他就醫,你去通知孤獨缺!」
      談無慾的聲音驚醒了我空白的腦袋,只見他抱起羽仔往大門外衝去,我不由自主也跟著衝出去。司機靠著大掌櫃專用座車等候,見談無慾衝出,趕忙為他打開車門。
      「馬偕醫院!快!」

      聽得談無慾吩咐司機,直到看不見車影,我這才拔腳衝向泊府。這幾日,正是孤獨缺定期失蹤的日子,照往例,他將羽仔託給我照顧,今天應該是回來的日子。但不知為何,我的腳步像有自我意識般奔向寒波。

      寒波聽得事故始末,臉色大變,二話不說拔腿便要衝去找孤獨缺,忽而又停下來。
      「八珍,這次不用顧慮我,好好教訓一下西風!」

      兩腿發軟地出了泊府,恍惚地走在路上,天色已暗,四月的風,微帶濕悶。
      「大姐頭!發生什麼事了?」正巧黑狗仔路過,見我神情有異,便將我扶上車。「我先送妳回去。」
      車行隨著黑狗仔的雙腳踩踏而搖晃,我的意識也顛簸地恢復。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對得起孤獨缺。』

      還沒走到練舞室,女孩們的哭聲便傳進耳裡,深吸口氣,跨上了迴廊。
      沿著走廊到了門外,眼光一掃,榻榻米上,無極與君憐哭成一團,阿月跪地向天主祈禱,無豔靜靜地縮在角落,不哭也不慌。
      始作俑者呢?見不到西風人影,怒火瞬間燒灼,氣得轉身便要衝出去找人。背後噗通一聲,一回頭,西風垂首跪於身後,雙手高舉家法。家法是一根姆指粗細的竹枝,不過是嚇唬孩子們的,從來不曾使用過。

      「妳做什麼?」氣得發抖,話說來像是從齒間硬擠出來的。
      「西風負荊請罪!」
      西風抬起頭來,慘白恐懼的臉上強裝鎮定,高舉竹條的豪氣赴死神情,和怎麼也不相信會出自三歲小兒的成熟用語,融合交織出一幅可笑的畫面,著時讓人哭笑不得。若不是惹出這麼大的禍端,我可能已被這副景象給帶出笑來。

      『三歲小兒,卻是哪裡學來的江湖話。』
      西風愛聽故事,廟口常有說書的在那裡討口飯吃。肯定是被說書的滿口江湖軼事給吸引,西風不僅愛玩刀劍,像個男孩子,連說話都有江湖味。卻也因此頗有俠氣,且勇於認錯。

      「妳這個闖禍精!今天看我怎麼修理妳!站起來!」
      我一把搶過西風高舉的竹枝,命令她站起身。西風乖順地站起,平日忤逆的神態不再,看得出她的後悔與思過,但畢竟幼小,已嚇得淚眼汪汪。高高揚起手中竹枝,這一杖卻是打不下手。淚水一滴一滴,啪答啪答地在走廊木板上彈跳,嗚哇一聲,雙腿一屈,手中竹枝掉落,兩手一伸,抱住了西風。
      「妳……萬一妳出了事,我怎麼向妳哥哥交代……」
      「嫂嫂,對不起,西風以後不敢了。羽仔……羽仔……對不起……」
      西風摟住了我的脖子,號哭出聲,卸下武裝,回復了三歲小兒的童真。身體顫抖著,後悔與擔憂傾瀉而出。

      「金姨、西風,天主會保佑羽仔的。他一定會好起來。」
      尋聲望去,只見阿月停止了禱告,一臉堅強。無極與君憐也學著她的模樣,跪地禱告。無豔靜靜地出房,手拿羽仔掉落的白梅布包,走到院子一角的小荷花池邊,細心地搓洗髒污。一滴淚掉落,靜靜地在水面泛起漣漪。

      ※

      「你真勇敢!沒關係,痛就叫出來。」替羽仔治療腳傷的醫生,對羽仔溫柔地微笑,手上力道卻未稍減。
      羽仔臉色蒼白,緊咬下唇,忍耐著腳上拉筋整骨的巨痛,硬是一聲不吭,但緊閉的眼角淚痕猶新。
      「談叔,西風……有沒有摔著?」羽仔痛楚中仍不忘關切西風傷勢。
      「西風沒事,多虧你接住了她。別說話。」

      泊寒波與疲憊不堪剛回到家的孤獨缺於此時衝進醫院。
      「羽仔怎麼樣?」孤獨缺失去平日的鎮定,劈頭便問。
      「先別急。」談無慾指了指醫生,示意他稍安勿躁。

      護士手拿藥包進來,餵羽仔服下後,開始用繃帶包紮受傷的腳,醫生再稍做檢查,這才站直身面向焦急的家屬。
      「幸虧小孩子筋骨柔軟,只是錯筋移骨,已將它拉回矯正,休息幾日,待腫痛消除,便可行走無礙。只是,頭部也受到撞擊,有腦震盪現象,需住院一兩日觀察,以防萬一。過得一兩日,若無嘔吐暈眩症狀,便可回家靜養。」醫生是爵士長老教會的教友,對談無慾自是另眼相待,親切地解釋。
      「他又昏迷了嗎?」孤獨缺見羽仔兩眼緊閉,像是睡著一般,不禁擔心。
      「他現在服了藥,會睡一段時間。」

      待醫生護士出了房,三人圍在床旁,只是看著那張蒼白小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孤獨缺在床旁坐下,輕輕拍撫羽仔心口,又伸指揉去眉間皺痕,雙肩微抖,極力掩飾激動。疲倦的臉上幾條細紋明顯,瞬間老了幾歲。

      「都是我不好!對西風疏於管教,才會……我真是對不起你和少艾。」泊寒波懊惱地,伸手拍著孤獨缺肩膀。
      「萬一你……我怎麼對得起你父親……」輕觸著羽仔的臉,孤獨缺哽咽呢喃,不知覺吐露秘密。
      談無慾聞言一愣,突然明白了兩人對話中的含意,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兩大一小,吞下了欲問出口的話語。

      『父親?我的父親不就是你嗎……』
      半夢半醒間,對話傳入羽仔的耳中,但不及細想,已墜入夢中。
      待他年紀稍長後,他終於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意。

      ※

      回到練宅告知金八珍羽仔的傷勢不嚴重,一兩日便可出院後,談無慾帶著公孫月搬出了練宅。上海租借地不少,華美歐風建築四處可見,公孫月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從未親眼一瞧內部陳設。胡夫人只帶走細軟、衣物等隨身用品,大部分傢俱均留在此,也留下一名女佣人打理屋子和張羅談無慾生活所需。公孫月興奮地四處走動觀看,沙發坐坐,床上滾滾,好奇地動個不停。女佣放好洗澡水要她跨進浴缸時,見白磁浴缸內滿出來的泡沫,香氣撲鼻卻觸手冰涼,還嚇得不敢跨入。生平頭一次享受泡澡的樂趣,公孫月滿心感動,不禁跪於缸內感謝神的賜予。

      上了床,談無慾拿了本蝴蝶留下的書,開始為她唸床邊故事。
      「睡不著嗎?」見公孫月翻來覆去地難以安枕,談無慾放下書。
      「這床太軟了,枕頭也好軟,好像要陷下去。」躺在蝴蝶君柔軟的床上,睡慣硬板床的公孫月頗不適應。
      「外國人都睡這種柔軟的沙發床,兩三天就會習慣的。」
      「那隻蝴蝶一個人睡這麼大的床,這麼大的房間,不會怕嗎?」公孫月左右看著比一般家庭的客廳還大上一倍的房間,心裡著實發毛,又怕談無慾發現,增加他的困擾。
      「也許他也怕呢,只是,他是男生,不敢說怕。阿月會怕嗎?」談無慾聽出公孫月的拐彎抹角,露出鼓勵的笑容。
      「是……有一點害怕啦。習慣就好了。」
      「妳呀!就是心思打好幾個結。叔叔希望妳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別儘替對方想。妳可以再撒嬌點。」
      「那……我想要跟叔叔睡,像在上海的時候一樣。」公孫月聽懂談無慾話中意思,難得地出口要求。
      「好,叔叔今晚陪妳睡。」
      公孫月高興地往內挪動,談無慾熄了燈,側躺上床,伸出一手,慈愛地輕撫她的額頭。分居數月,終又叔姪團聚,感嘆欣喜之餘,談無慾說不出接她同住的真正打算。他其實是想將公孫月送上山陪伴寂寞的蝴蝶君。

      「叔叔,我前幾日夢見燕子和珠遺,不知道他們好不好……」公孫月幽幽地,幾分懷念,些許傷感。
      「燕子和珠遺……只嘆叔叔能力不夠。若能在接出妳之前就遇見妳眉姨,也許我會把他們也一起收養。唉……現在有能力了,卻不知他們在何處,叔叔也希望他們安好。」
      「所以,我長大一定要報答眉姨。」
      「阿月好懂事,叔叔很高興妳能這麼想。我真不敢想像,沒有她,我們現在在上海可能已經淪為乞丐。」
      「我們還有一個恩人喔。」
      「喔?」
      「也要感謝胡爵士啊。他給叔叔一個好工作,又給我們房子住,我們現在才能過好日子。我睡覺前都會禱告,我祈求天主讓叔叔工作順利,然後眉姨可以早日當新娘,還希望天主能保佑胡夫人趕快好起來。」

      「阿月,如果叔叔要求妳幫胡爵士的忙,妳會願意嗎?」
      聽著公孫月感恩的話語,談無慾頗為欣慰,試探地提出心中所想。或許是未婚的年輕男子,與公孫月相處時,他不會刻意把她當小孩,反而是把她當成人,不會用理所當然的命令語氣,而是用商量的對等方式。
      「當然願意啊。幫什麼忙呢?」
      「我想請妳住到山上別墅陪蝴蝶。爵士不在,他娘又生病,家裡只有老師和佣人,沒有朋友,怪可憐的。妳願意跟他做朋友嗎?」
      「如果能讓爵士高興,我當然願意。可是,我又不會講英文。」
      「他台語說得比妳還好呢。他看過妳,我上班第一天妳來洋行找我時,他就躲在這間房的陽台偷看妳呢。」
      「啊!我想起來了,我有看到人影閃過。原來爵士說的那隻蝴蝶就是他。」
      「是啊。也許過幾年,他就回英國了,以後可能不會再回來。我希望他離開之前,至少能交到朋友,有幾件值得懷念的事,否則在台灣的童年未免過於寂寞悽涼。另外,這個房子太大了,叔叔從早忙到晚,把妳丟給佣人也不安心。」
      「那我們都可以做他的朋友啊。無極很喜歡他呢,老說王子王子的,乾脆我們都搬到山上住。」
      「無極她們是金姨的女兒,我怎好開口呢。何況她們平日還要練舞習藝,而夫人也需要靜養。」
      「也對。那我不就又要跟叔叔分開,也見不到無極她們了?」
      「眉姨家就在隔壁,叔叔上山探望夫人時,便帶她們一起上山,這樣可好?等蝴蝶回英國,妳們又可以住一起啊。」
      「好。爵士對我們這麼好,我也應該對他的兒子好。那我什麼時候上山?」
      「過陣子吧,叔叔想跟妳多住幾天,自從來到這裡,我們一直寄人籬下,叔叔想妳想得緊。不早了,睡吧。」事情說定,談無慾反倒不捨。

      「金姨問過我為什麼不叫你爸爸?」睡意襲來,公孫月閉上眼,打個呵欠,含糊不清地。
      「妳怎麼回答?」
      「不要,爸爸死了,我不要你也一樣。」
      孩子的心思,往往超乎成人的想像。談無慾動容,摟過公孫月,輕哼著催眠曲。
      「我……記不得……爹娘的長相了……」將臉枕上談無慾肩窩,公孫月睡去。

      ※

      『阿海伯又在拉琴了。』
      半躺在小床上,今早出院的羽仔仔細聽著從窗外飄來的二胡音律,而後一手跟著旋律一拉一推,彷彿手上持有弓弦。阿海伯拉來拉去不外那幾首,記憶力甚佳的羽仔早就將旋律記熟,且能唱和。
      門簾外語聲響起,羽仔露出笑容,是泊寒波和西風。

      「羽仔……」門簾掀起,一顆頭怯生生地探進來,身子猶藏在簾後。
      「進來啊。」羽仔不計前嫌,招手要西風進房。
      「可是……羽仔,對不起。」斗大的淚珠說掉就掉,西風未語淚先流,滿臉愧疚。
      「我只是扭了腳,沒關係的,妳進來。」羽仔露出難得燦笑,好讓西風安心,卻暴露上下各缺了一顆牙的齒列。
      「你的牙摔斷了嗎?」看見突然缺了牙的羽仔,西風嚇得連淚水也停住。
      「不是,這兩顆本來就會搖,我不敢拔掉,沒想到被妳撞掉了。爹說我開始換牙了,妳看這裡,有新牙尖露出來了,爹說這叫六歲齒。」羽仔張大嘴,指著第一大臼齒的位置,忙著證明。

      吸了吸鼻涕,看了看羽仔的口腔內,再看向纏著厚厚繃帶的腳,帶著些許不安,慢慢走進房。髮量稀疏的辮子綁得鬆散,看起來蓬頭垢面,手上還拿著一鐵罐。
      「我還以為你死了。」擦擦眼淚,孩子的悲傷就像西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撞暈了而已,沒事。」
      「這個太妃糖給你,剛才大哥帶我去洋行買的。」西風將鐵罐遞了出去。
      「謝謝。我們一起吃。」羽仔將鐵罐打開,拿出兩顆,一顆放進西風嘴裡,一顆放進自己嘴巴。
      「真好吃。」西風爬上床,對著羽仔露出笑容。
      「慕叔叔每次回來,也會帶很多糖給我。對了,妳以後吃過糖要記得漱口,不然會蛀牙。妳的辮子鬆了,肯定是妳哥綁的。來,我幫妳綁過。」漏風又含糖,羽仔口齒不清地。
      「大哥每次都弄痛我又綁不好,我還寧可給李婆梳頭,偏偏大哥老愛搶著做。」西風背向羽仔,拉下了繩結。

      「羽仔,什麼叫以身相許?」西風偏頭,剛用手指順好的髮絲,又從羽仔手中滑落。
      「別亂動。以身相許?不知道。是妳哥說的?」
      「是啊!他要我以身相許。」
      「既是你哥說的,那就一定不是好話。」
      「不不不!那句是好話!小妹,妳漏了中間那句:羽仔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妳。」一直在簾外偷窺的泊寒波,聽得緊要關頭,忍不住手一掀,探進頭來插嘴。
      「你是要進來?還是要出去?」見泊寒波探頭探腦,一臉古怪,羽仔巧手地邊幫西風綁好辮子,邊瞪視簾外的泊寒波。
      「兩小無猜的畫眉之樂,我不便打擾。」與口中話語相違背,門簾一掀,樂呵呵地走進房,也不管孩子們聽不聽得懂。
      「可以了。」」綁好蝴蝶結,羽仔放開西風,正眼看向泊寒波。

      「這個以身相許呢,就是說……」
      「就是說,我救了金八珍,她就要嫁給我孤獨缺!教壞嬰仔大小!」
      泊寒波正要長篇大論,孤獨缺走進房,一掌打向他後腦。身後跟著三個女孩,一窩蜂地竄進房,人人喚著羽仔,衝到了床邊。而後是談無慾、金八珍、練峨眉、九禍和赦生。人人手上不是水果籃便是餅乾糖果,嘴上不是問候便是關心話語。

      「不過是扭了腳,還勞你們走這趟,還帶東西來。」孤獨缺接過禮物,客氣地道謝。
      「一聽說送醫院,難免會嚇一跳。赦生吵著要去醫院探視,沒想到今天就出院。」九禍趨前溫柔地摸了摸羽仔的頭。
      「這裡容不下這許多人,我們出去外面坐吧,這裡留給孩子們。有這三個女孩在,比菜市場還吵。真是,你什麼時候變重要人物了?」孤獨缺叨唸著,拍拍難得笑開懷的羽仔,帶頭離開了房。
      「謝謝談叔、金姨、眉姨,還有九禍嬸嬸。」羽仔有禮貌地一一招呼送客。
      「哇!不用謝我嗎?」泊寒波白眼一翻,頗不是滋味。
      「是你要謝我吧?啊!不過,我不要你以身相許。」羽仔老氣橫秋地,卻更顯天真爛漫,一句話引得眾大人哄堂大笑。
      「好好好!沒大沒小,正像兄弟,乾脆叔叔也別叫了,准你連名帶姓叫我。你這個妹婿是當定了!」泊寒波不以為忤,親熱地摟住羽仔。
      「少不正經!走了啦!」金八珍扭住泊寒波耳朵,將人拉了出去。

      「我們來吃糖。」看了看阿月、無極、君憐三個女孩和赦生,羽仔最後看向靜靜站在門邊的無豔,向她招手,示意她過來。
      「無豔,來吃糖。」羽仔將太妃糖罐打開,大方地分給眾人。
      「羽仔,這是我做給你的。」十一歲的赦生,已長得頗為高壯,一派大哥哥風範,身手矯健,能跑能跳,是羽仔和秋君崇拜的偶像。
      「做的真好!謝謝。」
      接過赦生遞出來的竹蜻蜓,羽仔迫不及待地放於兩掌,將竹蜻蜓轉了出去。竹蜻蜓在房中旋轉,撞到牆面落下。無豔趕緊跑過去揀回。
      「我說赦生哥,你這不是欺負羽仔腳不能走嗎?」只要逮到機會,絕不錯過調侃赦生,無極吐了吐舌頭,指著揀竹蜻蜓的無豔。

      心思單純的赦生沒有考慮到羽仔暫時不能行走,竹蜻蜓飛出去後倒是麻煩一樁,頓時被無極調侃得滿臉通紅。

      「嘻,赦生哥又臉紅了,真好玩。」無極掩嘴而笑,十足淘氣。
      「沒關係,我幫羽仔揀。」西風的俠義精神又發作,跳下了床。
      「西風,以後不可以再從樹上跳下來,除非我在,知道嗎?」赦生抱起了西風,以訓誡掩藏尷尬。
      「赦生哥也會教訓人耶!平常話也不多說一句的人。」無極再將一軍。
      「長舌,小心將來嫁不出去。」難以招架,赦生索性轉過頭不再理會無極。
      「誰說我嫁不出去!無極長大要嫁給王子呢。」無極語帶夢幻。
      「好棒喔!蝴蝶王子。」傾君憐尖叫一聲,親熱地與無極摟抱,嘻嘻直笑,小女孩對懵懂未來的美好想像,盡顯無遺。
      「哼!毛蟲王子!」赦生嗤之以鼻,抱著西風出了房。

      「對了,說到毛毛蟲,談叔說要我上萍山去陪那隻蝴蝶,說他一個人怪可憐的。」公孫月突然插嘴。
      「阿月,我去,我也去好嗎?」無極抓住公孫月的手,可憐兮兮地。
      「我也想去。」傾君憐也跟著起鬨,她的目的卻不是蝴蝶,而是隔鄰的那隻猴子。
      「可是妳們要練琴練舞啊!胡夫人受不得吵。」

      趁著女孩們吵得不可開交,無豔靜靜地掏出白梅布包,還給了羽仔。
      「是妳揀了去?我還以為不見了,無豔,謝謝。」羽仔高興地用臉頰輕觸布包柔滑的緞面,欣喜又珍惜。
      「你跌倒時從衣袋掉出來了。誰繡給你的?」
      「是我娘繡的,她只留了這個給我,沒有摸它,我會睡不著。」
      「我搓洗的時候不小心,將邊角洗破了,對不起。」
      「這個洞是被我摸破的啦,從小摸到現在,爹老說快被我摸爛了。」
      「摸爛了,我繡一個給你。」
      「妳會繡花?」
      「我娘教過我,可是繡得不好。」
      「沒關係,長大就繡得好了。」

      「羽仔……」無豔突然眨了眨眼睛,如秋泓澄澈的雙瞳閃過一抹得意。靠近羽仔耳邊,放低了聲音。
      「怎麼了?」羽仔不禁好奇,將頭更偏向無豔的嘴唇。
      「你跑贏月姐了。她先跑,你追過她,好快好厲害。」無豔靠在羽仔耳邊輕聲地,捲起的髮尖隨著說話動作,刺觸著他的臉頰。
      羽仔心裡突然浮起異樣的感覺,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贏過公孫月,還是因為那臉上不曾經驗的觸覺。

      ※

      第一場梅雨細細綿綿,紛紛紜紜,連下兩日,至入夜時方歇。旱魃因雨延遲,直到雨停時分才回到大稻埕,肚子早餓得咕嚕直響。看看時間,已近十點,怕驚動九禍,直接將貨車停在廟口附近,打算吃點東西再回家。廟口有幾家賣宵夜的攤子,因著梅雨而休息,只剩油條杏仁攤還有出來營業。
      自從吞佛走後,再也不曾光顧過這裡,因為沒有他共享,再也不感覺美味。
      『這份濃稠,正如對你的思念。你真的不與我相聚了嗎?』

      原是饑腸轆轆,只吃了一根油條,一碗杏仁,旱魃已被思念撐飽,食不知味地付了帳。站起身,正欲往貨車走,轉身時眼角瞥見廟柱旁似乎坐著有人。定睛一看,竟是藺無雙。
      自從峨眉向藺無雙坦誠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遇見藺無雙。見他倚靠廟柱坐在階上,一把油紙傘張開著,任意放於地上,失魂落魄望著前方馬路,也不知坐了多久,不由得幾分不忍。思吋片刻,旱魃略帶猶豫慢慢往他走去,不知道面對他該說些什麼。尚未走近,已聽得藺無雙吟起詩來。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臺花榭,鎖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只跟吞佛學了幾年,能讀寫看懂大部分常用字,但文學底子薄弱,不甚懂得詩詞的旱魃,卻也分辨得出藺無雙眼前凝望而不見的是練宅所在處,想的是無法共度錦瑟華年的練峨眉。

      原帶著三分猶豫的腳步,瞬間變得堅決,旱魃默默上前,坐到他身旁。藺無雙轉過頭看一眼旱魃,不招呼也不起身,眼光看向油紙傘面,默然無語。
      既然不知要說什麼,那就表示說什麼都是多餘。
      靜靜地,就只是靜靜地,旱魃沒有開口,忍耐著疲倦,陪著藺無雙而坐。杏仁攤打烊了,街道兩旁人家的燈光也全滅了,兩人仍坐在黑暗中,像廟裡供奉的泥塑菩薩,一動也不動。

      「為什麼是你?」暗夜中,藺無雙終於開口。
      「我沒有答案。」
      「十歲的時候吧?從對她有莫名意識起。十四年的光陰……」
      旱魃看了他一眼,沒有回話,只是沉默地聽著。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是你?我以為峨眉會傾心的男子,應是如少艾或談無慾……哈!拐彎抹角,說他們做什麼!我那虛偽的自信,卑鄙的怯懦啊!」

      「說穿了,我也不過是個俗氣男子。口頭鄙視門當戶對,但潛意識裡仍認為是婚姻幸福的條件之一。我以為只有我才配得上峨眉。」

      「一敗塗地!旱魃,你知道為什麼是你嗎?」
      「我大概清楚。」
      「哈!是的,就是這一點,我真的比不上你。我空有自信卻消極,你無自信卻積極。你勇敢面對,而我只是被動等待。假如我們立場互換,自卑將使我失去追求的勇氣。」
      「我並不比你出色。我也曾因自卑而退縮過,只是,衝動常讓我失去理性。」
      「哈!原來是理性與感性的問題。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才明白為什麼是你?」藺無雙轉過頭與旱魃面對面。
      「就在你坐下的時候。」

      「曾在街上看過你幾次,但我無法面對,於是繞道而行。而你剛才卻毫不猶豫走向我。」
      藺無雙站起身,收了油紙傘,離開了廟口。旱魃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耳裡迴盪著他離去前最後一句話。

      「旱魃,我輸得不冤!」

      ※

      「不對!床單要鋪有蕾絲的。」
      「椅子放在這,這樣才可以看到我在草地上踢球。」
      「也不對!放那頭才可以看到花園。」
      「這裡要插盆花。」
      「還有,這幾個洋娃娃放床頭。」

      蝴蝶君興奮異常忙得不得了,自從胡夫人告訴他談無慾要把阿月送來陪他開始。第一天才剛佈置好的房間,第二天怎麼看怎麼不滿意,於是指揮女佣重新佈置房間,第三天又覺得床單不順眼,再換回第一天的。椅子的位置,桌上的擺飾,挪來移去。隨著日子逼近,他的嘮叨從阿月的房間延伸到浴室、餐廳、客廳、花園,最後整座莊園都看不順眼。如此這般,緊張兮兮,搞得佣人們疲於奔命。

      「媽咪,穿這樣好不好看?」
      蝴蝶君一臉緊張地走進母親房間,身上穿著他最喜歡的西裝、短褲、長筒襪、皮鞋,還打著紅色領結,儼然要面見女王般的正式。
      「很好看。但為什麼要這樣穿?」
      夫人忍住笑意,故意地問。兒子最近的反常,佣人們的抱怨,她都看在眼裡,卻從不阻止。
      「今天阿月仔要搬來住啊。」
      「阿月仔?」
      「就是公孫月嘛。叫阿月很難聽,沒個結尾,多個仔音,就順口多了。」
      「你的台語還真是順溜又道地,為什麼就不肯學寫字呢?」
      「啊!我寫的字!媽咪等我一下。」
      不知想到了什麼?蝴蝶飛了出去,不一會又飛了回來。

      「媽咪,這個月字寫得好不好?」蝴蝶拿著他自認最得意之作向母親展示。
      「寫得很好,很有進步。只是……胖了點。」胡夫人看著宣草紙上看起來像『曰』的大紅短胖月字,強忍住笑。
      「這是圓月啊!」蝴蝶頗有創意的發想。
      「原來是圓月啊!媽咪可笨了。那為什麼用紅色墨水?」
      「她會害羞嘛,臉紅啦。」蝴蝶自以為是地想像公孫月的個性。
      再忍不住,夫人笑出了聲。
      「媽咪笑什麼?」
      「沒有。」
      「媽咪,我把字貼在她房間,她會不會喜歡我?願意跟我做朋友?」蝴蝶向前幾步,蹲在母親身前,將頭貼向母親的腿。
      「蝴蝶,會的,她一定會喜歡你。只要你願意,每個人都會喜歡跟你做朋友的。」夫人輕撫蝴蝶柔軟的金髮,慈愛的語氣裡,帶著些許悲傷。

      「真的嗎?」
      「秋君不就很喜歡你?是你不願意跟他做朋友的。」
      「秋君早就是朋友了。」蝴蝶的交友方式是自由心證。
      「原來如此。那你為什麼不跟他玩?」
      「我在逗他嘛。他生氣的時候很好玩。」而蝴蝶的人際關係經營採我行我素式。
      「那你又為什麼這麼緊張阿月呢?」
      「她是女孩啊,爹地不是常叫妳寶貝?」蝴蝶的邏輯能力超乎尋常的高。
      「哈!那你對無極可不像寶貝啊。」
      「我那時候還小嘛。」而蝴蝶的反省能力超乎尋常的低。
      「那你以後也要把無極當寶貝。」
      「可是爹地說寶貝只能有一個。」蝴蝶的思考模式呈單純直線形。
      「朋友也是寶貝,而朋友可以有很多。」
      「我可不想把秋君當寶貝!」而蝴蝶的聯想力呈放射線形。
      胡夫人實不知該如何解釋愛情與友情的差別,只能含糊帶過。
      「那以後見到無極她們,可不能再無禮,要把她們當朋友。」
      「我是把她們當朋友啊。」蝴蝶委屈地。

      聽得引擎聲從樓下傳來,蝴蝶緊張地跳起來,衝到陽台往前門花園望。
      望著兒子雀躍的身影,夫人漾開了笑容。
      『緣份……』

      公孫月穿著一襲新裁的紅洋裝跨下了車,站在玫瑰花叢前好奇地向內張望。一陣風吹過,公孫月閉上眼,深深呼吸,烏溜長髮隨山風飛散,一隻採蜜的黃蝶,失去方向似地在她身旁飛舞。
      『精靈……』
      蝴蝶君看得癡傻,手上的書法脫手,緩緩往公孫月的方向飄落。
      「啊!」
      蝴蝶驚叫一聲,待要抓住,已然不及,書法掉在公孫月身旁的玫瑰叢上。公孫月張開眼,看見書法飄落,好奇地揀來一瞧。
      「妳在看什麼?」談無慾提著公孫月的行李,走到了她身後。
      「談叔,這個『日』字寫得好醜。」

      『阿月仔!』
      蝴蝶受傷地蹲下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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