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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章 因緣姻緣(五) ...

  •   「峨眉!」
      見峨眉緩緩張開眼睛,我忙俯身叫喚。峨眉茫然地望向我,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坐起身來。
      「阿姐醒了!」阿龍走向前,一臉擔心。
      峨眉聽到他的聲音,像是受驚般,又躺了回去。從她的神色,我看出警戒的意味。
      「峨眉,覺得怎麼樣?」義父也走向前,在床沿坐下,一手撫上峨眉額際。
      「我怎麼了?」峨眉虛弱地,一臉茫然。
      「峨眉呀,妳中暑暈了過去。也難怪要病倒,又坐船又沒好好休息,天氣又這麼熱。」
      「我沒事了,只是還有些頭暈,休息一下就好。」峨眉側過頭,看了看我們。
      「我們出去吧,讓峨眉好好休息。」義父站起身,率先出了房。
      「峨眉,再睡一會,晚餐時再來喚妳。」

      房門關上的剎那,練峨眉被子一拉,蒙住頭,再也忍耐不住,張嘴咬住被角,無聲哭泣。

      ※

      為了慶祝談無慾找到工作,和歡迎我新收養的第三個女兒無豔,義父今晚特別叫廚娘多準備幾道菜。照往例,讓無豔拜過義父,便算完成收養儀式。無豔年紀小,個頭也小,比起當年的君憐有過之而無不及,玉鐲恐怕得過好幾年才戴得住手。雖然阿月不是我的養女,但她手上也有一個玉鐲,我同樣視她如親女。
      我看著坐成一排的三個女兒,再加阿月和西風,不禁兩眼濕潤,感謝上天待我不薄。

      席間,峨眉恢復了精神,可能是睡太久,兩眼有些腫脹。阿龍對無豔的到來,雖是滿腹疑惑,卻也只說了一句:怎麼又多了一個?
      用過餐,阿龍的小弟把他叫了出去,談無慾進房收拾,準備明天搬進洋行。

      「無豔,妳的頭髮好可愛喔。」君憐好奇地摸著無豔的捲髮。
      「是啊,為什麼我的頭髮不會像妳一樣,捲來捲去呢?真羨慕。」愛漂亮的無極摸著自己的直髮,一副豔羨模樣。
      「無豔,這個娃娃借妳玩。」公孫月大方地遞出自己的布娃娃。

      榻榻米上,女孩們圍著新成員,嘰嘰喳喳的吵翻天,但無豔個性似乎非常安靜,儘管成為注目焦點,始終垂著頭悶不吭聲。
      「這孩子挺靜的,也許是還不適應。」
      我抱起玩得一身髒亂,打起呵欠的西風,峨眉望著無豔,若有所思。

      「峨眉,妳在想什麼?」
      「珍姐,妳問過無豔的來歷嗎?」
      「沒有。但我有叫黑狗仔帶乞丐來問話,可是沒找到。其實也無所謂,這麼可愛的女孩,怎忍她流落街頭。雖是來得突然,但既指名送我,想來必是孤兒。唉呀,無豔,怎麼了?」
      說話的當兒,見無豔抱著娃娃,突然哭了起來。我待要上前,峨眉快了一步,衝向前,摟住了無豔。

      「打哪兒蹦出來的?又多了一個。」
      寒波於此時進了門,欲接西風回家,見到無豔,不免好奇。不理他的問話,我興奮地告訴他,西風今天乖巧的表現。趁我與寒波說話,峨眉抱著無豔出了房。

      ※

      將無豔抱進臥房,練峨眉鎖上門,將她放上床,努力克制激動,盤算著該如何向一個四歲女孩問出真相。
      自從將孩子託給姥氏船家後,幾次探望,練峨眉只從遠處觀望,也從未看清楚孩子的長相。她聽出無豔的江南口音,她需要確定。

      「無豔,妳家住西湖?住在船上對嗎?」練峨眉聲音發顫,緊張得臉色發白。
      「叔叔說,漂亮的阿姨一定會問起,又說,只能告訴她,別人都不可以講。他說那個阿姨叫練峨眉。」無豔擦了擦淚水,答非所問。
      「我便是練峨眉。告訴我,發生什麼事?」練峨眉的疑問更深。
      「我們住在船上,大雨下了幾天,娘又生病,爹爹說在船上危險,便帶我們上岸,住在一間破廟。後來,爹揹著娘去找大夫,叫我和宵留在廟裡等。廟裡暗暗的,然後水就淹進來,我跟宵很害怕。然後,叔叔來了,說留在這裡會被水沖走,就把我們帶到一個山上的屋子裡,煮麵條兒給我們吃。」小無豔抱著娃娃,伏在練峨眉懷裡,哽咽地說出過往。
      聽得無豔雖稚嫩卻有條理的說明,練峨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激動得全身顫抖,抱緊無豔,淚流不止。
      『果然是。上天垂憐,還活著……』

      「阿姨,妳為什麼哭?」無豔伸手拭去練峨眉的淚水。
      「我看妳哭,便也想哭。後來呢?」輕順無豔捲亂的髮,練峨眉繼續問。
      「那我不哭。叔叔說等雨停了便會帶我們去找爹娘,可是雨一直沒有停,山下還起了大水,我們被困在山上。過了好多好多天,雨停了,又過幾天水也退了,叔叔出門,回來後跟我們說爹娘被大水沖走……都死了……死了好多人……」無豔果然忍住不哭泣,口齒有不符年齡的成熟,說來流暢有條理。
      「妳現在有家,有媽媽。」練峨眉抱著無豔,輕輕搖晃她。
      「後來,叔叔說要幫我們找新媽媽,帶我們坐火車坐了好久,然後又坐大船坐了好多天。我問叔叔要去哪裡?為什麼去那麼遠的地方?叔叔說我們要去一個叫台灣的地方。然後我們就到了,叔叔說那裡叫台南。」
      「台南?妳是什麼時候下船的?」練峨眉驚訝地。
      「我不知道日子。」
      「嗯……下了船就坐車到這裡了嗎?」練峨眉換個方式提問。
      「不是。叔叔給了一個阿姨很多錢,把我放在她家,阿姨家有三個姐姐,叔叔說這樣我話才學得快。」
      「妳在那裡住了多久?」
      「嗯……剛到的時候月兒圓圓......月兒尖尖……再月圓……月尖……到現在,差不多這麼久。」雖不知道日子,聰明的無豔自有她計算的方法。
      「無豔真聰明,月圓到下一個月圓是一個月,妳來台灣快兩個月了。」

      『那麼必是六月中旬到的,為何現在才送來?是因為知道我還沒回到台灣?』練峨眉滿腹疑問。

      「妳剛才說叔叔把妳放在那裡,那妳弟弟呢?」練峨眉問起無豔話中的矛盾。
      「嗚……阿姨,我不要跟弟弟分開,我要找他。」想起弟弟,忍住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分開?無豔先別哭,宵為何沒同妳一起?」練峨眉再問。
      「宵……叔叔把他帶走了……」無豔抱緊娃娃垂下了頭,淚水濡濕了娃娃的臉。
      「妳知道那個叔叔為什麼要帶走宵嗎?」
      「叔叔離開前,把我叫到一旁,說他會替我們找新媽媽,叫我要乖乖留在那裡,他會回來接我。那天晚上,宵的病又發作,我抱著他睡,醒來後……宵就不見了……我再也沒看到他……他發作的時候,沒有我照顧會死掉的……」焦慮與擔心擊敗脆弱的堅強,無豔放聲大哭。
      「不會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一定不會死的,那個叔叔會帶他去看醫生,別擔心。無豔,我們會找到他的,一定。」
      相擁垂淚,練峨眉輕拍她的背,難抑心傷。直到無豔漸漸止住哭泣,再度提問。

      「宵是生什麼病?」
      「宵有哮喘……我們兩個都常生病,娘老說我們難養。我從小就體弱,常傷風感冒,爹說我長不大。」
      「多吃點營養的東西,就會像姐姐們一樣長得好了。」
      練峨眉心疼地打量無豔,發現她確實相當瘦小,外表看起來不足四歲,比兩歲的西風只高了一些,卻比她瘦得多。

      「妳怎麼來到這裡的?」
      「過了好久,叔叔回來了,我哭著要找宵,叔叔說宵病好了,有了新媽媽,但是暫時不能見他,等我長大了,就會帶我去找他。然後,我就被帶到這裡了,說我的新媽媽在這裡,叫作金八珍,而且我會有兩個姐姐。」

      『看來他觀察過這裡。』

      「然後呢?」
      「叔叔在火車上時有交代我,說我到了新家後,會有一個叫練峨眉的漂亮阿姨問我很多事,叫我要老實告訴妳,但絕對不可以跟別人說。他還說這件事很重要,千萬要記住,如果我告訴別人,他就再也不讓我見宵了。阿姨,妳千萬不可以告訴別人喔。」無豔擦乾眼淚,睜著大眼,煞有其事地警告。
      「這是我們的秘密,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妳今天才到台北嗎?」
      「不是,已經來三天了,住在一間旅社裡。」
      「這三天,那位叔叔做什麼?」
      「不知道,他每天出去,叫我乖乖待在房裡。」

      「這個叔叔叫什麼名字?」練峨眉神情肅穆,開始問起這團謎霧的中心點。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叔叔。」
      「那妳又為何會被乞丐送上車呢?」
      「在車站時,叔叔叫我什麼都不要問,然後就找了那個乞丐來。」
      「無豔,這件事很重要,我一定要知道這個叔叔是誰?在大水來之前,妳見過他嗎?」練峨眉謹慎措詞,問出心中最疑惑的問題。
      「有。有一次我跟宵在湖邊玩,那個叔叔帶了好多糖給我們吃,但是叫我們不可以告訴爹娘,說爹娘會生氣。」
      「大概多久以前?」
      「開始下大雨之前。」
      「無豔,妳仔細想想,這個叔叔大概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子?」
      「他有鬍子,又帶個黑黑的眼鏡,老是看不清他的臉,我不知道。」

      『鬍子?刻意隱藏年齡嗎?』
      會將無豔送至練府,想必熟識自己或是金八珍,但練峨眉著實想不出會是誰,又為何會在西湖?依照他警告無豔的話語中得知,此人顯然對自己託養一事瞭如指掌。一想到此點,練峨眉不禁一陣顫慄。
      『但他似乎出於善意保護,因此未告訴無豔真相,只透過她暗示。他是何時知道的?』

      「無豔,妳再仔細想想,他是高是矮?身上還有什麼特徵?」
      「嗯……高高的,瘦瘦的……啊!我想起來了!」無豔突然張大眼睛,神情緊張。
      「妳想起什麼?」練峨眉也跟著緊張,不自覺提高聲量。
      「他的這裡掛著一塊會發光的綠色石頭!」無豔指著胸膛。
      「抱著我跟宵到山上屋子的時候,濕了衣服,叔叔幫我們換衣服,後來他自己也換,我就看見了。」

      『會發光的綠色石頭?』

      ※

      「怎地鎖門呢?」
      跟寒波聊了一會,等他帶西風回家後,我這才想起峨眉抱著無豔不知哪兒去了?把三個女孩趕上床,這才來找峨眉。
      「峨眉!妳睡了嗎?」
      等了一會,峨眉才開門,臉上有哭過的痕跡。
      「怎麼了?妳今天才見過…….」
      「珍姐!」
      我那個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的毛病又發作,見峨眉變了臉色,又吞了回去。我進了房朝床上的無豔走去。
      「至少告訴我妳眼睛腫的原因吧。」
      「我是聽了無豔的身世,覺得難過。」
      「妳問了?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我倒好奇了。我不問,是因為不在意無豔的出身,也不想讓她想起傷心事。沒想到峨眉竟是如此關心。

      「她的父母死了,只剩下弟弟和一個叔叔。她叔叔曾在大稻埕工作,聽說過珍姐的慈母心腸。因為養不起兩個小孩,便將無豔送來。」練峨眉隨口胡謅,小無豔有默契地在床旁點頭附和。
      「這樣啊?那為什麼搞得這麼神秘?像是不讓我認出他是誰?況且養不起小孩還能拿出十元?對窮人家而言,十元可以吃一個月了!」我越聽越覺奇怪。

      謊話最是難圓,不慣說謊的練峨眉,一時口呆,不料小無豔竟出口替她圓謊。
      「叔叔說把孩子送人很沒面子,又怕媽媽不收我,所以才故意這麼做的。錢是爹爹留下的,叔叔說是老闆賠償的。」無豔下了床,走到我們中間,仰頭看我。
      「你爹是做什麼的?」
      「爹是礦工,我們很窮。叔叔說弟弟是男孩不能送人,便把他帶走了。」無豔鎮定地回答。

      練峨眉不可置信地看向無豔,委實沒想到無豔竟是如此聰敏,雖是合理地圓了謊,練峨眉卻感到憂心。小小年紀便能隨口謊言,將來怕要走岔路。

      「原來如此。好了,無豔,該回房睡覺了。」
      我牽起無豔出了峨眉的房,走沒幾步,無豔停下了腳步。
      「我忘了娃娃,媽媽,等我一下。」
      無豔回頭又衝進峨眉房間,從敞開的門望去,見她從床上拿下娃娃,而後跟峨眉說了句什麼,也許是道晚安,這才出房隨我回去。

      練峨眉關了門,熄了燈,和衣躺在床上,思索著無豔口中的叔叔到底是什麼人?
      想起無豔去而復返時向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剛才那些話是叔叔交代我,若是媽媽起疑,便如此說。」

      一想到這世上竟有人對自己的一切瞭若指掌,練峨眉只覺一陣惡寒。

      『此人思慮甚是周密,一切都在他掌控中,連我們大概會問無豔什麼,都能事先預知,編好說詞,這是對我和珍姐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才做得到。綠色石頭?會是誰呢?這世上竟有人對我知之甚詳,而我卻不知道他是誰?他要無豔告知我的背後,是暗示他會為我守密,但他如何得知呢?又將宵帶往何處?此事只有我與紫玄、無慾知道,難道他們認識?不對,無慾並不知道孩子的最終去處,如果是認識紫玄,他帶走孩子為何不通知她,任由我們尋了大半月?或是認識姥氏夫妻?那又為何暗中給孩子糖而不讓他們知情?想來那次並非他第一次去看孩子,也許暗中觀察許久,才能及時救出兩個孩子。該拍個電報問紫玄是否曾告訴過別人。』

      思前想後,仍猜不透此人究竟是誰,練峨眉閉上眼,想起旱魃。
      『旱魃,我該不該告訴你?』

      練峨眉房間的屋頂上,一人從俯臥姿勢爬起,沿著屋脊走至最邊,輕巧地跳至地面,再翻過西牆。微弱月光下,胸口綠光一閃而過,消失了身影。

      ※

      照相館老闆拿著抹布擦拭幾日未擦拭的玻璃,玻璃上貼了幾張展示用的照片,擦著擦著赫然發現照片少了一張。地面上找了找,照片並未掉落地面。
      「奇怪,怎地不見了?是哪天掉的?偏偏是這一張,真可惜。這張照片還是我偷偷多洗一張,拿來當廣告的。那位夫人可是人見人誇,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不少人就是因為這張照片才動了照相的念頭。下回遇見他們,可得遊說他們再照一次。」

      ※

      蝴蝶洋行位於大稻埕最熱鬧的區域,位於十字路口的三角地帶,是連棟的荷式建築,依商品分類,正面左右橫跨五間店面。正面連著左右兩鄰棟的二樓整個打通,有著寬敞陽台和漂亮格子窗,是爵士一家在城內的住宅。最右棟二樓是辦公室,最左棟則是倉庫。
      談無慾一早搬進爵士的辦公室後,下了樓,從正面樓梯上二樓,應爵士的早餐之約,讓胡家成員認識。大掌櫃一職不僅掌管洋行事務、財務,同時也掌控胡家人事,爵士離台期間,更是胡夫人最重要的諮商對象。
      隨管家進了餐廳,爵士為他介紹家中成員,見過夫人、女家教老師,卻不見蝴蝶君。爵士向家教使個眼色,女老師匆忙往外而去。

      「談先生要咖啡?還是茶?」胡夫人輕咳一聲,禮貌地詢問,聲音略顯沙啞。
      「咖啡吧,我還不曾喝過。」談無慾直率,不矯揉造作的態度,頗讓胡夫人欣賞,看了爵士一眼,對他的識人之明表示贊同。
      「咖啡在這裡,還算稀奇物事,加點牛奶和糖,苦中帶甜,香醇溫潤,相信談先生一定會喜歡。」管家為談無慾斟上一杯咖啡和餐點,胡夫人在一旁親切地解釋。

      「勞勃,把睡衣換下。」
      循著胡爵士的輕語,談無慾望向門口,一頭金髮捲亂的蝴蝶君,臭著一張臉,穿著絲質睡衣,瞪著談無慾,慵懶地踱進餐廳。家教站在門口向著爵士攤手,表示她也無可奈何。

      「蝴蝶,去換個衣服。紳士要整齊見客,這樣對談先生不禮貌。」胡夫人溫言相勸。
      「沒關係!我不介意。」談無慾看蝴蝶君不理不睬,還打個大呵欠,一屁股坐下,呆望著眼前的餐點,只好說點什麼解除尷尬。
      胡爵士站起身,走向兒子,臉上雖掛著笑容卻神色堅定。當著談無慾的面,並不出聲斥責,只默默牽起他的手,用行動示意。蝴蝶君翻翻白眼,頗不情願地站起身,隨父親走向門口,而後跟老師回房更衣。

      「談先生,請原諒小兒的任性。」回到餐桌邊,胡爵士紳士地道歉。
      「哪裡,很……很可愛的男孩。」談無慾尷尬地隨口應付,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皺起眉頭,暗叫苦。
      「談先生忘了加牛奶和糖了。說起這孩子,他……很寂寞。每天的生活一成不變,要學英文、法文、拉丁文,還有科學、數學、文學。沒有朋友,沒有玩伴,日復一日,也難怪每天起床後,總要發一頓脾氣。」胡夫人替談無慾的咖啡加糖和牛奶,邊攪拌邊說起兒子的生活。
      「謝謝夫人。為何不送他去學校上學?」談無慾再嘗試喝一口咖啡,果然加了糖和牛奶後,苦中帶甜,頗為香濃可口。
      「這裡的學校不教授英文,而他是我唯一的繼承人,總有一天勢必要送他回英國受教育。在那之前,他必須修習與英國小學同步的課程,將來才跟得上。他畢竟是英國人,遲早要融入英國社會,何況總公司設在倫敦。」胡爵士感嘆地,滿臉對兒子的歉疚。
      「其實是因為我還不想去英國。爵士在那裡地位尊崇,我一個平凡異族女子,恐難被上流社會接受。況且語言不甚通曉,風俗民情亦不同,只怕增加他的負擔。但我們有約定,等蝴蝶十二歲時,還是得舉家遷返英國。」
      胡夫人說話的時候,爵士輕拍她的手,默默傳達他的包容,和對妻子深摯的愛。教養孩子的態度也好,對妻子愛的表達方式也好,爵士睿智深情的胸懷,再再令談無慾動容。

      「我有個姪女叫公孫月,比公子略小一些,也認識一群與他同齡的孩子,可以介紹他認識。」
      「呵,你說的若是金小姐的女兒們,那蝴蝶已經見過了。這孩子彆扭得緊,明明想跟人做朋友,偏偏一開口就沒好話,尤其是對萍山上那個秋君。我常勸他主動一些,你猜他怎麼做?」胡夫人輕笑,笑容滿是為人母的驕傲。
      「怎麼做?」
      「蝴蝶把玩具丟到他家院子要送他,可是秋君又丟回還他,讓他很生氣。」
      「哈!敢情是秋君不懂蝴蝶的心意。」
      「是啊!玩具一丟,人便躲起來偷看,秋君如何懂呢。」
      「倒也天真可愛。」

      「媽咪!誰要跟那個臭小子做朋友!」穿著白襯衫、灰色吊帶褲的蝴蝶君一走進餐廳便聽得自己成為話題,兩手扯著吊帶又放開,拍拍兩聲,顯得十足不耐。
      「還有,那兩個光頭女孩醜死了!」坐下時不忘附加一句。
      「呵,媽咪卻覺得那兩個女孩很漂亮呢。他總是說反話。」胡夫人掩嘴而笑,向著談無慾點了點頭。
      「說來奇怪。新進貨的洋娃娃少了兩個,還是最漂亮的那兩尊,不知夫人可有藏起來?」爵士故意問夫人,帶笑的眼,有意無意地瞄一眼故作生氣卻臉色微紅的蝴蝶。
      「這我就不知了,是誰拿走的呢?會不會是有人把女孩子弄哭了,想送禮道歉呢?」夫人雖佯裝不知,語意卻明顯得可以,蝴蝶臉更紅了。
      「現在可不只兩個,是四個。金八珍昨天又收了第三個女兒,再加上阿月。對了,我姪女說想看看我上班的地方,黃昏時會到我辦公室。她也是剛來台灣,蝴蝶願意跟她做朋友嗎?她叫公孫月。」談無慾故意試探蝴蝶君,想看他做何反應。
      「哼!一定又是個醜八怪,我才不跟她做朋友。」蝴蝶端起牛奶,咕嚕喝下一大口。

      『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該叫阿月好好治治你!』
      談無慾皮笑肉不笑,心中暗罵眼前這個不給面子的小老闆。
      後悔莫及,不久之後,蝴蝶君成了談無慾未來半生最大的惡夢!

      ※

      黑狗仔受金八珍委託,送公孫月到洋行來探望第一天上班的談無慾。公孫月一路好奇地東張西望,不時地發問。夕陽在她頭上暈染一圈金黃,也在興奮雀躍的小臉上鋪上一層金光。穿著金八珍為她新裁的白底紅色小碎花洋裝,大紅色緞帶像兩隻蝴蝶,綁住兩條辮子長長地垂在腰際。

      「月姑娘,這裡就是蝴蝶洋行,談先生在最右邊的二樓等妳吶,要我帶妳上去嗎?」黑狗仔指出方位,恭敬地伸手牽公孫月下車。
      「多謝,我自己上去。」
      公孫月在正門前下了車,抬頭看向黑狗仔所指方向,眼角瞥見正上方陽台內似有人影一閃。
      『奇怪,是誰在偷看?』
      公孫月納悶地看向陽台,卻不見人影。

      「你就是談先生的姪女阿月吧?我是胡爵士。」胡爵士從正面店內走出,面帶笑容,慈藹地看著公孫月。
      「是……是的。」乍見爵士問話,公孫月顯得緊張無措,雙手不自覺地抓住辮子。
      「上面有什麼嗎?」爵士看向陽台,笑容滿面,親切地問起。
      「嗯。我看到人影閃過,可是這會兒看不見了。」爵士的親切,解除了公孫月的緊張,恢復了純真笑容。
      「哦?也許是一隻蝴蝶。」爵士語帶雙關,只是公孫月不懂其意。
      「蝴蝶?」
      「哈!我帶妳上去找叔叔。」爵士牽起公孫月的手,往最邊間走。
      「爵士,你讓我想起一個人?」溫暖包覆的大掌,公孫月不由得想起神父。
      「誰呢?」
      「我在孤兒院時的神父,他也是外國人,跟你一樣,對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直到聽不到話聲,躲在二樓的人影,才將頭探出陽台。
      『阿月……仔……』
      蝴蝶君往樓下看著已空的路面,頑皮的唇角揚起,白牙反射餘暉,燦爛耀眼。

      ※

      「他的記憶如何?」一臉鬍鬚的男子背向打扮妖媚的年輕婦人。
      「經過這幾個月,已忘得差不多了。小孩嘛,記不住的。」婦人恭敬地回答。
      「腔調呢?」
      「乾淨了。他本來就不太會說話。這孩子笨笨的,好像有問題。」
      「笨笨的?哈!交代妳的話可記住了?」婦人看不見的臉上,男子露出神秘笑容。
      「記住了,應該很快就會派人來。」
      「接走後,妳就離開這裡吧,走得越遠越好。」男子在桌上放下一疊鈔票後,逕自抱起男童出了屋。

      望著瘦削的背影,年輕婦人不禁暗自懊惱,自己多次暗示,刻意裝扮,這冷傲的男人不但視若無睹,還總是背向她。
      『唉,我甚至看不出你的年紀。也罷!』

      出了屋外,初秋的落日金燦燦地,在男童蒼白的臉上灑落古銅的短暫健康。在樹下石椅上坐下,將男童放置腿上,而後掏出一個錦緞織就的日本平安符,掛於男童頸項。平安符五分寬八分長,掛在瘦小的身上顯得過大突兀。

      「你做得很好,連她都以為你已經忘記了。」
      男童微微一笑,清亮的眼,閃過一絲狡黠。
      「到那裡之後,我會去看你,但不可讓人知道我們見面。了解嗎?」男子仔細地為他調節紅繩長度。
      「知道了。」男童語調緩慢,口齒不甚清楚。
      「這個能保佑你見到姐姐,要掛好,別掉了。」
      「這樣就能見到姐姐嗎?」男童面帶憂愁,聲音有著隱忍的壓抑。
      「只要你不忘記她,就一定會見面的。我保證。」
      「我一定不會忘記姐姐的。」男童信誓旦旦。

      ※

      與銀行主管的會議延遲不少時候,談無慾趕回洋行,匆匆進房更衣,再步行趕往江山樓。看一眼手腕上爵士送他的手錶,談無慾加快腳步,心裡卻惦記著胡夫人。前幾日夫人染上風寒,咳嗽至今未癒,那咳聲令談無慾不安。
      『過陣子若還是如此,得勸夫人去看醫生。爵士返英不在,若是……希望不是……』

      慕夫人滿七後,慕少艾設宴江山樓與朋友一聚。
      江山樓內不談江山,酣飲歡饕,聆曲賞藝,大稻埕最有名的公子哥兒,最有價值的單身漢齊聚一堂,各個才識外貌兼具,令在場女客、藝旦們瞧得臉紅心跳,媚眼兒亂飛。

      「那位就是在英國唸書的慕公子,長得可真俊,現在是慕氏藥行的老闆呢。你說配我們家真兒豈不甚好?」一位貴夫人偷偷向他丈夫咬耳朵。

      「敢明兒跟娘說,叫娘暗中問媒婆,也許……真羞人……」某位千金小姐紅著臉偷瞧藺無雙。

      「那雙骨溜雙眼真靈活,看起來和善可親,肯定會是個好丈夫。唉,甭看了,我們這種平凡人家,配不上茶行大老闆。」某位小家碧玉卻是相中泊寒波。

      「我倒覺得皇甫少爺不錯。聽說學識淵博,人品甚佳,長相也好。雖有腿疾,但瑕不掩瑜,況且這樣的男子才不會花心。」一個看起來像是公務員的年輕小姐向她的同事發表評論。

      「那位戴帽著長衫的,便是大名鼎鼎,蝴蝶洋行的新任大掌櫃。」那位千金忍不住提高聲量,三心二意,這會兒目標從藺無雙轉到談無慾身上。這個俊秀,那個英挺,不知如何是好。
      「叫什麼名字?年輕人穿長衫,這年頭可少見呢。還真適合他。」她的姐妹淘看來也頗有意思。
      「姓談,聽說來自上海。」

      竊竊私語聲四面傳來,讓在座的老少男客皺起眉頭,頗感不是滋味。

      「真羨慕練小姐,能跟他們做朋友。」
      「是呀!有這樣一個美人在場,也難怪他們沒半個瞧我們一眼。真惱人。」
      坐在隔壁桌的銀樓千金、高官小姐,顧不了追求她們的布莊少東、五金老闆,一逕地發牢騷。

      「我呀!任何一個都行,只求一夜溫存。」一位年輕藝旦發花痴般,這個那個瞧得目不暇給。
      「呵,說話小心點。那個茶行老闆可不行,聽說是笑蓬萊藝旦間的媽媽桑,金八珍的幕後金主,就是相好嘛。」
      「是嗎?原來他喜歡老女人。呵,憑我的姿色,就不信勾引不了。」沒見過金八珍的年輕藝旦一臉的不屑。
      「憑妳的姿色,替金八珍提鞋都不配!」慕少艾從廁所出來,正巧經過藝旦身邊,忍不住毒嘴發作。

      藝旦乍紅還綠的臉色中,慕少艾帶著三分醉意,走到桌邊,故意大聲地。
      「我們簡直犯罪!瞧瞧,姑娘們泛春心,滿樓春色蕩漾。走了!再不走,明天準備拿掃把掃媒婆出門!」
      慕少艾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眾人尷尬地眼光一掃,姑娘們各個羞人答答,臉紅垂頭者有之,暗送秋波者更是大有人在。

      出了江山樓,眾人往笑蓬萊續攤,今晚聚會的真正目的,才正要開始。笑蓬萊周邊巷口,或小販,或拉車的,屋頂上的置高點亦埋伏有人。

      「哈!談無慾,你真夠誇張,佈下天羅地網,連一隻蚊子也飛不進去。」藺無雙看見這等陣仗,不由得苦笑。
      「為了我一個人,竟要如此勞師動眾,真是過意不去。」練峨眉頗感愧疚地看了看小販。
      「這叫操練,以備不時之需,不只是為了今天。」談無慾脫帽向屋頂上的人比個暗號。
      「我倒希望永遠用不上。」皇甫笑禪感嘆地。

      「你說他是輸是贏?」泊寒波卻問著不相干的話題。
      「輸!」慕少艾笑了笑。
      「你怎麼確定?」
      「我跟他說輸了算你的!」
      「你倒挺會慷他人之慨。」
      「笨!輸了才有理由不放人走啊!」聽到聲音,金八珍從內開了門,眾人陸續進了笑蓬萊。

      九禍手提四個便當,走近打鐵鋪,還未進門,已聽得麻將聲響。輕笑一聲推開了門,孤獨缺、旱魃、阿龍和他一名手下,正忙著方城之戰!

      時移世易,練峨眉和朋友們,如今皆學成歸國,不再如當年的各分東西,也已到成婚年紀。因此談無慾搬離後,一個多月來,阿龍的戒心始終未曾降低。每次練峨眉出門,總藉口保護,如影隨形,又或是假裝在街上不期而遇,深恐姐姐與談無慾或藺無雙暗中往來。談無慾因為公孫月的關係,經常出入練宅,狂龍監視他已久,確認他與練峨眉之間並無曖昧。但藺無雙多次拜訪,卻讓他緊張,藺無雙一直是他自以為最有可能的人選。雖然藺無雙總因著他在宅內監視,而無法暢所欲言,匆匆離去。

      談無慾因金八珍的引見,私下已分別和蓬萊幫成員見過面。為了讓練峨眉無顧忌地參與蓬萊幫的第一次開會,商討未來走向,談無慾策劃了這個行動,試試金八珍的人手是否管用。
      第一步便是黃昏時分,由孤獨缺巧遇阿龍和其手下,再邀來旱魃,於打鐵鋪內打麻將。慕少艾事前暗示他們輸牌,不讓贏家下桌。四人從黃昏打到天亮,成功牽制了阿龍,九禍還自動來為他們張羅茶水餐點。

      ※

      「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就我這個把月來的觀察,要光復台灣,現階段是絕無可能之事!」談無慾一開口便是打擊。
      眾人無言以對,因為明白談無慾說的是事實。

      自割讓以來,三十年光陰馴服了人心。歷經荷蘭、西班牙、明鄭,至清朝,台灣一直受外力管轄,從未自主。潮起潮落,改朝換代,原就順良的人民,養成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只求溫飽的心態。民族主義只存於少數人心中,歷來強烈反抗,終是失敗收場。

      「沒有武器,沒有軍隊,我們唯一的路,便是等待。」
      「等待什麼?」寒波一臉氣憤。
      「等待外力。」
      「北伐統一未久,又面臨列強侵略,我想是自顧不暇。」藺無雙語調悲哀。
      「我想談無慾的意思是指前幾年發生的歐洲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那場戰事雖已終結,但造成的影響至今未平,局勢仍然不穩。事實上戰爭雖造成經濟崩潰,但歐美各國仍是不斷擴充軍備,第二次大戰遲早會發生,且範圍與規模必然更為擴大。軍事侵略下,亞洲、大洋洲、非洲,多處淪為歐美日本等強國的殖民地,彼此利益衝突又互相爭奪。為保既得利益,戰爭一起,牽一髮動全身,合縱連橫,無一倖免。屆時內外交擊,一方是中國軍隊反撲,一方是世界強權,戰爭一久,資源、補給不足,日本必敗。」慕少艾瞇著眼,不疾不徐,侃侃而談。
      「只苦了世上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善良的皇甫笑禪語帶悲憫。

      「你怎麼知道戰爭一定會發生?」我想不通慕少艾何以預測未來。
      「這說來話長。總之凡爾賽條約的內容,利益分配不均,德國國民對強加給他們的條約極為反感,德國社會彌漫強烈的復仇主義情緒,醞釀捲土重來,我身在歐洲,感受尤其強烈。」
      「姑且不論世界局勢,在中國境內,發動全面抗日,也是遲早之事。誠如少艾所言,牽一髮動全身,戰事將會一發不可收拾。」談無慾總結。
      「那我們豈非束手無策?」寒波猶不能面對事實,氣呼呼地發問。
      「倒也不是,在這期間尋求體制內革命,也就是藺無雙和笑禪正致力的方向,爭取設立台灣議會,自由組黨結社的權利,為將來奠立民主基礎。」
      「那又能改變什麼?」我仍是不甚了解。
      「或許我們真的無能改變什麼。」
      慕少艾瞇起他銳利的眼眸,一一看過我們,唇角一抹冷意浮起。
      「但憑我們的頭腦,至少還能把日本政府搞得雞飛狗跳!」
      「哈!見機行事,搞破壞如何?」談無慾露出笑容。

      「過了中秋,我便要回英國,明年便可畢業回來,藥行的業務、人事,就麻煩你幫忙照看。」慕少艾轉移話題,拍了拍寒波的肩。
      「少艾,這段期間,我幫你管理藥行如何?茶行已讓寒波忙不過來了。」峨眉默默旁聽,一直未曾說話,突然開口要求。
      「峨眉,妳當真嗎?」聽得峨眉做此要求,我不禁嚇了一跳。
      峨眉本打算回萍山接管,那裡人際關係單純,阿龍即使回去也無法久待,人身較為自由,且旱魃也較能找到機會上山看她。留在城內,旱魃雖替藥行運貨,但貨量少,許久才有一次,要見面還不如回萍山來得容易自由。

      「豈有戲言。我原本想從事教職,但我爹卻希望我繼承萍山事務。他年紀大了,阿龍又讓他失望,也該是我孝順他老人家的時候。不過回萍山之事不急,我想暫時留在城內,珍姐的孩子們可愛得緊,想多留在她們身邊一段時間。」

      自從無豔來了之後,峨眉開朗許多,對這幾個孩子一般好,只是,我總覺得她對無豔不同於其他孩子,連我也說不上來那種感覺。
      『算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藺無雙今晚鮮少發言,大半時候只看著峨眉,聽得峨眉要留在城內,露出雀躍神色。看著他的神情,我不禁嘆了口氣,擔心他等會兒可能要遭受的打擊。

      慕少艾與峨眉互望,沉吟一會,微微一笑,像是頓悟了什麼。
      「求之不得。明日開始上班吧,在我走之前,把業務交接給妳。倒是藥行的生意已大不如前,這薪水該怎麼個給法?」慕少艾開起了玩笑。
      「比照洋行給無慾的薪資如何?」峨眉展顏一笑。
      「哈!我乾脆藥行送妳算了。」

      「峨眉。」藺無雙走近峨眉。
      藺無雙一開口,眾人不由得緊張起來。這兩人懸而未決的情事,遲早要解決。除了談無慾外,大家心知肚明,今晚聚會的目的之一,其實也是朋友們給藺無雙一個機會。峨眉與旱魃的事,在場的只有談無慾完全知情,寒波只知道峨眉幾年前便傾心旱魃,對於後來的發展,我並未告訴他。
      毫不知情的笑禪帶著鼓勵的神色,慕少艾卻是看著腳尖,不知道在想什麼。

      「無雙,我很抱歉。我無法接受你的心意。」
      藺無雙尚在考慮說詞,峨眉卻是先開了口,神色堅定。藺無雙臉色發白,打擊不小。我偷瞄在場眾人,大多迴避側頭不忍看,只有笑禪睜大了眼,不可置信。

      「為什麼?因為阿龍?思慕妳這麼多年,妳一直不肯給我答覆,但我仍抱著一線希望。終於等到今天,卻……峨眉,給我一個足以說服我,讓我死心的理由。」藺無雙激動地抓起峨眉的手。
      「羅敷有夫,我早已為人婦。」
      峨眉平靜的話語彷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眾男子紛紛抬起頭,不可置信,除了談無慾外。我看見少艾臉上有著恍然大悟的震驚,而寒波的圓眼瞪得比牛鈴還大。
      打擊過大,藺無雙搖搖欲墜,笑禪向前扶住了他。
      「什麼時候?對……對方是誰?」笑禪似乎也打擊不小,代替藺無雙問出口。
      「旱魃。」峨眉鎮定地說出對藺無雙近乎殘忍的名字。
      「他……竟然是他……怎有可能?我不相信!」聽得旱魃名字,藺無雙終於不支,跌坐椅上。
      「我不想再隱瞞你們……阿龍……」
      峨眉平靜地一一看過朋友們,說起了她與阿龍、旱魃三人間難解糾纏的秘密。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峨眉堅強說完後,走近藺無雙,輕握住他的手,兩滴淚珠滴落他手背。
      「情思難收……峨眉,旱魃做得到的,我又何嘗不能……」藺無雙崩潰。

      現場一片沉默,忽聽得少艾喃喃自語。
      「我有罪,不得寬恕;我有苦,不能言語;我有愛,卻戴上無情的面具;我有恨,卻永遠不能發洩。原來如此……」

      ※

      時近中秋。
      因著媒礦的開採,瑞芳地區從基隆河岸往山邊延伸,愈來愈多的住民聚集於此。四人大轎,搖擺迂迴地走在山道,在此區最大戶人家,也就是礦場老闆賈命公府第前停住。
      賈命公在城內和礦區各有宅第,也各有夫人,一人一邊,不相往來,省去爭風吃醋的麻煩。賈命公好色風流,喜新厭舊,玩膩了便拋棄。一個月前,曾經相好,於四年前拋棄的情婦捎來書信,說與賈命公分手後才發現懷孕,生下一子,獨力撫養至今。如今即將嫁給一位鰥夫,對方與原配間生有數子,丈夫明言不想收這個拖油瓶分家產,不得已才寫信給他,希望賈命公能讓孩子認祖歸宗。賈命公只有一子賈康,一直想要第二個兒子,雖然心存疑惑,但二夫人一直未生育,便提議抱回,當是自己親生。賈命公明白二夫人此舉,不過是想保住自己的地位,但仍然應了她的要求。
      賈命公先差部下去調查,證實前情婦所言不假。部下說孩子長得眉清目秀,討人喜歡,只是長相不似賈家人,像情婦多些,還患有哮喘。賈命公聽得哮喘,認定無誤。哮喘是賈家的遺傳,大兒子賈康這些年來便苦受折磨,於是便由二夫人前去接回小孩。

      「老爺,二夫人回來了!」管家連忙奔進最裡邊的書房傳達。
      賈命公放下手邊工作,出了書房,來到門口迎接,二夫人手抱幼子下了轎。
      「老爺,你看,我們的兒子長得真漂亮,比哥哥賈康要俊呢。」二夫人懷抱男童,喜不自勝,一臉驕傲。
      賈命公嘆口氣,心裡暗罵女人愚蠢,只會在這種事上爭風吃醋。
      「宵,他是爸爸。」二夫人毫無所覺,只想趕快拉攏父子感情。
      「我是爸爸。以後你就叫賈宵。」賈命公亦是滿臉欣喜,用手指摸了摸宵的臉。
      宵面無表情,只是冷冷地看著眼前的男女,手按胸口平安符,在心中叮嚀自己。
      『我不會忘記我是誰的。』

      遠遠的樹下,男子目送一家和樂進了大門,轉過身,冷哼一聲,唇角掛上一抹邪狂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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