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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四章 因緣姻緣(三) ...

  •   上海近郊。
      梧桐伸出綠帽,像斗蓬罩住頹圮的牆,長春藤溫柔爬覆,為殘破建築披上綠衣。落日為這所古舊宅院斜灑上一層金粉,讓屋頂的十字架看起來像歪了一邊,上天恩賜的天籟,從牆內傳出牆外。

      「一、二、三,木頭人!」
      一襟晚照,談無慾提著皮箱,站在崩塌的牆外,聽著從牆內傳出的嬉鬧聲,抬眼望向十字架,舉起右手,在胸前比個十字,深吸一口氣,跨進了牆內。
      梧桐樹下,五名穿著簡陋的孩子正無憂地玩著木頭人,此刻將頭靠在樹幹上的是一名綁著兩根辮子的靈秀女孩。女孩唸著一、二、三,隨即轉過頭來抓鬼,身後一群小鬼慌忙定住腳。年紀最大約莫十一、二歲,頗為高壯的男孩,因談無慾的突然出現而移動了腳步。

      「燕子!抓到你了!」女孩立刻高興地歡呼。
      叫做燕子的男孩將手伸至背後,像是背後隱藏了什麼人。先是一頭長髮閃著金輝如流水般滑出燕子身後,而後一張小巧瓜子臉探出,看見談無慾,飽滿如櫻桃的紅唇立即漾出波紋,蕩漾至翦水雙瞳。
      「談叔叔!」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從燕子身後跳出,撲向談無慾。

      孩子們停止了戲耍,辮子女孩走出樹下,在燕子身旁停住,牽住了他。原是歡樂的神情轉為悲傷,紅著眼眶望著談無慾。眾人皆知這個人來訪,意謂分離時刻的到來。

      「阿月,妳又長大了,叔叔我快抱不動了!」
      話雖如此,談無慾放下皮箱,抱起阿月向空中拋擲再接住,毫不吃力,逗得阿月發出銀鈴般笑聲。將阿月放下地,看了看院內的孩子們,走到燕子身前。
      「燕歸人,你怎地老是瞪我?」談無慾摸了摸大男孩的頭。
      「因為你要拆散我們。」燕歸人不語,旁邊的辮子女孩哽咽開口。
      「談先生,神父請您進去。珠遺,帶大家去洗手,要吃晚飯了。」一位中年修女從教堂門口出聲召喚。
      談無慾望一眼燕歸人和珠遺,暗嘆一口氣,拿下頭上那頂形狀已變的舊呢氈帽,牽起阿月的手,走進簡陋的教堂。

      這個宅院並不是真正的教堂,而是神父自行設立的孤兒院。簡陋的大廳充當祈禱室,正中央,十字架上耶穌受難。瘦削的老神父跪在耶穌神像前禱告,而後站起身,向談無慾招了招手。

      「談先生,請坐。」
      老神父在長木椅上坐下,木椅發出吱嘎聲,像是承受不住他的重量,雖然神父瘦骨嶙峋。談無慾牽著阿月坐於他的旁邊,望著修女帶領孩子們進入內室後,方才轉過身。
      「中秋是你們中國人團圓的節日,卻……唉……這是最後一個中秋了。」老神父感嘆地,神情悲涼。
      「神父,我很抱歉,世局如此,儘管我各方奔走,結果依然不變。」談無慾緊牽著阿月,無奈地垂下了頭。
      「阿月,妳先進去用餐,我與叔叔談話,一會兒就進去。」
      老神父不願純真的孩子沾染成人的哀愁,刻意遣走阿月。阿月乖順地進了內室。

      「那也沒辦法,只好打散了。天主會照顧他們的。」神父見阿月離開,又繼續先前的話題。
      「神父何時返鄉?」
      「無人願意領養,將他們三人送走後就動身。再不走,我的身子恐怕負荷不了長途船程。」

      老神父去國數十年,如今年邁體弱,只盼死前看一眼故鄉西西里島。而時局紛亂困頓,孤兒院已窮途末路無以為繼,連三餐都成了問題,只靠為數不多的教友,和已成年外出工作的昔日院童施捨度日。孤兒院現有八位孩童,不捨孩子們失去依靠,老神父與修女四處尋找領養家庭,安排孤兒出路。其中最大的燕歸人和珠遺,平日尚可在附近農家幫忙,打零工賺點雜糧為孤兒院增添補給,因而被神父留到最後。但關院日期逼近,連珠遺在內,仍有三名孩童無人領養。
      這些孩子大多被需要幫忙農務或家務的人家領養,領養後又被拋棄、轉賣、受虐,或因為不適應而逃離,最終流落街頭的例子,更是時有所聞。

      離開學校,為謀生加入軍隊,後被拔擢進入情報局,身為特務的談無慾,尋到昔日長官遺留的孤女,被送進這裡不久,尚未被領養的公孫月。得知孤兒院的處境,不忍公孫月有流落街頭的一日,毅然決定除役,擔負起撫養她的責任。亦透過父親的人脈,多方委託,但也只有父親昔日最親近的部屬願意收養較大的燕歸人,珠遺和其他兩名較小的孩子仍無著落。他今天來便是要帶走公孫月和燕歸人。

      「我能力不夠。」
      「別這麼說,你盡力了。這樣的時代,你願意收養阿月,我已經很感謝了。只是珠遺與燕子在這裡最久,感情深厚,要他們分開,於心不忍。」
      「只恨我的能力只能撫養一個。」談無慾愧疚地,儘管這非是他的責任。
      「這事與你無關,何況你也替燕子找到歸宿。不提此傷感之事,你除役後有什麼打算?」
      「實不相瞞,我剛除役,尚未找到工作,不過生活暫時還不成問題。」
      「真是難為你,這年頭要找份能糊口的工作,談何容易。拖累你了。」
      「別這麼說,有個人陪著總好過天涯孤苦。軍旅生涯,漂泊不定,也無妥適寄養的朋友親戚,何況隨時有捐軀的危險,除了離開,實無兩全其美之策。我還年輕,這闖一闖試一試的勇氣,還是有的。」
      「無論如何,這最後的中秋夜,還是要熬過。一起來吧。」

      老神父站起身,引著談無慾進入餐室。餐室內孩子們沉默地吃著簡陋的晚餐,談無慾見餐桌上只有小米稀飯和青菜、醃瓜,心酸得幾要掉淚。打開皮箱,皮箱內只放了一盒月餅,分給一人一個,卻沒有任何一個孩子露出高興的笑容。
      珠遺突然離開座位,哭著衝出了餐室,奔向屋外,哭倒在梧桐樹下。

      燕歸人與珠遺先後來到這個孤兒院,至今已有七年,是留在這裡最久的兩個孩子。年歲相當青梅竹馬,生活雖苦,兩小無猜卻也快樂度過童年。從未想過會有分離的一日,直到三個月前,神父再也無能隱瞞,方才告知兩人將要關院的消息。

      三個月來日夜祈禱這一日不會來臨,或祈禱與燕歸人一同被送至其他孤兒院。但談無慾為燕歸人找到了收養家庭,神父所知的孤兒院又早已人滿為患,大多自顧不暇,或答應只收一個,於是剩餘的三名孤兒將會被打散送走,而她將被送到遙遠廣東鄉下的另一所孤兒院。
      祈禱無效,希望破滅,而命運是如此無能抗拒。乖順的他們,仍是默默接受神父的安排。
      珠遺知道用過晚餐,燕歸人便要離開,再也見不到他了。

      「珠遺。」
      燕歸人站在她的身後,兩行淚掛上他早熟的童顏。珠遺沒有回頭,越哭越大聲。
      「我發誓!等我長大,一定會去接妳。天主一定會保佑我們的。」
      燕歸人牽起珠遺的手,淚流不止,望向屋頂的十字架,許下承諾。
      「燕子,你一定要來接我,我等你。」珠遺哭倒在燕歸人懷裡。

      圓月爬上梧桐樹梢,將光華投射在十字架上,映照出哀哀離別的身影,更添淒涼。
      離別的一刻,老神父抱著燕歸人,親吻著他的頭頂,挺直腰桿,喃唸著天主賜福之語。
      「願主看顧你。」老神父流下了淚。
      「神父,願主照亮你,引導你,平安回到故鄉。」
      燕歸人淚流滿面,萬般不捨自幼照顧他的神父,明知此刻一過,再無相見之期,猶能堅強成熟地面對與祝福。燕歸人與修女擁抱道別,看一眼伏在梧桐樹幹上抽泣的珠遺。淚水潰堤,一咬牙,燕歸人拔腳踏過珠遺之淚,狂奔而出。
      「燕子!」
      珠遺追了出來,撲倒在地上,聲聲呼喚著不再回頭,越離越遠,終至沒入黑暗的身影。
      談無慾提著裝入公孫月與燕歸人衣物的皮箱,牽著亦是淚流滿面的公孫月,跨出了孤兒院。小路轉角的白楊樹下,燕歸人抱樹痛哭。默默等了一會兒,談無慾上前牽住他,一大兩小手牽手,無聲溶入月色。

      燕歸人的新父親亦是情報員,當他隨同談無慾來孤兒院時,一眼相中正在劈材的燕歸人。見他身手敏捷,孔武有力,且冷靜沉穩,聽過修女說起他平日生活後,更是讚賞他早熟又懂得感恩,故而決定收養他。他跟談無慾說過,會先讓燕歸人上學,將來要培養他成為傑出的軍人。談無慾並未向燕歸人提及此事,但心想總好過在平凡農家幫傭,至少有受教育的機會,故而接受了這個理由,安排收養事宜。

      兩天後,燕歸人被父親部屬接走,三個月後隨養父搬遷,離開上海,自此與談無慾、公孫月失去音訊。

      1929年,年十九,燕歸人考進位於廣州的黃埔軍校第七期,成為黃埔軍校創校僅六年的最後一期畢業生,並找到了珠遺。【註1】

      ※

      同一天,大稻埕的中秋夜,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小哥,今日多謝你。」君憐走到秋君身前,向他福了一福。
      「明兒,再請妳吃棉花糖。」
      我驚訝地發現,對無極向來半句話不吭的秋君,對君憐倒是頗懂得適時表現。
      「大哥,今日多謝你。」君憐接著向赦生福了一福。
      雜耍當玩耍,觀眾面前絕不怯場的赦生,此刻卻是滿臉通紅,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赦生哥,你怎地臉這麼紅?」無極鬼靈精地取笑。
      「我哪有?」
      「明明有。」
      赦生口才不好,也不喜多言,說不過嘴溜的無極時,通常來個相應不理。

      「吃飯吧,再不吃,菜要涼了。」
      義父率先入主座,滄伯指引眾人入座。義父舉杯開席,大夥兒紛紛舉杯,同慶中秋。
      旱魃被安排坐於義父正對面的位置,我總覺得兩人或眼神交流,或敬酒之間,有一種心照不宣,心領神會的親暱感。甚至以為,今晚的主客是旱魃,其他人只是陪客罷了。
      『看來,我的疑心病愈發嚴重了。』

      看向小圓桌,赦生、秋君、羽仔、無極,四人吃飯當玩耍,飯吃不到一半,已開始打鬧,只有君憐乖乖坐在椅上,不時出聲喚他們回來吃飯,還為他們夾菜。
      『這孩子甚是乖巧有禮,頗有大姐之風。』
      看著這群孩子,莫名湧起幸福的感覺。

      寒波抱在懷中的西風突然哭了起來。這小妮子氣力驚人,哭聲震天價響,每次寒波受不了抱來找我時,大老遠便聽見她的哭聲。我待要接過,卻見寒波拿起桌上小碗小匙站起身,走到小圓桌,小碗小匙一放,把西風往羽仔懷裡一塞。
      「羽仔,餵你老婆吃飯!」

      ※

      自從西風出生後,寒波連遭打擊,一年內接連喪母、喪父,加上繼承茶行,工作忙碌,西風必須由奶娘照料。寒波疼西風有如掌上明珠,只要得空,必定親自餵養照顧。
      「連同父母親的愛,一併給予。」在他父親的喪禮上,寒波如此對我說。

      夢想成真,打從西風出生後,每次見到羽仔,便你老婆這樣,你老婆那樣的滿口不三不四,聽得人發噱。指腹為婚一事,我一直當成是玩笑,但隨著西風的出生,我才發現,寒波是認真的。

      「他是孤獨缺的兒子,能結成親家不是美事一樁?將來茶行也有人繼承。」
      當他對我這麼說時,我才明白他背後真正的動機。

      泊老爺故世後,我倆之間再無阻礙,但他尊重我不婚的緣由,故而絕口不提結婚。幾年來,我也漸漸意識到我體質有異,可能不孕,因而更不願結婚。寒波是聰明人,為泊家找一個值得信賴的繼承人,便是他的因應之策,也是對我的真正溫柔。
      他以此暗示絕不會為了傳承而另娶她人的決心。
      雖然我老疑心還有其它原因,但也未免操之過急!
      羽仔還不滿五歲吶!童養媳也不是這等養法!

      「羽仔,你什麼時候才學得會說不啊!」孤獨缺苦笑,因為羽仔真的舀口湯飯塞進西風的嘴巴。
      「總比聽她的哭聲好些。」羽仔語言能力大有進步,雖然話少,卻是老氣橫秋。
      「羽仔,讓她自己吃,別像她哥哥一樣,寵得無法無天。」
      著實看不下去這等溺愛,明明一歲的西風就已經能自己吃飯,卻被寒波寵得不肯自己吃,要人餵飯。
      「羽仔,餵完飯,記得幫她換尿布!」寒波完全不理會我的抗議,再加一句,也不管羽仔會不會換。
      「神經了你!羽仔那麼小,怎麼會換尿布!」我氣得差點沒用尿布塞進他的嘴。
      「哈!這妳就不懂了。這叫造成既定事實,將來羽仔賴也賴不掉!」寒波擠眉弄眼,樂在其中。
      「你聰明。將來西風會有三個丈夫,打破歷史。」我斜眼一睨,冷嘲熱諷。
      「八珍,小妹將來是貞節烈女,要立貞節牌坊的,妳別嫉妒。」

      話一出,孤獨缺和我同時動手。
      「貞節牌坊?呸呸呸!我家羽仔長命百歲,少詛咒他!」孤獨缺一掌劈向寒波後腦。
      「少瘋了你!西風的貞節牌坊就是被你拆掉的!要造成既定事實,就不要大剌剌地在三個男孩面前幫西風換尿布!」我扭住寒波耳朵,指著羽仔、秋君和赦生。
      「唉呀,糟糕!羽仔,分一點給人看沒關係吧?」原就圓亮的大眼,此刻瞪得快不輸天上圓月了。
      眾人哈哈大笑,小桌上的孩子們只顧玩鬧,誰也不當回事。羽仔默默餵飯,只當耳邊風。

      「我來餵吧,我已經吃飽了。」君憐善體人意,伸手抱過西風坐好,熟練地餵食,想必有照顧小孩的經驗。
      「她好可愛喔。」君憐邊餵邊逗西風,一副小媽媽模樣。
      「君憐真是乖巧懂事,有大姐姐的樣子。」義父開口誇讚。

      一時間,原本愛哭又哭聲響亮,孩子們人見人怕的西風,突然間變成寶。除了最常被逼著抱西風的羽仔外,赦生、秋君和無極見到君憐的模樣,竟然搶著要餵西風,似乎想證明自己也有長者之風。

      「泊仔!看來除了羽仔外,你還有其他選擇嘛!」孤獨缺拍著寒波肩頭,哈哈大笑。
      我看向孤獨缺,卻瞥見坐於他身旁的旱魃,面帶哀愁地望著君憐餵飯。

      ※

      「我走了,兄弟們還在等我賞月。」阿龍起身離席,彆扭地看了看義父,轉身走出廳堂。
      義父無語,站起身來,出了廳堂,跟上阿龍,默默將手放上阿龍的肩膀拍了拍。

      沉默,是太多說不出口的言語在喉間擱淺;冷漠,是彼此內心如焚的情熱在心口悶燒。

      一個垂著頭,一個強挺肩,兩人默默前行,直到大門口。
      「阿龍,你也該討房妻子,讓爹當祖父了。」號崑崙語帶試探,卻也真情流露。
      阿龍抬起頭,悲哀地看一眼父親,一語不發地跨出家門。

      號崑崙長嘆一聲,望著阿龍離去的背影一會,仰頭望向天上圓月……
      『練家再無真正團圓之日……』

      「爹……」旱魃從後輕聲呼叫。
      「為了見你一面,為了與你同飲一杯,更為了聽你這聲爹,卻要如此勞師動眾,如此做作……」
      號崑崙沒有回頭,只是,微微顫抖的肩,洩露了無奈與悲哀。旱魃無語,將手輕放於號崑崙的肩上。強撐的肩,垮了……
      「再過不到一年,峨眉便要回鄉了。旱魃,真正的考驗,才正要開始……」

      阿龍垂著頭,沒有回到兄弟等待之所,卻拐進了紅燈巷。隨意抱過一個不知長相的風塵女,發洩滿腔的愛與慾。

      『爹,我自己也無能控制……』

      ※

      秋君難得下山,因此每回下山,總會在練宅住個幾天。現在多了君憐,孤獨缺藉口說怕秋君人單勢孤,被女孩欺負,硬將羽仔留下。兩男兩女,再加個不時在地上爬的西風,孩子房鎮日吵鬧無比。
      君憐與無極同睡一房,但秋君與羽仔留宿在此,我便將平日練舞彈琴的和室,當成臨時孩子房,方便他們玩耍。十疊大小,四個小孩一人一床被子,倒也寬敞,但每天早上收拾時,四床被子亂成一團,都不在原來鋪的位置上。
      如此過了三天,災難發生了。

      「媽媽!頭好癢!」無極抓著頭頂,小臉皺成一團。
      撥開她的頭髮,赫然發現髮內黏著不少銀白蟲卵!
      『糟糕!』

      這都要怪我粗心。君憐來到的第一天,我幫她洗頭洗澡時沒有發現,三天來,見她常抓頭也不覺有異,直到此刻,才發現無極被君憐傳染了頭蝨。
      君憐之前不常洗澡洗頭,髮內長有頭蝨一點也不奇怪,也是很多孩子常見的問題。頭蝨頑劣,繁殖力強而快,頗難處理,要徹底消滅,最快的方式便是將頭髮剃光。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的!」率先剃掉頭髮,早熟的君憐見無極嚎哭,不願剃掉那頭漂亮長髮,羞愧得哭泣不已。
      「妳別哭了,很快就會長回來,對不對?羽仔?」
      為了勸服無極剃頭,兩個男孩遭受池魚之殃,也被我剃了個大光頭。秋君摸著光禿的後腦安慰君憐,把一旁憂鬱的光頭羽仔也拖下水。羽仔點了點頭,也不知是在意還是不在意。

      「是啊無極,頭髮很快便會長出來,沒關係的,妳看他們這三顆光頭不也挺好看?」我擁著無極,指著三顆光頭,好言相勸。
      「不要!不要!光頭好醜!公主都有漂亮長頭髮。」無極仍然抗拒。
      「無極妹妹,等妳頭髮長了,我天天幫妳綁漂亮的辮子,好不好?」君憐滿臉歉意地安慰無極。
      「不剃,頭會抓爛掉。」羽仔好心加入勸說。
      無極擤擤鼻涕,停止哭泣,已有妥協之意。
      「我的寶貝小妹!頭髮已經夠稀疏了,再剃個光頭不更醜?」
      讓西風坐在榻榻米上,一根一根檢查有無蟲卵的寒波,一句話說得無極又是一陣大哭。
      「閉嘴!」
      抓起梳子,我氣得往寒波頭上丟。寒波頭一偏,一個失手,竟是扯下西風一根頭髮。西風吃痛掙扎,突然站起身,兩手前伸搖搖晃晃,哭著走向羽仔……
      「嗚ㄟ……嗚ㄟ……」

      一片靜默,大家都看著西風,聽著她的聲音。走了幾步,西風跌坐於地前,羽仔衝向前抱住……
      「你們有沒有聽到?」羽仔大叫。
      羽仔睜大眼,望著我們,連無極都忘記哭泣,全都點頭,不可置信。
      「西風會說話了!嗚ㄟ,她叫我的名字!」抱著西風,羽仔興奮得笑開嘴。
      「嗚……」
      寒波無語,竟哭了起來,也引出我一串淚水,雖然嗚ㄟ兩字聽起來更像是單純哭泣的聲音。

      是因緣?還是姻緣?
      西風人生第一步,是走向羽仔;人生第一句話,是羽仔的名字。

      「羽仔,這下你非娶不可了!」寒波又哭又笑。

      姻緣天註定。
      此時,我與寒波均以為,羽仔與西風真的有緣份。隨著西風的成長,羽仔對她更是愛護有加,直到我們明白,娃兒的童言童語,真的不具任何意義。

      好不容易替無極剃光了頭,卻不料病癒的胡夫人因未能參加中秋宴,而帶著蝴蝶君前來致歉。看到蝴蝶王子,無極高興地向前招呼,蝴蝶君被光頭無極嚇了一跳,隨即指著她的頭哈哈大笑,直嚷好醜。被王子看見醜態,光頭公主躲進房內,哭得肝腸欲斷。君憐又因自責、自卑而落淚。而後秋君、蝴蝶打成一團,羽仔趕緊抱起西風躲到屋角。

      因緣天註定。
      秋君回了萍山,羽仔也回家,兩個光頭女孩不敢出門,鎮日在家無事,為了打發時間,我便試著教兩人彈琴跳舞。
      沒想到兩人極具才華,天份遠超過我,一點就通。君憐身段輕盈,舞姿柔而有韻;無極則是十指靈巧,記性又佳,學琴特別快且能歌能舞。

      『這兩個孩子注定要吃這行飯。』
      蓬萊雙絕雛型已具。

      ※

      1922年。五月。
      江南連日豪雨,洪水肆虐,各地均傳出嚴重災情。
      災後,練峨眉趕至杭州,與宮紫玄連日奔波打聽,沿山沿水道苦尋不著收養船家。洪水暴發時,不少船家與人家或遭淹沒,或被沖走,一片狼藉中,兩人辛苦跋涉,不肯放棄一絲希望。半個月後終於從其他船家打聽到消息,卻是承受不住的惡耗。

      「船毀了,姥叔夫妻的屍首也尋獲了。唉,真是可憐吶。」船家紅著鼻頭說著。
      「那兩個孩子呢?他們有一對兒女,可有尋獲屍……有找到人嗎?」宮紫玄扶著搖搖欲墜的練峨眉,焦慮地問起。
      「沒找到。洪水這麼大,小孩不知道被沖到哪了。唉,這次的水患,有數以千計的人失蹤。我看是凶多吉少了。」

      「孩子……老天,這是對我的懲罰嗎?」
      傷心欲絕,一口氣喘不上來,練峨眉哭暈了過去。

      七月底。
      練峨眉放棄尋找,離開南京。返鄉前,於上海巧遇落魄潦倒的談無慾。未久,攜同剛過六歲生日的公孫月,三人搭上船,航向台灣。
      另一段長達十八年的因緣、姻緣,就此開展……

      ※

      七月中。
      夕陽不減其威,暈黃地散出餘熱,將大稻埕染上幾分美女遲暮的哀愁。
      慕少艾手拿大包小包,走進打鐵鋪,鋪內無人。放下東西,四處搜尋未果,走到後院,卻見羽仔蹲在隔鄰後院菜園的雞舍前。不動聲色地悄悄接近,發現羽仔餵過雞後,盯著正在孵蛋的母雞瞧。

      「母雞媽媽,如果我把蛋拿到棉被裡去放,小雞會不會孵出來?」羽仔皺起眉頭,天真地對母雞說話。
      「不會。除非整日用燈照著,還要不時翻動。」
      慕少艾在羽人身邊蹲下,平和的語氣彷彿他早就蹲在這裡一般。羽仔嚇了一跳,看見是慕少艾,露出難得的笑容。
      「是慕叔叔!你何時回來的?」
      羽仔向慕少艾伸出手,慕少艾一臉笑意地與之相握,把羽仔當朋友看待。
      「今天剛下船呢。你倒是記性好,沒忘記紳士禮節,不過紳士可不會蹲著握手。兩年不見,站起來讓我看看多高了。」

      慕少艾牽起羽仔站起身來,一手放上他頭頂,沿水平比劃至自己腹部。
      「唉呀呀!敢情你是吃了雞飼料嗎?一忽兒便長這麼高了。」
      「爹說我吃的是鳥食。」羽仔歪歪嘴,像是抗議。
      「哈!我秤秤多重?」
      將羽仔抱起,擠眉弄眼地假裝不勝負荷,連呼好重。
      「我五歲多了嘛。」
      「唉呀!五歲了嗎?要叫你先生了。」慕少艾裝模作樣,逗得羽仔呵呵直笑。
      「騎馬!騎馬!」
      慕少艾雙手往上一舉,讓羽仔跨坐上他的肩頭,但五歲半的孩子就算瘦,沒二十也有十來公斤,況且長手長腳,要維持羽仔平衡,缺乏運動的慕少艾著實累得兩手發軟腰發酸。勉力撐持,舉步維艱地回到孤獨家後院的汲水器旁,放下肩上重擔,一臉汗水。

      「你爹呢?」
      慕少艾拿出手帕,壓著幫浦抽水幫羽仔洗手、洗臉。
      「把店交給我顧著,人就出去了。我來壓。」
      「那你又為何在別人家?」換羽仔壓水讓慕少艾洗臉。
      「阿土伯要我幫他餵雞,澆菜。」
      「難怪你泊叔叔信中誇張地說,全大稻埕的菜園都歸你管,又說你澆水照顧的菜,長得特別大特別好吃。但你家的菜園怎地這般?」慕少艾指著菜園內長得疏落的菜苗。
      「你不知道孤獨缺是餓鬼投胎的嗎?」羽仔兩手交叉抱胸,像個小大人般地挖苦父親。
      「哈哈哈!我了解。」慕少艾哈哈大笑。

      「你這個吃裡扒外的小兔崽子!明明是你東家西家的瞎忙,荒廢自家菜園。」不知何時起,孤獨缺站在後門口,故意扳起臉,指著羽仔開罵。
      「明明是你說老牛愛吃嫩草,菜苗還來不及長大就被你吃下肚了。」羽仔也不甘示弱,頂撞回去。
      「反正你是種菜專家,重新種有什麼關係?」
      「別人家都是爹爹種給孩子吃。」
      「誰規定的?我偏愛做與眾不同的事。」
      「這就是我把母雞放生的原因。」羽仔突然冷冷一笑。
      「你這個臭小子。來來來,姓慕的,你來評評理。」
      「評什麼理?」
      慕少艾望著一來一往,吵得不可開交的父子,笑得頻頻擦淚。

      「我養隻母雞很會生,每次一生就是一大窩,這不孝子嫌養小雞麻煩,竟然將母雞抱到郊外的田裡扔了,你說是不是該打屁股?也不想想雞腿都是誰吃的,還有雞蛋。養別人家的雞倒是勤快得很。」孤獨缺口沫橫飛說得面紅耳赤,卻半點也瞧不出怒氣,更像是在作戲。
      「哈!羽仔,你的說詞呢?」慕少艾望著羽仔,期待他的抗辯。
      「不是扔,是放生。」羽仔又皺起眉頭,擺出老學究的面孔。
      「為什麼要放生呢?」
      「因為……」羽仔看著孤獨缺,欲言又止。
      「因為什麼?」慕少艾蹲下來,與羽仔面對面。
      「爹爹說過……」
      「我說了什麼?」孤獨缺納悶地。
      「你說……娘生下我就死了,西風的娘也是生了她就死了……」羽仔小臉漲得通紅,連眼眶也紅了。

      意外的答案出口,孤獨缺與慕少艾互望一眼,皆靜默無語。
      『小孩的心,竟是如此敏感細膩。』

      慕少艾強壓下內心波動,上前抱起羽人,盡量用小孩聽得懂的詞句解釋。
      「原來如此。人與雞不同,人生下嬰兒,母雞則生蛋。自然萬物奇妙萬千也很公平,因為雞還要承受孵蛋不成或被啄食的危險,所以上天便很少讓牠們在第一關難產,除非母雞生病了。那隻母雞很會生,就表示你養得好,很健康,我這麼說你聽得懂嗎?」
      「我懂了。所以那隻母雞不會生了蛋寶寶就死。」羽仔鬆開了眉,露出笑容。
      「是,除非你爹把牠燉來進補。」
      「慕少艾!我雖然牙硬,可也吃不動老母雞。」孤獨缺連忙翻白眼抗議。
      「爹爹都吃小雞,還沒養大就宰來吃了。」羽仔在慕少艾耳旁低聲洩密。
      「他從小就沒耐性,你可不能學他。」慕少艾也學著羽仔的動作,故意在他耳旁低語。
      「你們兩個兔崽子!當我不存在嗎?」孤獨缺故作生氣,卻逗得羽仔又是一串笑聲。
      「不過,你把母雞放生了,要跟你爹道歉。」慕少艾輕聲指示羽仔,將他放下地。
      「爹,對不起,下次不會了。」羽仔走到孤獨缺面前,牽住了他。
      「沒有下次了,全大稻埕的雞都歸你管了,不差自個兒家。況且養雞又臭又招蚊子,要吃雞,偷隔壁阿土伯的就好。」孤獨缺爽朗一笑,拍了拍羽仔的頭,而後輕鬆地將他放上肩頭。
      「來看看我帶了什麼禮物給你。」慕少艾率先進了屋。
      「哇!又有巧克力吃了!」羽仔高興地拍手歡呼。
      「小心頭,別撞到了。」進門時,孤獨缺微微彎腰,仍不忘叮囑肩上雀躍的羽仔。

      ※

      慕府的洗塵宴席中,離鄉多年終於畢業重聚首的這群朋友們,觥籌交錯於過去未來,酩酊於理想現實,微帶醉意地上了牌桌。
      比眾人先一步畢業,於初夏回到台灣的藺無雙,在東京時曾加入新民會,並參與新民會刊物『台灣青年』的出刊工作。【註2】
      良好家世與留日背景及優異成績,回台後即被網羅進入總督府交通局遞信部(電信局前身)擔任公職。

      「『台灣青年』禁止輸入,限制傳閱,只能暗中流傳。日治根深,順良無爭的台灣人民,已逐漸失去反抗之心,要鼓吹民族自決意識,需先設置台灣議會。」丟出一隻西風,藺無雙侃侃而談。
      「碰!西風是寶耶,豈可揚手便丟。」泊寒波如獲至寶地揀回那隻西風,整齊地排在牌前。
      坐在泊寒波下家的慕少艾翻翻白眼,再丟一隻西風,氣得泊寒波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最後一隻西風也揀回來。

      「我在大陸也看過這個刊物,也聽說了你們連署向帝國議會遞出【台灣議會設置請願書】。處在帝國權力中心的你們這群留學生,當真了不起。」笑禪豎起大姆指,丟出一隻二鳥。
      「碰!只是遭受打壓,處處碰壁。」下家藺無雙長嘆一聲,碰了二鳥。
      慕少艾看一眼泊寒波,見他盯著二鳥發笑,再看了看中間被丟出的所有牌,發現沒有目標物,心下了然。

      「所以,我們必須在島內也發行類似刊物。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正適合搖筆桿。」笑禪說出了未來志向與方針。
      「看來你我方向相同。」藺無雙露出笑容。

      泊寒波摸張牌,帶著失望神色又丟了出去,是一張八萬。
      慕少艾吃下八萬,盯著最右邊的單張一鳥,笑了笑,拆掉最左邊的一組紅中,丟出其中一張。他知道泊寒波已經聽牌,而且猜出他聽什麼牌。
      『才不把羽仔給你!』

      「寒波呢?有何打算?」笑禪轉而問起泊寒波。
      「不瞞你們,自從有了小妹,抗日熱情逐漸降低,她畢竟還這麼小。汗顏……」泊寒波喪氣地盯著三張西風。
      「別這麼說,西風才兩歲,伯父伯母也過世,我們可以理解你的顧慮。」笑禪溫和安慰。
      「峨眉也快回來了,過段時間,我打算正式追求她,假如成功,或許我也會像你一樣,放棄理想。有了家累總是不能任性而為。」藺無雙不自覺露出期待,陷入自己的想像,丟出一鳥。

      「胡了!哈哈哈!」泊寒波興奮地揀回那隻慘綠一鳥,與三張西風並排。
      「就知道你會聽這張牌!二鳥碰死,一、三鳥即出,而一鳥是邊張,被丟的可能性最大。西風既吹,只待捕鳥,泊寒波,你還真是單純。」慕少艾大笑出聲,翻出自己那張一鳥。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胡?」泊寒波瞪著那隻一鳥。
      「我豈能出賣羽仔!」慕少艾笑嘻嘻地。
      「你們看,西風跟羽仔肩並肩,可不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嗎?」泊寒波的得意,無人理會。
      「希望西風將來不會長這麼扁,否則羽仔真要一臉慘綠。」笑禪以牌的形狀和顏色暗喻,難得的開起玩笑。
      「唉,碰二鳥,丟一鳥,看來連打牌都時不我予。」藺無雙一語雙關。
      「不過我可以支持你們所需的經費,若是時局所逼,當個壯烈英雄也不是不可能。」泊寒波見他如此,不忍說出峨眉意中旱魃的真相,開始洗牌。
      「少艾,你呢?」笑禪問起慕少艾。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與做法。」慕少艾神秘一笑。
      「對了!你到底什麼時候畢業啊?」泊寒波開始堆牌。
      「其實我只剩一個學分未修完,此番回來便是著手畢業論文,不過要正式畢業返台,還要再一年吧。」
      「天才就是不一樣!放棄醫學改念生化,竟然只花兩年就修完。」未唸大學的泊寒波帶著幾分羨慕與佩服。

      「少艾!這是真的嗎?你這個不孝子!」
      眾人尋聲望去,赫見廳門口慕夫人慘白的臉容!

      ※

      船緩緩靠岸,旱魃從不遠處的陰暗處,望著甲板上迫不及待尋找親人的旅客,和碼頭上引頸期盼歸鄉客下船的紛亂景象,想起過去兩年,自己和峨眉也曾如此一上一下地凝望。
      『從今而後,我只能遠遠的看妳嗎?』

      旅客開始走上棧道,笑聲、哭聲、招呼聲、歡呼聲,各種適合久別重逢的,曾經屬於他的熟悉聲音在他耳旁撩撥,但他只能靜默地任由歡樂侵襲自己。他瞥見阿龍和金八珍的身影,更加意識到往後艱困的處境,現在,不過才剛開始。

      他看見朝思暮想的身影,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練峨眉一手牽著一位小女孩,而小女孩的另一手牽著一位戴帽高瘦青年,三人狀似親密地走下甲板。
      思緒紛湧而來,旱魃尚來不及細想,反射性地看向阿龍,但看不見背向他的阿龍表情。他看見金八珍哭著衝上前擁抱練峨眉,又看見青年向著阿龍伸出手,暗一咬牙,走出陰影,慢慢往人群接近。
      他從不懷疑練峨眉,但各種負面思考隨著下船這一幕猛襲而來。他必須知道這個青年是誰?女孩是誰?他更加擔心狂龍發作。

      練峨眉擁著金八珍,從她肩頭上方向著旱魃輕搖了搖頭,彷彿早就知道他在那裡。旱魃停住腳步,看見練峨眉流著淚向他拋來的燦爛微笑,和用唇語無聲說著:『相信我。』
      剎那得到救贖,一切思緒化無,熱淚衝上眼眶。隔著金八珍背影,兩人互相凝望。
      練峨眉再度開口:『我愛你。』
      旱魃張嘴無聲回應:『我好想妳。』
      「峨眉呀!妳都不知道我有多麼想妳!」金八珍毫無所覺在她背後上演的心酸。
      「我也好想你。」練峨眉輕撫她的背,眼睛卻是望著旱魃,趁機出聲傳達。

      『我會去找你。』
      『我等妳。』
      『回去,別讓阿龍發現。』

      旱魃待要傳言,見阿龍往自己方向轉身,立刻背過身,匆忙往人群外而去,離開了碼頭。
      『我多心了,不是她。應該只有三歲……』

      在船上早已沙盤推演過,在甲板上時練峨眉便已暗中指出阿龍。迎著他壓抑的狂氣與強烈懷疑,談無慾立刻露出笑容禮貌地伸出手。
      「你好,你便是練峨眉的弟弟練龍吧?」
      狂龍兩手交叉,緊盯著談無慾,無視他伸出的手。談無慾無所謂地縮回手,改牽起公孫月。
      「我是談無慾,是你姐姐大學一年級的同學,不久前在上海遇見她,因為窮困潦倒,為了謀生,便接受她的提議來台發展。」
      對付疑心之人,唯有實話實說,談無慾毫不在意談起不甚光采的過去,刻意不稱名,只以『你姐姐』、『她』稱呼,不顯曖昧。果然,阿龍的神情逐漸緩和,略帶不屑與輕視,正中談無慾下懷。

      船程中,練峨眉詳細告訴談無慾關於大稻埕的種種,包括各種人際關係,更詳述阿龍的個性,和看見他一同下船及暫住練宅可能引起的不滿。談無慾工於心計,遇剛則柔,強者面前示弱,讓狂龍輕視自己,企圖降低他的敵意。

      「這是我姪女公孫月。阿月,叫練叔叔。」
      談無慾抱起公孫月,公孫月乖順有禮地打招呼。狂龍只點了點頭,仔細打量公孫月,彷彿在印證有無練峨眉的影子。
      「流落異鄉,落腳安居前恐怕要在貴府暫住,還望你多關照。」
      狂龍無可無不可地聳肩,自始至終不發一語。狂龍話多時猜不透真假,沉默時令人無法揣摩心中所想。
      不再理會談無慾,阿龍轉身走向擁抱中的練峨眉與金八珍。

      『難怪峨眉要棄子,果真是沉重壓力。必要時……』
      談無慾瞇起眼眸,利光射向狂龍背影。

      註1:
      1924年,孫中山先生於廣州黃埔島創建黃埔軍校,於1927年隨國民政府遷校南京,一分為二,有南京、廣州兩個校區。廣州校區1930年停辦,只維持了六年,正式走入歷史。黃埔軍校後改名中央陸軍軍官學校。

      註2:
      1920年『台灣青年』於東京發刊,總編輯為林呈祿,後來也成為『台灣民報』總編輯,為日治時期台灣言論機構──台灣青年、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最重要的掌舵人。台灣民報亦發刊於東京,直到1927年方才獲准於台灣發行。林呈祿與林獻堂、蔣渭水、蔡培火等人於1921年,在大稻埕靜修女中舉行『臺灣文化協會』創會儀式,致力台灣議會的設置,是推行台灣文化啟蒙運動,與政治自由的重要先驅。『臺灣文化協會』於1923年向總督府提出申請,並預定於江山樓舉行創會式,遭日本總督以違反治安為由,下令禁止。
      本文藺無雙所談論的背景,就是套用此一歷史。(資料來源:台灣近代名人誌,自立晚報社出版)
      諸位革命先驅,請原諒小女子的霹靂,著實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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