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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在你耳边轻诉的情诗 ...

  •   思琪在树下接到一片落叶时,风拂过她的发,这才后知后觉,秋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驻足了。
      思琪想起阿婆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密了。一到下雨天就患风湿病,全身的骨头痛,夜里也能够听到阿婆轻微的呻吟声,而且她的耳朵不好,要和她很大声的说话才听得到。
      思琪很想问阿婆,为什么阿胜有爸爸自己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还有妈妈。从她记事起,记忆里就只有阿婆一个亲人,她的童年是在小小的四合院里度过的,伴随着一个同样孤独的阿胜,几个同样孤独的老人。直到她上了学,听到别的同学谈论自己的家庭,自己心理上总是避开的,因为知道了不同。她听刘奶奶说过,阿胜的妈妈是去世了,阿胜的爸爸有一段时间一蹶不振,放着自己的孩子不管,刘奶奶看不下去,把阿胜带在了自己的身边。那时候,思琪可以想象到小小的阿胜,心里的悲伤。思琪也觉得悲伤。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到,那么自己呢?自己好像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他们在哪里?无从知晓。阿婆也从来不说。
      回家的时候阿婆在睡觉,这几天她的身体又不好了,不停咳嗽,看了医生也是不好。睡梦中的阿婆像晒干的橘子皮一样的脸,使思琪快速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慌。上个月的时候有一个很漂亮的妇人找到四合院来,思琪在院子里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皮肤白净身材姣好的妇人,她走进来的时候,看了思琪一样,那种非常意味深长的。
      恰好阿婆从家里面出来,本来是让思琪给她穿针的,还一边走一边说自己年老了眼睛不中用了,可是等到看到这个女人的时候,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突然大叫起来,让她离开。
      女人说的话思琪听得清清楚楚,“是我啊!难道阿姆不认得我了吗?”那种地地道道的闽南方言的普通话,思琪并不陌生,可是阿婆疯狂得喊着:“莫来骗人,滚出去滚出去再也莫来了。”阿婆平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无论对思琪还是街坊,都是笑眯眯的。大家都说她是一个和气的老太太,思琪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婆发脾气。
      她扯着女人的衣服,一揪把她使劲往大门口推。女人斯斯文文的,现在倒是填了几分落魄,神情满是悲伤。她想转过身来解释什么,可是阿婆不让,阿婆大喊大叫的,“滚出去滚出去......”一直重复着。
      直到把她推出去,阿婆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还在声嘶力竭,思琪连忙上去扶起来,女人想要靠近,阿婆说:“思琪,我们回去,把门关上,不要让小偷进了来,快扶我回去。”思琪低低叫了一声:“阿婆。”
      阿婆说:“是不是你也不听话。”
      思琪没有作答,看了女人一眼,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淌满了泪水,思琪想,这个女人,一定和阿婆有什么联系在其中。
      把门关了,思琪扶着阿婆,老人家骨头酥,思琪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一直问阿婆,“有没有事情?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没事,只是有点痛,骨头折不了。”
      思琪拿了一种草药专治跌打损伤的,捣碎了敷在阿婆的膝盖上,膝盖上面一块拳头大的青紫,思琪看着心疼:“阿婆,你要好好爱自己,就算您讨厌那个人,也不该和她拼了命,您还有我啊,要是——要是你为了那个人出了点什么事,你要我怎么办?”
      “不会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阿婆——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看到她你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小孩子家家,不要问这么多,那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以后你看到她,记得要绕道走,知道吗?”
      “可是她不像。”
      “你听不听阿婆的话?”
      “好。”
      思琪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让阿婆不会这样子。
      这件事情从那一天之后阿婆就好像忘记了一样,可是思琪一直在想着,她的疯狂念头在想着,那个女人,会不会,有可能,是自己的母亲?
      这些念头折磨得她彻夜不不眠,她对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阿婆每每看着她远远走近便要和其他人说:“这个孩子,怎么像根豆芽一样瘦长瘦长的。”她是瘦,因为自己偏食,总是不爱吃肉,每次阿婆给她夹肉,她便笑着接受,之后夹一张大的菜叶包住放在碗底下,总是带给小猫吃,所以,小猫倒是胖胖的很可爱,阿胜总是说她不应该不吃肉,可是她就是不吃。自己的肤色偏黄,黄中带些苍白,还好唇色较红,五官倒都是小小的,眼睛也不大,内眼角尖而较内陷,眼尾细而略弯,笑起来,阿胜便说:“好像月牙。”她喜欢阿胜的眼睛,但是阿胜总是说,她的眼睛很有神,很漂亮,她是看不出哪里好,就是这样一张凑起来没有什么特点的脸,如何也和那个漂亮的妇人挂不上一点的相似之处。
      思琪不由得叹息,叹息之余,又努力找一点点相似的,也许鼻子有一点像,是吧,有一点点,嘴巴也是,也许,自己是像父亲多一点,可是,如果是自己的母亲,阿婆不会敢她走的啊,自己的母亲,就是阿婆的女儿啊!疼都疼不过来,怎么可能还会赶她走。而且,重要的是,她为什么称呼阿婆为阿姆?她知道,这个称呼,在阿婆的那一代,还有人称呼自己的母亲为阿姆,或者姆妈,虽然是亲身母亲,可是因为家里是母亲的长嫂做主,所以母亲的孩子称自己的伯母为大妈妈,自己的母亲便称呼为姆妈,阿姆。可是,这是上一辈的事情了,可是就是这个小小的线索,还是让思琪心里思之又思想之又想。
      她对阿胜说过这件事,阿胜说:“最好是问清楚阿婆。”
      “阿婆不会说的。”
      “那就不是你的母亲,若是的话,阿婆的态度也不可能那样子。”
      “那是母亲的朋友?”
      “这个——有可能。”
      “大人的世界为什么那么难懂?”
      阿胜安慰她:“内心保持童真是最难得的哦。”
      她笑笑,心里却一直加速跳跃着。
      阿婆就是在遇到那个女人之后身体情况越发不好的,隔了一个星期发了烧,什么都吃不下,掉了三天的盐水,情况才好些,之后又一直咳嗽,咳得思琪都有点怕了,请了医生看不好,街坊找来偏方,思琪对这些偏方,总是先跑去医院给医生过目之后,说可以试用才抓了药。
      她看着阿婆一天一天消瘦下去,好像一个薄脆的纸人一般,咳嗽吃了很多药却没有半分起效。
      阿婆醒了过来,用那双越发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思琪好想问,问她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她的父母亲是谁。可是阿婆一直咳嗽,连说话都没有力气,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问的。她熟练的打水给阿婆洗脸,梳发,穿衣,外面风大,不能出去,可是她可以扶阿婆到窗边晒太阳,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房间,显得温暖如春。其实秋天很短的,因为风很大,却异常冰冷,这个城市好像一年只有三个季节,而秋天,是挤在时光中短短的几天,思琪知道,现在这么暖,可能明天就要降温了。
      她没有说话,阿婆也没有说话。她在阳光里安静的削一个苹果,阿婆看着她,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思琪,你今年多少岁了。”
      其实这句话阿婆昨天才问过她,她想,阿婆的记性也不好了。她很有耐心地回答“再过两个月,就十八了。”
      “这么快!都十八年了。”她用布满皱纹的粗糙的双手抚摸着思琪的头发,“阿婆的记性,是越来越不好了。都忘了你的岁数。”
      “不会。”思琪摇摇头。她看到阿婆的眼角,好像要渗出眼泪一般,她——什么都不敢问。
      阿婆也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在一个冬天,天突然下起了小雨,阿婆跌在床前,就这样离去了。思琪每每想起这个场景心里就好像灌了酸水一样,整颗心,蔓延到五脏六腑,蔓延到骨肉,都是酸的,阿婆的身子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睡衣,具推理,阿婆有可能是活活冻死的。
      思琪那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和任何人沟通,送阿婆去火葬那一天,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好像一个被抽掉灵魂的□□,眼神空洞。直到夜深人静,她好像想到了什么,这才咬着嘴唇,呜咽着掉眼泪。她睁着眼直到天明,眼睛是肿的,阿胜去看她的时候,她没有开门,把自己反锁在房间,窗户紧闭,外面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她听不到,也不想听到。她突然记得那首《天乌乌,她想起阿婆教小小的她唱着天乌乌,欲落雨。她就坐在阿婆的对面,阿婆坐着矮板凳,她坐着高板凳,阿婆说,这样子才是平衡的,然后阿婆拉着小小的她,当时只有三岁,她很奇怪,她三岁的时候的事情记得是那么的清楚,阿婆那时候镶了大金牙,她就爱用小手去摸,小小的她也知道,这个牙齿,得值多少钱啊,因为是金的,她一直偷偷告诉阿婆,一定不可以在陌生人面前笑哦,因为如果被坏的陌生人看到了,晚上去撬大金牙怎么办,所以阿婆听到她的话,笑得都弯成虾米了。她就用手去捂阿婆的嘴巴,阿婆说:“得转移你的注意力,小孩子怎么会想这些。来来来,阿婆教你唱歌。”
      “天乌乌,欲落雨,阿公仔举锄头欲掘芋,掘啊掘,掘啊掘......”
      “阿婆,阿公仔在哪里,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阿公仔在天上。”
      “阿婆,为什么在天上,他应该来陪我们才对啊!”
      “不会,在更高的地方,才能守护得更好。好了,来唱歌。天乌乌,欲落雨......”
      “为什么不是天晴晴?出太阳?”
      “没有落雨怎么会有泥鳅啊!”
      “是吼!”
      “认真点,来——天乌乌,欲落雨,阿公仔举锄头欲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著一尾仙鰡鮕,咿呀嘿嗦真正趣味。阿公仔欲煮咸,阿嬷仔欲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咿呀嘿嗦鑨铛锓铛锵,哇哈哈......”
      “阿婆,我也要镶金牙,你的金牙最好看了。”
      “思琪,认真和阿婆唱歌。”
      “我都会了,天乌乌,欲落雨,阿公仔举锄头欲掘芋——”
      “这么聪明!谁教你的啦!阿婆怎么不知道。”
      “还有谁,不就是你。你一唱,我一听,就会啦!”
      这首闽南童谣,之后成了思琪天天必回唱给阿婆听的曲子,咿咿呀呀的童音,惹得大人一片笑声。
      只是,现在,天是黑了,雨是下了,没有阿公,更没有阿婆了。
      思琪关在房间第三天,门随即被撞开了,木门是先用斧头打开锁,撬得门木迹斑斑,有所松动,再用一股蛮力,把门撞开,而看到撞开的门碎成两半的思琪,突然却大叫起来,站在屋子里面的人是阿胜,思琪抓起阿胜的衣服,就使劲朝他打。“你知不知道,这扇门,是我阿婆,花了三天才做成的。她年纪那么大了,那么辛苦,做得那么牢固,你说毁掉就毁掉,你干嘛毁掉!”她像一只暴怒的小狮子,朝着阿胜又哭又打又替:“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哦!不对!你——该——死!你——这——个——聋——子——活——该——你——听——不——见——”她红肿着眼睛一字一顿用很夸张的嘴型说给阿胜看。她知道,阿胜看得出来她说什么!阿胜的眼眶随即变红,外面的人涌进来拥护她,她被李大爷牢牢抓住:“思琪,我们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阿胜是好心,你怎么可以说这些话。”
      阿胜走了,在她低头的时候走了。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话,她的心里多么难过,好像闭塞一样,难过却不知道该怎么样释放,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阿胜,她一直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阿胜,他是那么好的一个朋友,她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她恨死自己,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是不是,一直以为,因为是最亲近的人是,所以明白他们不会离开自己,明白他们是爱着自己的,所以让自己任性,可是她不是任性,她这是怎么了。
      她只能,蹲下去,把地上的木块用一个袋子一块一块装起来,连同那些碎屑。她想起是阿婆做的,非常心疼,天气那么热,阿婆用一块毛巾敷在头上散热,然后就从外面,一个建筑工地,要走几条路,去捡形状均匀的木头,回来自己把这道年岁已久的门,加以改装。她和阿婆去捡石头,阿婆不让,她坚持要去,结果中了暑。阿婆给她敷冷毛巾,让她躺在凉席上休息,她就看着阿婆,一锄一锄地砍,一钉一钉地钉。又去买了翠绿的油漆上色,之后两婆孙在用力扶一大块木头去安装。思琪拉着阿婆的手来看,上面被不小心划了一个大口,留了很多血,布满的茧又粗又硬,思琪一哭,阿婆倒是笑了,还安慰她:“你看阿婆做的门,真漂亮,是不是,不要哭鼻子,阿婆不痛,过两天就好了。”她使劲点头,那时候,她很清楚,如果家里有一个称呼为阿公或者爸爸的男性,那么,阿婆就不会事事都要扛到肩上那么辛苦。家里只有阿婆一个靠山,还有她这个总是惹麻烦的小孩子,如果不是阿婆,她不知道会怎么样。
      李大爷说:“你阿婆看到你这样,要多痛心啊!”
      就是这句话,让思琪心为之所动,她用一天的时间,修补好家里的门,吃了两大碗米饭,虽然是咽下去的,生活又开始顺着时光的步伐走着,只是她越发沉默了。
      阿胜从此没有找过她,而不久之后,听刘奶奶说:“阿胜被他的父亲带走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商业发达,接阿胜过去上学也好。阿胜这孩子,跟着我吃了很多苦,现在算是苦尽甘来了,他有了新妈妈,那孩子我看着还不错,心细脾气也好。他爸这两年心情总算是好了很多。”
      说着刘奶奶眼睛里闪着泪光,“虽然阿胜不会说话,可是我们可以用手语沟通,现在我就剩下一个人,也不知道和谁比手语。”
      有人说:“刘奶奶,你怎么不跟着去,跟着儿子还有孙子去。”
      “不了,去了一把老骨头帮不上人家,还不如自己,图个清净好,图个清静好啊!明儿又可以唱曲儿咯。再说了,这里才是我们的根,不管孩子走得多远,永远都有个家在这里等着,虽然原来的已经没了,可是祖先都是生活在这里的,这里才是根呐!这里才是我们的根!”
      思琪那时候在窗边写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抽空一样。她以为她的心,早就已经空了,可是,不然,原来不然。
      他一定是怪自己,怪自己说出那样子伤人的话。
      他一定是生气了,生气到连走的时候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
      他——一定是被自己伤透了心。
      思琪想,要不要去和刘奶奶说些什么?
      要?不要?要?不要?
      她还是鼓起勇气了,刘奶奶在吃一碗豆腐羹,思琪看着她,神情那么温柔,和阿胜,有几分神似。阿胜的神情,也是相同的温柔,“刘奶奶——那一天,是我对不起阿胜,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好孩子,这么多年了,奶奶知道你是怎样好的孩子。”
      “阿胜是不是不原谅我,阿胜走了,他没有和我说。”
      “哎——这孩子。”
      “刘奶奶,阿胜去哪里?”
      “杭州。阿胜不是怪你,阿胜是怪自己没能帮得上你,你和阿胜好了这么多年,一起长大,两个人还没有闹过口角,就像亲的兄弟姐妹一样,他怎么会怪你啊!他只是,觉得自卑。他以为你不喜欢他了看不起他了,其实阿胜是非常伤心的,他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是我带大了,奶奶虽然眼睛不好使,可是阿胜的脾气,我是最清楚的。”
      “他在这边好好的,他的父亲不是叫了他很多次他都不离开吗?为什么这次这么仓促。”
      “孩子,阿胜还会回来的。”
      “如果他不回来,奶奶你有杭州那边的地址吧,奶奶你把地址给我好吗?我想,至少和他通信,问问他过得怎么样。”
      “你到我的房间,在我的枕头底下,有一本小本子,最后一页写的就是。”
      “谢谢奶奶。”
      就是冬末的时候开始写信的,可是信是一封一封投了过去,却毫无音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太急,还是阿胜看到了,却不想回了。
      她说自己要出去打寒假工,这学期又拿到奖学金了,阿婆还留了一本存折,里面有几万块钱,阿婆的所有都在那里了,她自己是不得迫不得已不会去花这些钱的,这是阿婆留在世上的唯一的东西了。她要等到学业结束了,才去香港找他,她要去找阿胜。
      她从来都不对阿胜说这些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很急切把所有的计划,要说给他听。
      每天都跑到门口的邮箱去张望,看看里面有没有来信,看看是不是自己的。每天都要去陪刘奶奶,就像阿胜常常陪着奶奶一样,阿胜的奶奶,也是她的奶奶。没有音讯,还是没有音讯。她又问到了阿胜父亲的电话,打了过去的时候,是没有人接的。她的心,一天比一天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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