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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在你耳边轻诉的情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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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琪突然想到自己最安静的时候,便是呆在阿胜的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话,他们两个人是邻居,在一个四合院里面,住着几家人,东家的王婆,西家的李大爷,思琪和她阿婆住在向南处,向北处,也是一个老人家,那个老人家思琪叫她刘奶奶,她是最后头搬来的,搬来没有多久,她的儿子就把她的孙子——阿胜放在她那里给她带,所以思琪和阿胜都是一样的,守着彼此的奶奶,在浮生岁月里,一老一小相互依偎,院子里从一个小孩子升为两个小孩子,思琪和阿胜,两个人岁数相同,在最初的时候,思琪只知道阿胜总是坐在玻璃窗前,双手贴着玻璃窗,眼睛咕噜咕噜转着,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院子里有五棵桂花树,桂花开放的季节,香飘十里,桂花树下有圆圆的石桌,石桌周围是圆圆的石凳,另外各家的锅碗瓢盆都堆在各自的一个角落里,下大雨的时候,大雨一倾斜,锅打着盆,雨跳进碗,便开始由着这一切组织起一个盛大的嘈杂音乐会,如果雨一直不停,那么,思琪想,这一辈子是不是就在这样阴暗潮湿的环境里看着雨,一辈子就就过去了。
他们两个小孩子就在雨季里坐在窗前,看着珠帘一样的雨重重砸到地面上,思琪到现在还在想,那时候,到底?是谁先对谁笑的呢?
这场雨下到思琪觉得自己身上都快发霉了,可是很快乐的是,雨越下越大,把小小四合院都围了起来,四合院好像一个小小的蓄水池,水一直涨一直涨,老人们都在发愁,思琪心里看着却非常开心,思琪一想到凉丝丝的水漫到自己的大腿处,那种玩水的心,便一日浓似一日。终于自己找到一个机会,阿婆有午休的习惯,特别是雨季,阿婆特别瞌睡,那么她耐心地等啊等,自己守在阿婆的身边,守得自己都快睡着了的时候,她看着呼吸均匀的阿婆,用小手在她的眼皮上空扫上扫下,没有动静。
自己脱了鞋袜,把裤脚扎得高高的,撑了一把大伞,远远一看,只看见两条白白的小腿,好像两根细小的白萝卜。整个人都埋在大伞下,等到走进院子里面,再一看,就好像是谁家的伞被雨冲浮在水面,思琪就在雨中踩着水,她艰难地挪步,水一波一波的,把她扎在水下的腿一下子要推向前,一下子要推向后,她觉得很好玩,便“咯咯咯”笑出来,第一个发现她的是阿胜,阿胜看着她,她鬼使神差般抬起头来,刚刚好看到玻璃里面一双乌黑的眼睛,她不知道怎么了,也许是因为总是看阿胜一个人太孤单,也许是自己也孤单,也许是好东西要跟小朋友一起分享——她突然朝阿胜招招手,示意他也加入一起玩。
阿胜一直望着她望着她,不知道懂不懂得她的意思,反正她觉得有点奇怪,又把头低下了。
过了一会儿,感觉到水面上的波纹越来越大,她在大雨声中听得到脚在水里走动的细微声音,艰难拨开那把大伞,看到一双盈盈微笑的眼睛,她突然也就笑了。
他们并没有说话,只是在一起,各撑一把伞,各玩各的,思琪的记忆里,只知道那是第一次和阿胜近距离接触,阿胜的眼睛非常漂亮,虽然周围都是吵吵杂杂的雨声,落在屋檐上啦,落在铁盆上啦,落在水面啊,落在头顶的伞上啊!可是她想起的最初,是那一双眼睛给她的平静,平静到,这个世界上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音,好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那场大雨过后,水慢慢退了,地面上是一大堆腐烂的枯叶,还有黑色的沙土,大概是把陈年的墙壁上的沙硕冲下来的结果,住在院子里的老人都拿着扫帚在地上用力地扫,那时候,思琪和阿胜两个人就在擦干净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思琪在一边唱着歌儿,那首歌是这样子唱的:
天乌乌,欲落雨,
阿公仔举锄头欲掘芋,掘啊掘,掘啊掘,
掘著一尾仙鰡鮕,咿呀嘿嗦真正趣味。
阿公仔欲煮咸,阿嬷仔欲煮淡,两个相打弄破鼎,
咿呀嘿嗦鑨铛锓铛锵,哇哈哈......
这首歌是阿婆教她唱的,唱的是闽南语,那时候李大爷就问她:“思琪你唱什么呀!”
“天黑了要下雨了,阿公阿婆要去挖泥鳅了,咦!挖到一条好大的,阿公药煮咸的,阿婆要煮淡的,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一打起架来,惨了,这下鱼也吃不了,因为他们把一口平底锅都给打坏了......”思琪每次一说,大人们就都笑了,阿胜也笑,可是阿胜其实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笑,可是他会看别人的表情,人只有开心才会笑,特别是思琪,笑得整个人都趴在石桌上面。
思琪边笑边唱:“两个相打弄破鼎,咿呀嘿嗦鑨铛锓铛锵,哇哈哈。”
阿胜也专注地看着她,好像他也知道她在唱什么。
思琪突然说:“阿胜我教你唱歌好不好?”她对着阿胜说话,阿胜一脸的茫然。
阿婆悄悄把思琪拉到一边,说:“思琪,阿胜他不会说话。可是阿胜是一个好孩子。”
思琪从大人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东西,她点点头,回过去拉着阿胜的手,她说:“阿胜,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从那以后,阿胜和思琪总是呆在一起,思琪本来总是要一个人,有时候她就蹲在大树底下看蚂蚁搬家,蚂蚁搬家一搬就是大半天,等她觉得自己双脚麻痹地无法动弹了,这才回头看看自己的那间小家,突然觉得,有些孤独,她干脆坐在地上,还是看蚂蚁搬家。蚂蚁搬家看完了,她就去看屋檐上偶尔经过的野猫,看天上的飞鸟,看看桂花树要开花没有,她有几样有限的玩具,一样是风车,用的是旧报纸,一样是藤制的小篮子,一样是碎花布缝制的娃娃,这几样玩具她都爱不释手,都是阿婆给她做的,等到她会坐风车的时候,她可以一个人呆在窗前做上一整天的风车。直到阿胜来的时候,阿胜虽然是安静的,可是她可以和阿胜说话,她有说不完的话,而阿胜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那时候,她总是告诉阿胜,三月的杜鹃花开的时候,是多么多么的美,春天的雨是多么人多么绵长,夏夜的蝉鸣是多么多么烦人,桂花落下的时候是多么多么美,她还会幻想,自己是不是会有一天也像蝴蝶一样长上翅膀,那样看起来会不会很奇怪,可是自己是不是可以飞得很高?阿胜就用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在阿胜身边,总是太安心了,这种感觉,是相处了很久很久之后总结出来的。
只是到了读书的年纪,她和阿胜上的,便是不同的学校了,阿胜的那个学校思琪去过一次,那时候是跟在刘奶奶和阿胜爸爸的身后,她看见到学校大门上方有六个大字,那六个大字等到她读小学的时候才知道,叫做‘阳光聋哑学校’,阿胜成为其中的一个小学生,而她,则被阿婆带到了中心小学,上学前班。
上了学,就很少看到阿胜了,她每天回家,可是阿胜不回,听刘奶奶说:“阿胜在学校住宿。”
她知道住宿就是住在学校里面,不过思琪的生活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她交到一个好朋友,叫做龙安妮,龙安妮住在后面一条巷子,两个小女生,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写作业。只有周末的时候阿胜会回家,思琪带着阿胜去见安妮的时候,思琪介绍:“阿胜,这是安妮,龙安妮,我最好的朋友,阿胜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后望望龙安妮:“这是阿胜。”
阿胜有些不好意思,他比着简单的手语,思琪说:“阿胜是在问候你呢。”
安妮说:“阿胜是哑巴?”
“不可以这样子说!”
“对不起!可是我妈妈说,不可以和奇奇怪怪的人做朋友。”
“难道我是奇奇怪怪的人吗?”
“你不是,可是——”安妮指了指阿胜:“他是,哑巴就是奇奇怪怪的人,不会说话,还能做什么!”她振振有词,说完她就跑开了。
“安妮!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回来!阿胜也是有上学的!他不是奇怪的人!他——不——是!”思琪突然就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么伤心,她哭着走在前面,阿胜就在后面跟着,阿胜碰她的肩,她也不理,只觉得很伤心很伤心,安妮怎么可以那样子说她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谁也不想失去。
可是安妮说完那句话就走了,不知道阿胜是否会猜得出安妮说话的含义,她觉得阿胜很可怜,他没有欺负谁,他对谁都友好,可是安妮为什么要那样子来说他。
她替阿胜感到难过,她自己也难过。
难过的时候阿胜最会逗她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只小猫,“喵喵喵”地叫着,好娇柔啊。那时候,思琪听到小猫在叫一下子就转过身来看阿胜,怀里的猫猫是白色的毛发,瘦瘦的,微微发抖,可是那双宝蓝眼睛却又大又亮,思琪不由得笑了出来,就要去抱猫猫,阿胜看到她笑了,也就咧开嘴笑了。
思琪总觉得,阿胜是她这一辈子最不会割舍的好朋友,两个孤单的孩子,在成长的岁月里,相依相偎,建立起一个美丽的友谊。
思琪一直以为,自己和阿胜会这样子直到永远。很多时候,她的心事都是向他倾诉的,在院子的小石桌上面,阿胜在一旁和猫猫玩,她在偎在阿胜的肩膀上说:“今天他又来和我说话了,我自己好紧张的,站在一旁傻得可以,后来还是他告诉我,可以走了的。”
这个时候思琪已经上了高中,那一天她在学校的图书馆借了好多的书,本来是要穿过食堂直接走回去的,可是鬼使神差般,她绕了一个弯,绕道操场边,那里有石椅,思琪坐在石椅上面休息,阳光正烈,她抱着书在阳光下面闭着眼睛。阳光覆盖在皮肤上,只觉得整个人晕晕的,眼皮前面有一些刺眼的小光斑,她一直在捕捉这些小光斑,一下子是红色的,一下子是绿色的,一下子把手覆盖在眼皮上面,就又变成黑色的了,就在这种无聊的游戏中,她听到远远有男生在大声的说话,说的具体是一些什么,就不从而知了。思琪才不会去理会这一些,一下子按按眼皮,一下子摸摸书,她在想,如果自己看不到,是不是也是这样子的?想了又想,如果自己是盲人,那么世界只会永远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阳光不会在眼皮下面变幻光彩,自己只能由皮肤去感受温度,用双手去触摸一切,用心灵去想象,不知道为什么,思琪突然想到阿胜,她想起阿胜每天都活在一部无声的电影里面,一切都是安静的,歌声,风声,雨声,琴声,说话声,喇叭声,鸟叫声,一切的声音,他都是听不见的,就算有别人在他背后骂他,或者对着他微笑,却笑他听不见,他还会以为别人是对他友好,这种情况,让思琪心酸,她曾经就为了阿胜和这样一个小胖子打过架,结果她把小胖子的手臂抓出很多道伤痕,最后被小胖子用力把她的头按在地上,一向温和的阿胜,像一只小豹子一样把小胖子撞击在地上,那时候是阿胜拉着她离开的,她还听得到小胖子的哀嚎声,那么大,传得那么远,跑着跑着她觉得气解了不少,哈哈哈笑了起来,阿胜拉她到一条小胡同里面,终于安静下来了,转过头来,却看到阿胜满脸的泪水,他的眼睛越发乌黑湿润,里面饱满的泪水却透露出绝望。她知道阿胜为什么哭。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突然出现一个男生的声音:“小妹妹!”
她吓了一跳,张开眼睛,看见一张脸,和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男生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麦黄色的皮肤,以及双眉乌黑,笑容灿烂,思琪永远也往不了,只有那永远不变的语调,轻快的,带着好玩意味的,让人猜也猜不透,曾经听过晓阳说:“三班尤嘉应,声音最神秘,女生要小心,不要掉陷进。”
思琪总是远远看见这个男生,在一大群人之中,可以很快分辨出来,因为他长得高,笑容又灿烂,所谓鹤立鸡群便是如此。
此时思琪就在猜,他叫她小妹妹,那三个字的语调,是在讽刺她还是什么?笑她发育不良?看起来总是比同龄人小?这么一想思琪未免有点心酸。
他又朝着思琪笑嘻嘻叫了一声:“小妹妹!”
思琪问:“什么事情?”
“我们在打球,篮球跑到你这边来,想让你帮帮忙,结果你没有答应,我就来看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完他离她越发地近,近得思琪神情恍惚起来,他说:“拿到了。”站起身来,手里拿着一个篮球给思琪看,“也许在这里睡觉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哪一天我也来试试,小妹妹。”
“你——”
“上课迟到了,还不快点回去?”
“关你什么事!”
“我是关心你。”
“我跟你很熟吗?”思琪越说脸越红,声音也越小。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我不是小妹妹!”
“你不是小妹妹是什么?明明就是小妹妹。”
思琪没有再去离他,抱好书起身要走,“哗”所有书全部都掉在地上,思琪越来越窘,他就在一旁,思琪蹲下去捡书,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会不安,越急越捡不好,拿了这个掉那个的,他说:“咦——你居然看《百年孤独》?”
“不可以吗?”
“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二班小才女邹思琪嘛,我仰慕你已久,现在考不考虑帮我签个名?你那篇《花开烂漫》写得真是好,是真实的故事吗?”
“不是——”
“哎,那可惜了。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文笔。”
思琪实在想不出来,一个大男生还会看小女生写的东西,这很奇怪,关键是,《花开烂漫》是她在爱情杂志上面发表的短篇爱情小说,写的也不是真实姓名,那个笔名她只用了两次,为什么他会知道?
思琪想要问他,他便说:“不要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看了你的文章有一段时间了,我是铁杆粉丝,最爱你的写作风格,你要知道,我也是有一颗敏感而细腻的心,如果不能在万篇文章之中很快找出你写的那一篇,那我还对得上“铁杆”这两个字吗?你写字真好,可是为什么你不爱说话?太沉默了,沉默是金,对于小才女来说,那可是钻石啊。”
思琪的心突突直跳,她知道尤嘉应是怎么样的人物,前面有两个走过来的女生频频往这边看,她快速从他的手中抢过《百年孤独》,之后站起来往前走,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哎!等等!”
思琪不知道为什么会停下脚步。
她的手突然触碰到一双大手:“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能和我的偶像握手。”她被他用力握了握手,手里又很快塞了一张邹巴巴的纸张,他认真看着思琪:“要和我联系哦!”
尤嘉应很快跑回去了,思琪往他那个方向看了过去,只看见一大堆的男生围着尤嘉应大笑起来,尤嘉应看到她往这边望过来,还伸出手向她招了招,思琪想,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她的心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那张纸张上面是他的一连串电话号码,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的,倒是非常好看。人们说,人如其字,他,也是那样一个张扬漂亮的人。
思琪把尤嘉应的字,自己的字,还有阿胜的字都摆在一起,她的字是瘦长瘦长的,看起来有点发育不良,阿胜的字是端端正正的,非常秀气。
阿胜抱着猫猫从她后面碰了她一下,她对着阿胜打手语:“今天过得怎么样?”
阿胜说:“不错哦,我们还打了球。”看到她摆在桌子上的字,很惊讶,拿起尤嘉应的认真看了看,对着思琪竖起一个大拇指,思琪说:“我也赞同!”
“这是谁写的?”
“一个同学。”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不太熟的同学。”
阿胜笑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阿胜总是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比如带思琪到街上去吃最好吃的蛋糕店,比如带她去城南的山,阿胜偏偏爱走崎岖的小路,结果柳暗花明,发现一条开满小花的小道,上面缠满半圆形状的藤枝,变成拱桥一样的通道,那么长,藤枝开满紫色的花,阳光洒下斑驳的影迹。真美真美,阿胜是怎么发现这种地方的,她问他,他总是笑笑,不言语。比如初中参加歌咏比赛前一天,她的白色的裙摆被撕拉开来一道口子,掉下的一大截布看来是怎么补救都没有回天之力了,她是领班,嘴巴瘪瘪只忍住快要哭出来了,阿胜偏偏那么心灵手巧,用一大圈的白色蕾丝帮她缝了起来,整条裙子看起来说不出的和谐和漂亮,思琪只差没有把眼前这个会变魔法的少年拥抱着亲了又亲。
不知道阿胜又会带她到什么地方去,只是她知道,阿胜变的魔法总是最好玩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会在出到外街的时候就遇到尤嘉应,这是她今天第二次遇到尤嘉应了,尤嘉应看她的眼神充满惊喜:“我和自己说,我就在这里等,如果今天能够在这里等到你出来,我一定要你签名。”
阿胜问思琪:“你们是同学?”
思琪点点头,说:“一个不太熟的同学,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尤嘉应看看站在思琪身边的阿胜,问她:“这位是?你男朋友?”
思琪很快把阿胜挡在身后,“你做什么?”
“你不要紧张,我就是问问。”
思琪这才觉得自己失礼,她回头看看阿胜,阿胜对它投以微笑,她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尤嘉应说:“诺。”他把双手摊在她的面前,他的手捧着一本笔记本还有一支钢笔,“我真的是来要签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