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仪》且看人间欢喜

5、故人重逢路途未卜

　　随身的银针方才救人时用掉一些，本想再回马车取来补充，可到了马车前，素江却惊愕了。
　　玄衣暗沉，金丝暗纹却彰显华美，长发高绾容颜昳丽——十数年的时光，没有毁损其一分一毫。
　　“师……父……”素江嗫喏着，强自支撑着才没跪下去。
　　那人轻轻叹息，说道：“素江，我是怎么教你的。”

　　只是轻轻缓缓的一句话，却让素江忍不住抖动，就仿佛有带着倒刺的毒荆棘鞭挞在他的背上一样。
　　在江湖上混，险恶死生之地素江不是没有待过，那时他都不曾颤抖过分毫。而眼前这人，却仿佛比死亡更令他惧怕。
　　“是跟我走，还是让这里所有人都死光，素江，你自己选。”

　　“师父……”素江背于身后的手握成拳头，“请恕……不能从命。”
　　那人微微侧头，注视过来，微笑道：“很好。”

　　素江猛然警惕，但也无力阻挡接下来的变数。
　　那人秀雅微笑着的脸仿佛没有任何过度的，变为冷厉的杀意，素江只觉得脖子一紧，喉骨便被那人的手指掐住。那人紧贴在他背后，连呼气也充满寒意：“素江，希望你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姓氏。”

　　“唐……唐……”素江反握住捏着自己喉骨的手，痛苦道。因为喉咙被捏着，那微弱的声音竟显得有些哽咽。

　　“唐晚笑，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忘川公子接到侍女通传的异状便立即赶来，看到的就是素江被制住的样子。怀疑了七年，沉重了七年，真正见到这个“噩梦”时，那沉重之感却消融了一些。果真没死。不，这样的人物，就算死了，也会从深渊中爬起来把背叛他的人一起拖下去，这不是，回来了么。忘川公子微笑着，用仿佛老友重见的语气这样说道。

　　“忘川？不，寒尽岛主。”唐晚笑收紧了手，愉悦的听着素江喉骨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声音，斜睥着忘川公子，“是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名讳。”

　　“自然是师尊您。忘川是天生的逆徒，师尊您十年前第一次见我，不就如此断定了。”忘川公子仿佛对素江的情况视而未见，就这么慢声细语的和唐晚笑交谈。
　　素江的左手手指间，悄悄弹出根银针，上面只有些许的麻药，但是若刺中了重要穴道，即使是内功高手，身子也难免麻个一时半刻。

　　唐晚笑轻笑：“忘川，你真是……一如既往的可爱。”说最后一句话时，唐晚笑空着的右手突然使出分筋错骨的手法，素江捏着银针的手骨立刻扭曲，那根麻针，也深深刺进了素江的手掌。

　　手骨扭曲折断的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只是痛觉还没开始传递，那根麻针已然生效了。这就是，唐晚笑的仁慈。
　　忘川公子的脸色终于有些微变，但仍强自维持那仅有的风度，张了张嘴，但却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性格诡黠喜怒无常，却偏生武功高得吓人，在他面前，仿佛说什么都是错。
　　“师父……师……师父……”素江微微挣扎咳嗽。
　　“噢？想明白了？”唐晚笑微微松开手指，好心的替呛咳的素江顺气。

　　“师父……”素江沙哑着声音，“你不若就此杀掉我们，恩已断，义当绝，也省得再让师父您挂心碍眼……”
　　“哈，哈哈。素江，你是这么想的么。”唐晚笑一掌把素江推开，冷笑，“当年我受伤坠海，不出月余便恢复如初。若想要你们性命，真不需要等到今日。”

　　月余……绝不可能……忘川公子不会记错自己当年下了多重的手。就算当时唐晚笑避开了要害，就算……不，现在想这些毫无意义。

　　“那么师父是想……”素江摁住胸口轻轻喘息，话还没说完，便看见斜刺里窜出两条暗沉沉的影子。
　　“快躲开！”忘川公子一眼就看清那是两条大腿粗的巨蟒，吐着芯子迅疾如风，只是还没跃起，一个小石子便砸到了他腿上的穴道上，身子一歪，不得已抱住那条暗蓝色长蟒的脖子，免得被咬。
　　那蟒蛇被抱住脖子也不挣扎，自顾自地往一个方向游走。忘川公子回头一看，才见素江也是同样的姿势抱着巨蟒，那条暗青色的蟒蛇迅速也追赶了上来一起游啊游，步调整齐得不能再整齐。

　　“……”
　　素江险死还生，一脸无所谓。而忘川公子，此时却在顾虑自己的形象问题，庆幸没人看到。

　　“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忘川公子拧眉。
　　“蛇窝？大概……”素江用手指触摸大蛇的鳞片，唔，二十岁了。不错的药材。
　　“唐晚笑……十年前养鱼，现在养蛇……越来越难缠了。”短柄利刃就在靴筒里，忘川公子却不敢现在动手。
　　“他听得到的，谨言慎行。”素江说，但是又接了一句，“你说的没错，他是越来越离奇。”
　　死有何惧，关键是死得舒服点和难过点而已。但让素江和忘川公子就此自裁他们可是万万做不到。唐晚笑喜怒无常，刻意讨好反倒惹他生气，不若想什么说什么，坦坦率率，死了也不冤。

　　穿林过涧，大蛇越游越偏僻。忘川公子即使知道唐晚笑就在边上，可是如何都察觉不出。忘川公子的武功和七年前的唐晚笑相比半斤八两，可练武如逆水行舟，谁也不会留在原地等他。他兀自焦急，自认这比七年前凶险百倍，偏头一看素江，却气得半死。

　　素江正逐片试探大蛇的鳞片是否松动，打着收几片进药囊的主意，丝毫没察觉忘川公子的视线。

　　穿过一片林地后，已然是群山之中，两蛇攀援的速度慢了下来，素江和忘川公子跳了下来，老老实实的跟在它们身后。
　　前面的石头台阶上，唐晚笑的身影好似突然出现，一步一步走着，却又像是没踩实，有凭虚御风之感。

　　若他不是素江和忘川公子的师父，若是萍水相逢，二人对这等人物自有亲近结交之意。
　　素江四岁起便跟着唐晚笑。那血脉相连的亲近之感小孩子是极为敏感的，但素江却不是唐晚笑的儿子。
　　越大，听到的真相也就越多。唐晚笑与唐晚词本是一对孪生兄弟，唐晚笑纵横江湖，唐晚词悬壶济世，也不知那仇怨是哪个招惹的，总之，十七年前震惊江湖的晚词药庐血案终究是发生了。
　　从小认字启蒙的便是药典之书，即使蒙昧，三岁便背熟的悬壶济世方就已经牢记。于是看着唐晚笑杀戮无方，怨恨，也许就是这时候种下。唐晚笑一个男人怎么会照顾孩子，无非是扔给买来的侍女妈子，衣食不缺，无非就是扔给各种杂集，学而自学。于是素江越来越少见到他。
　　唯一见到的时候，就是要逃命的时候。
　　十五六年前的唐晚笑武功也只能算是中流，浑身伤痕无数。小小孩子抱着奔逃还好，素江越大，便越发的显得累赘。

　　“你不用再管我，我自己能在这世上活下去。”只有十二岁，素江便梳起了冠，对唐晚笑辞行。
　　唐晚笑什么都没说。

　　***
　　劲风凛冽，唐晚笑立在陡梯之上，斜睥着下面艰难攀援的素江。
　　即使台阶修筑良好，这漫长的山道对不会武功的素江着实有些艰难。忘川公子也没帮手，就在素江身边一步一步走着，也不知是想拖延，还是单纯陪伴。
　　素江轻轻抬眼，对上了唐晚笑看下来的目光。微微侧过头躲开对视，视线却扫到了唐晚笑的脖项之上……从这个角度，依旧能看到那条暗淡青色的疤痕，蜿蜒延伸没入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