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里樱落》藤桐七哀

143、 第二十回 诸神的眷顾 Side 4

　　青藤这一晚，仍然持续着往常的热闹和喧嚷。往来穿梭的人群不断从暮寂身边经过，有熟悉的客人偶尔向他投以问候的笑容，有人会停下来同他寒暄几句，讲些笑话，有人在路过时用淡淡的挑衅的目光盯着他，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漠然地与他擦肩而过的普通客人。
　　随后，他就被一群客人招呼过去结账。仔细检查完对方长长的酒水账单，暮寂便鞠躬送走那几位醉得晕晕乎乎的客人。
　　然后，他状若无意般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确认暂时还没到自己需要离开的那个时间，这才松了口气似的收拾起面前一片狼藉的桌子。但他的眼底，仍然有微微的焦虑神色不经意流露了出来。
　　还有半个小时。距离他们所约定的那个时间。

　　“嘿，小哥，你一个人在这里无聊吗？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起玩？”一只手从背后轻轻地搭上他的肩膀，少女清脆直率的声音像铃铛摇曳一样在耳边响了起来。
　　暮寂偏转身子回头一看，一个梳着菠萝头穿着厚底鞋头发五彩斑斓的小丫头正笑吟吟地盯着自己。
　　见少年终于向自己露了正脸，小少女愈加兴奋起来：“天哪天哪，小哥你正面比侧面和背影都要好看！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嘛！”
　　在青藤里工作这么久，来自各种人的搭讪暮寂已经历了不少，甚至为了请动他而愿意支付高昂代价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次主动来的小姑娘还算是赏心悦目和比较动人的类型，可他依然只是客气地冲她微笑了一下，礼貌地拒绝道：“很抱歉，现在是我的工作时间，不方便进行除工作以外的任何活动。否则，我的BOSS会生气，然后扣光我这个月的奖金的。”
　　他将目光转向正在吧台后面调酒的老板，然后又笑着望向那女孩。
　　小少女却没因他的拒绝而伤心失望，反倒捂着嘴比刚才还叫得更大声：“Oh my god！太帅了小哥！你说话的样子真是太有型太成熟了！没关系，我今晚不打扰你，我们下次再见好了！Mua~”
　　送给他一个夸张的飞吻后，小少女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还边扭过头朝他做着俏皮的鬼脸。那副可爱模样差点令暮寂也忍俊不禁。
　　他端起桌上的托盘，正准备将剩下的那一堆空酒瓶带回后台，却已经有人动作快他一步，抢先拾起了最后的一个空玻璃杯。
　　“我来吧。”樱开对他说道，“如果你有急事，就先走好了，我可以帮你顶班。”
　　暮寂微微一愣，但从樱开澄澈的眼中他根本看不出别的什么。当他还想再解释一句的时候，樱开却已经主动朝吧台那边走去。
　　他的步子便退了回去。再次望向墙上的挂钟。
　　时间，就快要到了。

　　锦里医院骨科住院部大楼一层。
　　夜幕渐渐暗了下来，今天负责值晚班的护士刚替自己接了一杯滚烫的热咖啡，既是用来暖手，也是用来提神。
　　晚上的探访时间差不多到点了，在值班医生的催促下，不便逗留的几名病人家属便快步走下楼，从前台经过，然后再从大门处离开。
　　当那一小群家属行色匆匆地从自己面前穿过的时候，护士正好抬起头不经意地望了他们几个一眼，在没有发觉任何异样之后，她便重新埋下头去，偷偷地在柜台下翻动自己带来的那本侦探小说。
　　她此时正好读到最后的推理高潮部分，剧情已经越来越紧张，她和任何一个读者一样，都想尽快知道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而那家伙又到底使用了怎样诡谲的手法，骗过了包括书中侦探的所有人，替自己制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呢？
　　在那群离开的家属之中，有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人似乎非常怕冷，他不仅穿着厚实齐脚踝的长大衣，还戴着黑色的毛线帽，脖子上系着厚厚的围巾，几乎将半张脸都拥在了温暖的毛线里面，脸上还架了副圆框眼镜，更让别人看不清他的实际样貌。
　　仔细一看，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别扭，速度也很慢，因此一直走在那一拨人的后面，但并没有掉队。
　　走出住院部大门以后，那几个人便迅速分散在这冬天的夜幕之中，黑色的背影就如同融化了一般，彻底消失，再无踪迹可循。
　　或许是因为腿脚不方便，黑色大衣并没有离开医院太远，他只是借势拐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过了短短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巷口处。坐在车后座的人没有摇下车窗，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玻璃，黑色大衣很快会意，伸手拉开车门坐进车中。
　　几秒钟之后，这辆在锦里市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出租车，便立刻朝它最终的目的地驶去。
　　坐上车后，看到锦里医院的招牌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那个黑色大衣终于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把围巾和眼镜一股脑儿地扯了下来，露出自己原本的面容。
　　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脑勺，那家伙有些受不了，便干脆把那顶怎么戴都不舒服的毛线帽也一并取了下来，一头招摇的红发立刻出现在眼前。
　　露出本来面目的郑其萱这下终于满足地靠向身后的椅背，笑着道：“行！这次终于成功了。”
　　坐在她身旁的暮寂伸手将她落在颊边的一缕红发拂上去，接着对她轻柔地道：“阿萱，不戴围巾会感冒的，晚上天气太冷了。这次走得太匆忙，没能帮你把行李带出来，我很抱歉。”
　　郑其萱摇了摇头，又捡起那顶毛线帽摇晃了几下：“没事，能出来我就放心了。”
　　“不对，上了火车之后，你才能真的放心。”暮寂淡淡地对她说。
　　郑其萱想了想，认真地看着他回答道：“嗯，你说得对。”
　　过了一会儿，她又笑着说：“还是你想得比较周全，我老爸肯定以为我会选择坐飞机，却不会想到，我偏偏选了自己最讨厌坐的火车。等他们查房发现我不见了的时候，我应该早就离开锦里了。”
　　暮寂轻轻抿起唇角，向郑其萱露出一个浅淡安然的微笑。但他放在腿上的手，此刻却有些不安地蜷了起来。
　　事情真的会像他们预想的那么顺利吗？但愿吧。
　　少年将自己的目光投向窗外不断飞掠而过的夜景，他在心里不断地祈求着，希望今晚他们两人的愿望能够实现。

　　十多分钟后，出租车便停在了火车站附近的街口处。暮寂付完钱后，便搀扶着腿脚不便的郑其萱下了车。
　　在一街之遥的对面，锦里站三个红色大字屹立在候车大厅楼间，与两人隔道相望。
　　周围有无数拽着大包小包的旅客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进站出站，踏上旅程或者走上归途。尘世的喧嚣与热闹在此处，被无数倍地放大，虽然难免过于拥挤，但却能让人感受到特殊的亲切。
　　郑其萱兴奋地看着面前的火车站，就像是看到了自己渴望已久的自由一样。
　　“快走吧，暮寂。离发车只有二十分钟了，我们得赶快进去检票……”红发少女一边欢快地说着，一边拽起暮寂的胳膊拖着他朝对面走去。
　　但奇怪的是，少年却只僵硬地站在原地，根本没有随她朝前走的意思。
　　“你怎么……”郑其萱诧异的问话还未讲得完整，便断在了中途。
　　片刻前所有的欣喜和期待，此刻全都化成了灰。
　　随着脸色惨白的两人的视线看去，那个不知在他们左侧静等了多久的男人，终于向他们展示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大小姐，我们等你很久了。”邹助理不紧不慢地向郑其萱说出这句话。
　　“我……们？还有谁也来了？”郑其萱又继续颤抖着声音问。
　　邹助理刚刚说的这个词，令她陡然产生了一种极不愉快的预感，就好像被一根无形的锁链缠住了脖颈一般。
　　一辆黑色轿车慢慢地朝三人的方向驶来，然后停在了邹助理身后。郑其萱和暮寂全都不由自主地朝它望去。
　　而邹助理恭敬地走上前一步，主动将车门打开。
　　当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走下车的时候，郑其萱终于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倾袭而来，将自己从头到脚地浇了个透。
　　她苦笑着想道，果然，暮寂说得对，晚上的天气，真的太冷了。

　　当樱开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火车站的时候，除了周围不断来往的旅客以外，那个地方已经只剩下暮寂一个人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揣在长裤的口袋里，一直低着头死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在周围看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郑其萱的人影，樱开立马冲到少年身边，急切地问道：“阿萱呢？”
　　暮寂抬起眼，疲惫不已地看了看她，只说了一句：“她走了。”
　　“走？”樱开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她父亲来过了？”
　　暮寂扯了扯干涩的唇角：“其实一切的事情，包括我们从医院逃出来，都在他父亲的意料之中。我之前还在想，怎么可能会这么顺利呢，嘿，果然……”

　　“父亲？”看到那个高大俊逸的男人快步朝自己走来，郑其萱不自禁地朝后退了一小步。当她好不容易忍住内心的恐惧与怯弱，再次站直了身体，主动迎向那人尖锐锋冷的目光时，她心中所有暗藏的希望，在一霎那间被毁得荡然无存。
　　“阿萱，你想离开锦里对吗？”郑雄成终于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郑其萱抬起眼惊恐地望着他，而她整个人都已经笼罩在了父亲的阴影之下，根本看不见她自己的影子。
　　“很好。我允许你走。”郑雄成低声对她说道。
　　“什么？”郑其萱以为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不然一向严厉无情的父亲怎么可能会轻易答应她这种要求。
　　丢下这淡淡的一句话后，郑雄成便不再看她，转身对一旁好整以待的邹助理吩咐道：“替我准备好，两个小时后，两张本市到LA的单程机票。”
　　“好的，郑董。”邹助理恭敬地回答道，随后便退到一边，开始打电话订票。
　　“为什么要订到LA的机票？”虽然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但郑其萱还试图在最后一刻挣扎一次。
　　于是，她问出了这个最愚蠢的问题。
　　“因为那是你马上要去的地方。”郑雄成回答道。

　　回忆完自己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幕，暮寂有些烦躁地掐了掐眉心，而在看到樱开凝重的表情之后，他才想起来有些不对劲：“倒是你，樱开，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阿萱专门嘱咐我，等她离开之后再告诉你这件事。你……”
　　樱开望了一眼对面的火车站，开始冷静地叙述道：“晚上工作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看钟的次数太过频繁了，所以我猜想，能让你这么重视的事情一定与阿萱有关，再联想到阿萱之前在家里那次失败的逃跑，我想，或许你们俩在今天晚上有什么新的逃跑计划。首先，你一定会设计让阿萱顺利离开医院，但医院每晚都有医生查房，阿萱逃走的消息很快就会被告知她的家人，为了避免太快被郑家的人抓住，阿萱一定会选择平时自己不常用的出行方式，因此她最终选择坐火车，而不是像往常一样乘飞机离开。”
　　看到暮寂脸上出现的无奈神情，樱开也叹了口气：“这只是我的猜想，并没有太大的把握，所以我只是来火车站碰碰运气的。但可惜的是，我能想到的，郑家人也更快一步想到了。很抱歉，我没能帮上你们的忙。”
　　“不关你的事，是我太蠢了，是我想得不够周全，是我的错。”暮寂抬起右手挡在自己眼前，喑哑地出声说道。
　　“郑雄成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了？”樱开皱眉问道。
　　“LA……他要把她送到LA去……我亲眼看着他把阿萱带走了，就在刚才。”暮寂颤抖着声音说道，“阿萱她，最后有一句话要我帮她转告你，樱开。”
　　“她说，希望你原谅她的不告而别。还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