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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四十三章 一个人的战斗(二) ...

  •   他脚步虚浮,忽视路人的表情,径直走向阮籍的府里。
      阮籍见到他来,也不说话,只是递给他一坛酒。自己则坐在软垫上继续喝酒。等到嵇康喝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道:
      “酒是好东西,他不管你贫富贵贱,一样可以使你开怀畅饮!”
      “世间难道就没有两全之法吗?”嵇康大口灌着酒道。
      阮籍望了他一眼,他很想回一句“世事两难全”,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他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把他请到帝都来,一为可以与他共谈儒道,共谱琴歌;二为他作了曹魏的驸马爷,此生已经与曹魏根系相连,既然剪不断,就绑紧一点。
      然而最近,见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他若是不懂他,还可以继续一无所知,有一搭没一搭找他闲唠嗑。而症结在于,他太了解他了。他看着这个小他十四岁的年轻人由初时的狂放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深知他是健谈的,却碍于时俗不得不装聋作哑。
      这个很像他年少时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走向一条与自己一样的路。现在他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劝他与世俗同流合污?这个,连他自己也做不到。劝他怪诞离世?这很危险,脑袋随时搬家。最后只得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酒,是好东西。
      想到自己第一次出仕之时,曹爽的征召令下达过多次,他推脱了多次,然而乡党劝说,朋党游说,继续顽抗,显然行不通。于是勉强就任。不久称病免官。然而近期,曹爽又想到了他,要他出任尚书郎。他却在犹豫。如果他掌了权,便不能像以前一样与嵇康闲游畅谈了。
      结党营私是很受忌讳的。为了保护他的朋友,他必须在上任之前想办法让他离开帝都。
      很多时候,阮籍也是一个人战斗的。他可以大隐隐于市,沉湎酣醉,乐此不疲,装疯卖傻,避人耳目。然而现在,他有朋友,而这个朋友,是他豁出性命也要护佑周全的嵇叔夜。
      他想了想,终于把他的决定说出来了:
      “叔夜,洛阳水太深,你虽然是蛟龙,却更适合在浅溪中游!”
      嵇康听了苦笑一声,道:
      “水深水浅,终是离不开水!”他如何听不出阮籍的言外之意!只是逃避,终究不是他所崇尚的。
      阮籍听了,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便只是继续往嘴里灌着酒,继续道:
      “人,有时候难得糊涂。你这样明白,恐难全身!”
      “至多不过灭体得永生,这正是我所追求的。嗣宗的话,叔夜清楚明白得很!若我继续如往日般沉迷酣醉,恐此生不得心安!死身求全,也是一条道,叔夜不求功名永录青史,也断不是那种贪生怕死苟且偷生之辈!”嵇康说罢将手中的酒坛抛远,摔得粉碎。酒坛碎裂的声音在这只有两人的厅堂中,显得异常清脆。
      阮籍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才淡淡吐出一句:
      “你,终究是,太过孤直!却也是嗣宗敬佩之所在!金乡公主来过了,请你去尚书府一趟。牛车就等在门外!本来若是你方才允了嗣宗,嗣宗拼死也会送你出帝都。可是,为了你的心安,我不得不放你去了!这条路的凶险,你亲自领会了便知,洛阳的水深,你亲自测了也会知道的。”
      阮籍说罢整了衣襟,仿佛刚刚醉过的酒鬼已经醒酒,目光一片太坦清明。
      嵇康听了,神色一动。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其实这半年,他说了很多话,该说的,不该说的,半年都说了。最后,只剩下,沉默。半晌整了衣衫,拜别阮籍道:
      “嗣宗,叔夜,告辞!”
      阮籍第一次,对着除亲人以外的人,流下了热泪。当然,这泪只是流进了心里。
      嵇康出了门便看见等候在门口的尚书府管家。管家见嵇康出来,殷勤道:
      “长乐驸马,金乡公主有请!”
      嵇康沉默地上了牛车,任牛车颠簸,他始终坐如钟鼎,不动分毫。说来奇怪,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今日,竟有种赶赴刑场的隔世感。
      他现在进尚书府,只有一个目的,无论是成是败,他也要搏一搏。
      随着管家的引领,他见到了金乡公主。骄傲如他,今日见到金乡公主,还没说话,便已经双膝跪地,不理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拜伏在地,开门见山道:
      “请问公主,您,愿不愿意把她还给我?”
      金乡公主见嵇康今日不似往日春风满面,玉树临风,泰然自若,遗时独立,眉间写满悲戚,而神情却是一片凛然大义。不觉心一慌,他是不是知道了?半晌她又笑了。就算他知道又怎么样。现在她已经完璧归赵,况且还让他与另一个美人作了半年夫妻,是个男人也该感谢她。当下也不掩饰道:
      “驸马爷既然都知道了,本公主也不妨告诉你,那个替身,本公主是一定要惩治的,假冒皇亲,可是大罪。现在长乐已经知错,驸马爷原谅她年幼无知。现在,既然她安然无恙回到驸马爷身边,驸马爷小惩大诫一番也就罢了!”
      “那么,公主要如何惩治她?”嵇康继续问道。他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只要她还活着,就说明还有转圜的余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她本是沛王府的奴婢。自该交由沛王处置!这个就不劳驸马爷费心了。况且那丫头这半年以来伺候驸马爷,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时候本公主亲自问过她自己的意见,只要不出格,本公主会给她指一个好去处的!”金乡公主自以为自己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当下神情变得娇贵倨傲。在她眼里,男人皆是好色之徒。若想让他忘记一个美人,便是把另一个美人送到他眼前。
      嵇康见金乡公主丝毫没有将我交出来的意思,当下不禁捏紧了拳头。表情凝重,青筋凸起。他强忍内心愠怒道:
      “叔夜再说一次,公主到底愿意不愿意交出织瑶!”
      金乡公主被嵇康的神情变化吓得心里漏了一拍,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驸马爷,此刻竟然爆发出无形的怒气。她想,这个人,这个男人,难道是只认定那个替身是亭主么?织瑶?想必是那替身的小名。这个小名,连她都不知道,她不得不重新衡量一下这个织瑶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除了她看到的,那个替身聪慧沉稳,伶俐通脱之外,还有什么是令驸马爷倾慕的呢?她望了一眼地下屈膝长跪的驸马爷,不禁开始重新打量着他。这个驸马爷即便见到曹爽沛王,也不会如此毕恭毕敬地下跪,今日居然一反常态,绝对不是屈于她的淫威。而仅仅是因为,他今日有求于她。
      可是怎么看,他也不像沉迷女色之人,那织瑶顶多算小家碧玉。要是算起来,洛阳第一美女也是司马家的司马荣烟。前时听闻司马荣烟屡屡追着嵇康不放,最后被他下了一剂泻药吓得再也不敢有过分之想。当时她可是与长乐那丫头在屋里笑了很久。
      那么,织瑶,又为何能得到他的青眼相待呢?
      按照金乡公主的心思头脑,她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世间之人,相交,有为酒,为色,为财,为权的,还有一样,为不孤。
      身外之物,无久存之法。人,生来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发愁,一个人伤悲,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他。即便他哭笑愁乐之时,有他人在场,可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所以,依旧,是一个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嵇康忍受不了一个人的日子,他到处寻访故友,到处寄情声色,即便到了夜间,他也要拥一个人入眠。在他的心里,山水缄默清灵,可以做朋友;阮籍狂放洒脱,可以做朋友;琴瑟奇变知心,可以做朋友;笔墨深情流溢,可以做朋友;老庄逍遥知性,可以做朋友。
      还有一个人,温柔俏皮,或许,也是可以做朋友的。
      金乡公主思索了好一会,似乎仍是不知道这驸马爷到底为何要那织瑶。然而她后来又笑了。谁说他向她索要,她就一定要给呢?她还可以让他自动舍弃那织瑶,她此刻只要使一个缓兵之计,便可以解决掉那个织瑶。她强压住心头骤然升起的狂热,是的,狂热,自从她弄死了玉阶,将何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就有一种将众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狂热。最后,她故作恍然大悟道:
      “本公主竟不知,驸马爷亦是这等痴情人儿。其实织瑶那丫头,本公主瞧着也是标致巧慧的可人儿,总是本公主,也是不忍心重罚于她的。况且她自小便与长乐那丫头养在一处,就是互称姐妹也是可行的。既然驸马爷开了口,本公主便作了这个主,将她赏赐于你。不过这民间纳妾,也得遵了礼法,选定吉日良辰,再送人过去。就是驸马爷再怎么心念她得紧,也得……”
      嵇康见她如此言语,当下缓了心神,可一想到金乡公主方才说是让我为妾,不禁眸子又一暗,只是能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也得学着退一步。
      等到将人接到了家中,为妻为妾,也是他说了算。他不禁缓了心神,拜伏道:
      “多谢公主!只是,叔夜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织瑶!”
      金乡公主就等着嵇康问出这一句。当下爽快答道: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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