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衣》叶久

2、今生缘孽

　　绯衣自轮回中醒来，却未能转世成人。她以仙灵之体转生人世，纯灵精魄已被地府邪气沾染，睁开眼的时刻，绯衣，已然成了人间妖孽。

　　芜州城外有梅林，连绵数十里，终年轻雾缭绕不见梅开，此处便是绯衣转世成妖后的栖身之地。孟婆汤并不能使绯衣忘却前尘往事，她历经轮回之苦为的只是寻得寒清兮。而这芜州，便是寒清兮转生出世的地方，绯衣在此守候着，等待那烙在魂上的一缕梅香重临人间。

　　寒清兮出生的那一刻，绯衣便已知晓。她从沉睡中苏醒，微微一笑，这一世，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没有人可以比她更早遇见他，她再也不允许自己错过。

　　寒清兮转生芜州梁府，书香门第，其父取名梁山伯，字处仁。梁山伯出生之日，城外梅林轻雾散尽一夜含苞，人们传说梅仙降临尘世，为新生儿祈福祝愿，自此引为芜州城一则佳话。

　　巧合的是，梁夫人恰为爱梅之人，听说儿子出生得梅仙眷顾受芬芳福祉，便在满月之日，特意带儿子前往梅林赏梅，以求仙子护儿一生。

　　梅林一度花开，连绵香雪海，美丽非凡。梁夫人一路赏来，赞叹不已，走过林间蜿蜒小路，转身间却又柳暗花明。只见林子正中，小小露着一块空地，空地上一株红梅在千朵白梅环绕中独领风骚。梁夫人一时惊艳，走近细看，却发现梅株之下竟躺着一名婴孩。

　　忙将儿子交给随身婢女，梁夫人上前抱起婴孩。孩子身上裹着绯罗银袄，小脸红红正睡的香甜，脖子上系有一方丝帕，隐有字迹。梁夫人解开丝帕，摊开一看，帕上字迹秀丽，写的是：小女绯衣，若与君有缘，请君代为收养，若过路缘浅，便让她与此红梅相伴长眠。最后没有署名，只在句末绣了一枝红梅。

　　原来是个弃婴，梁夫人再看向孩子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怜惜，孩子却已经睁开了双眼，乌黑的瞳仁盯着梁夫人，咧嘴一笑。这一笑顿时让梁夫人的心愈发软了几分，这么粉雕玉琢的一个女娃，看着就觉得灵气逼人，怎会有人舍得扔下这样的孩子。

　　梁夫人越看越舍不得，便将绯衣带回了梁府。梁老爷本就是个善心人，第一眼看到绯衣也着实喜欢，便决定收养了这孩子。于是，梁家在添丁不久之后，又意外得了个女儿，取名梁绯衣。

　　那日晚上，小小的摇篮中，并肩躺着两个婴孩。绯衣轻轻转头，看见那张近在咫尺的稚嫩脸孔，忽然就流下泪来。

　　寒清兮，看见了么？我终于到了你身边。这一世，从这一刻起，我要与你一起成长，一起历经生老病死，再不放手···

　　人世间的光阴总是匆匆流走，转眼已是十八载过去。这一年，梁家兄妹已经十八岁，梁山伯斯文俊秀一表人才，而梁绯衣，明眸皓齿聪明灵动，更是众家男子追求提亲的对象。可惜的是，梁氏夫妇早逝，梁山伯又格外疼宠这唯一的妹妹，婚姻大事便由得梁绯衣自己做主，而这一做主的后果就是，梁绯衣到了十八岁依旧待字闺中，丝毫没有嫁人的意愿。

　　绯衣伏身在梅株下，闭眼小憩，花瓣片片环绕在她周身，供她吸收天地精气以维持人形。她已经十八岁了，为了陪在他身边，她幻化成人形与他一同长大成人，她从没想过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幸福这么快乐。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的宠溺，他的呵护，这一世，都只属于她。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绯衣轻挥衣袖，花瓣飘落而下，她依旧闭着双眸假寐。来人渐行渐近，绯衣闻见一缕清淡的梅香传来，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绯衣，怎么又在梅树下睡觉了？”来人蹲下身子轻轻推了推绯衣的细肩。

　　绯衣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跟前的人。这一世的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文弱书生，没有绝世武功，没有出尘风华，也没有江湖恩仇红颜知己。这一世的他，身形修长，面容俊秀，气质不若前世明净清朗出尘无双，却有如暖玉般的温润纯澈。此时望着他眼里温柔的暖意，她伸手轻触他的脸颊，低低唤了声：“处仁···”

　　从小到大，绯衣一直都没有叫过他哥哥，在她心里，梁山伯根本就不会是哥哥。而自从梁氏夫妇去世之后，绯衣的身世便不再是秘密，梁山伯知道了真相，不但没有疏远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妹妹，反而因她自小被人抛弃而更加疼爱她。

　　梁山伯见绯衣眼中墨色迷离，忙摸了摸绯衣的额头，问：“怎么了？着凉了么？”也不待绯衣回声便转头对书童又说：“四九，去丫头那把小姐的披风拿来。”

　　“不用了，我没事！”绯衣回过神，拿开额头上温热的手，对着梁山伯轻笑：“不过是刚睡醒有些迷糊罢了，处仁真会瞎操心···”

　　“我瞎操心？”梁山伯被绯衣一句话给噎住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他这瞎操心还不是因为担心她。

　　绯衣轻巧地站起身，拍拍罗裙上的草屑，回身对依旧蹲着的梁山伯眨眨眼，说：“我从小到大无病无灾，处仁不是瞎操心是什么？”

　　梁山伯摇着头站起来，拍拍绯衣的小脑袋：“就你会说！”

　　“那是！”绯衣昂起下巴，一副引以为傲的样子，下一刻却又笑了起来，脸颊上透出粉红的颜色，端得娇俏无比。

　　梁山伯微扬的嘴角却一点点沉了下来，他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为接下来要说的事犹豫不决，不知道那样做究竟是对是错：“绯衣···”

　　“嗯？”绯衣偏头看向一脸犹豫的梁山伯：“处仁有事就说吧！”

　　梁山伯闻言深叹了口气：“绯衣，我要离家了···”

　　绯衣脸上的微笑慢慢变的僵硬起来，双眼定定地盯着梁山伯，半响才说：“离家？什么意思？”

　　“我不日便要启程去杭州万松书院，爹生前遗愿要我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我必须为此出门求学。”梁山伯一口气说完才又看向绯衣。

　　绯衣忽略了方才心中那一丝不好的预感，重新露出笑容：“那很好啊，我也要一起去！”

　　“不行！”梁山伯沉声拒绝。

　　“为什么？”绯衣提声问，脸上已不见一丝笑意：“难道处仁要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么？”

　　梁山伯撇开眼，不忍心再看绯衣泫然欲泣的眼：“书院里皆为男子，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去？况且你在家也不是一个人，有丫头老妈子陪着，我也比较放心。”

　　绯衣上前揪住梁山伯的袖角，也不说话，就那样可怜地望着他。

　　梁山伯满心心疼地叹了口气，轻轻抚着绯衣的头发，柔声说：“绯衣，要听话···”

　　绯衣最受不了梁山伯这般软着调子说话，那会让她的心也跟着软起来。她一点也不想他为难，却又不愿与他分离，她还是深深地望着他，心里有莫名的慌乱，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转身跑开。

　　梁山伯看着绯衣跑远，心下也是不舍，方才绯衣那深深的一眼，看的他整个心肺都酸疼起来。可他也没有办法，此去路途遥远，又怎能让绯衣跟着去受累受苦···

　　绯衣一路跑回自己的闺房，心情却逐渐平复下来。她坐在梳妆台前，抬头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明眸皓齿，俏丽灵动，却没有前世的倾城绝美。这一世，她封印了容貌，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家碧玉，却换得同他安定快乐的十八年。

　　绯衣突然意识到，没有什么距离是她无法跨越的。前世他消失，她便去寻，他转世，她便入得轮回，所以这次，他要离家，她便跟去，就算他不同意，可她是梅妖，瞬间便可来去万里，要瞒着他实在易如反掌。她不愿再与他分离一刻，佛留下的箴言她一直记得，“得伴得护不得心，可遇可守不可终。”那其中的含义绯衣一点也不愿多想，她只愿与他相守平顺一生，却无法料准未来的结局。

　　二月，芜城的清雪才刚开始融化，梁山伯便辞了家，在绯衣异常沉静的目送中启程去了杭州。

　　他走的当日，绯衣辞退了府中所有仆人，独自一人站立在他的院落之间，环顾眼前的一切。这个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还留有他的气息，院中的梅树下，他曾执箫吹着幽曲，她踏着轻灵的舞步绕着他旋转。窗边的案几上，他曾伏案执笔写诗作画，她悄悄从他的窗前掠过，在廊间转角留下绯红的裙角···

　　可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十八年就这样逝去了，绯衣心中不断涌现出不好的预感，脑海中过去的记忆越是美好，她就越觉得不安，似乎这一离开，她便再也回不了这个她与处仁共有的家。

　　不知道站了多久，当周身的空气随着夕阳的下沉变的寒凉时，绯衣才恍然回过神来，抬眸再一次环顾眼前的院落，终于慢慢稳住了心神。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这一刻，她都必须跟在他的身后。

　　寂静空洞的小院里，那一身绯衣的女子拈诀挥袖，凭空消失了身影，追寻着心间那人的足迹而去。她却不知，佛在云间俯瞰着，这一世的宿命轮盘，已缓缓开始转动···

　　从芜州到杭州常人要走上大半月，对绯衣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她并没有一路紧跟着梁山伯前往万松书院，而是选择先行去到目的地再等待梁山伯的到来。此时立在万松书院前的绯衣不再是凡人，而是以幻形之体存在着，就如同她第一次遇见寒清兮时的样子。

　　绯衣的本体梅株还留在芜州，此次远离本体来到千里之外，对身为花妖的绯衣而言其实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为了避免过多的消耗灵元，也为了不让梁山伯发现她的存在，绯衣只能依附在书院中的梅树之上，以幻形眠于花间。

　　梁山伯到达书院的时候已经将近阳春三月，杭州城内早已莺飞草长生机盎然。一阵疾风忽然穿过婆娑的梅枝，带着独特的梅香，绯衣自花间醒来，终于又见到了他，这不到一月的分离竟让她思念若狂。绯衣想起前世自己只求一月一见的小小心愿，在同他生活了十八年后的现在，显然已经无法满足她的爱恋了。

　　绯衣想要飘去风尘仆仆的他身边，即使如今他已经瞧不见她，她却依旧想要靠近，想要感受他的温暖。然而，下一刻，绯衣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站在梅树之下，瞪着双眼死死地看着梁山伯身边的那个身影。

　　是她！就算过了轮回转世，就算换了容貌身体，就算她穿了男装，绯衣依旧能如当初认出寒清兮一般一眼便认出她，那个寒清兮用性命去爱的女子：白若。

　　看着她女扮男装却依旧身姿亭亭地立在他身旁，那巧笑倩兮的模样，倒映在他弥漫着柔情的眼眸间，绯衣觉得眼前的一切变的那么不真实。记忆里毫无生气的苍白的两张脸同眼前洋溢着鲜活笑容的脸重合起来，让她看得胆战心惊，就仿佛下一刻她便要灰飞烟灭再没有超生的机会。

　　芜州城外的十里梅林，弹指间谢尽了繁花。一切就好像是宿命，寒清兮之于绯衣，白若之于寒清兮，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逃不开的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