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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十七 一念之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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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鱼居内,宁子鄢和方堑站在院子里,连衣服都没换,还是往日的惯常装束。他们燃起三柱清香,对月磕了头,从此就是夫妻了。
方堑拉着宁子鄢的手,畅想起今后的人生,“我都想过了,六合山适合春秋两季居住,但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我们以后冬夏两季,就去别的地方过。夏天可以去关外,天朗气清,骑马放牧,冬天可以去崖州,终年都不落雪……”他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宁子鄢的手,微微变得透明了。
方堑心里一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惧感,又上来了,他瞬间就急得眼眶都红了,但装作没看到的样子,继续和宁子鄢谈天说地。
宁子鄢也未留意到什么,温柔注视着他,言笑晏晏。
他们婚后的生活简单安逸,天气好的时候,就一起种花养草,方堑填上土,宁子鄢就举着花洒浇水。
这一日,水浇着浇着,花洒忽然就落到了地上,水洒了一地。
方堑慌忙看去,发现宁子鄢的双手,都变得透明了,因而,没有握住花洒。
宁子鄢看着方堑,目光中带着歉意,道:“我还是觉得太累了,想去睡一觉。”
方堑忙把手浸在水桶里,洗干净满手泥垢,将宁子鄢一把抱起,抱入房中,守着她入睡。
宁子鄢道:“其实,很想和你下山走走,逛一逛人间集市,尝一尝街头的小吃。”
“会有机会的,等你好起来,就带你去。”方堑紧紧攥着宁子鄢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他的心仿佛也凉了下来。
“对不起啊堑儿,我可能,好不起来了……”宁子鄢冷得浑身战栗,在方堑怀中昏昏入睡。
她睡着后,方堑一个人走出去,在门口呆坐了许久,直到日光一点点隐去,浩荡山风吹过,他觉得微微有些寒冷。
自此,宁子鄢开始变得很懒,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不仅双手变得透明,紧接着,手腕、手臂、身躯、五官……都变得透明了。
方堑惊慌失措,求助了宁微,无解,又给颜玉和烛绽写信,给每一个他能想到的人写信。
每个人都隐约知道答案,但是谁也不敢跟方堑说。他们默默无声地前来看望,又默默无声地离开。
方堑小心翼翼照顾着宁子鄢,日复一日沉沦,日复一日绝望。
这一日,宁子鄢醒来,虚弱得已经无法自己起身。方堑将她扶起来,塞了个枕头在她身下,温柔地为她擦去额头的汗,道:“怎么满头是汗?做恶梦了?”
宁子鄢道:“也算不得噩梦,之前在南冥,就见过那尊金色大佛。”
方堑问道:“你与大佛说什么了?”
“大佛问我来世想做什么,我说,要做一块石头。”
方堑一怔。
宁子鄢自嘲似的笑笑,道:“我如今想想,还是不要做石头的好,石头又丑又硬的,你路过的时候,都注意不到。我应该做花做草、或者做条鱼,总也好过石头……”
方堑抑制不住,把头埋在宁子鄢怀里,小声呜咽。
宁子鄢便也抱着他哭,道:“我若再聪明一点的话,就能知道,化身为鲲的那一刻,注定就不能继续留在人间了。可我还是不聪明,还抱着幻想,以为可以和你再过一百年。对不起啊堑儿,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不,别说对不起,我不会……”方堑哽咽道,“是和远古神力有关吗?”
“没错,”宁子鄢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天空,“这块土地的远古神力都已离开,我也要去往另一世界了。”
“那我与你一起去。”
“又说傻话了。”
“我是认真的。”
“那我也认真告诉你,我半世孤寂,遇到你,才觉得这一世没有白活。”
“我也是这样的,”方堑喃喃重复着,“我也是这样的,我做得最不后悔的决定,就是当初缠着你拜你为师……”
“我也庆幸,遇到的人是你……”宁子鄢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归于沉寂。
方堑眼看着宁子鄢的身体变得完全透明,直至消失,只遗留下一片枯萎的鳞片,落在床头,暗淡无光。
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鳞片印记,也不见了,不禁崩溃地失声痛哭。
又到了丝绦拂堤、花树千株的季节,院中满目葱茏,每一颗种子,都是方堑和宁子鄢共同栽下的。
自宁子鄢死后,方堑终日侍奉这些花木,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两年过去,他已是满面尘土,胡子拉碴。
百经周折,难逃宿命,几宵醉死,倦了虚生。又到宁子鄢的忌日了,方堑喝得酩酊大醉,在宁子鄢的衣冠冢前痛哭流涕。
在门口打扫的弟子听见了,深深叹息。果如传言一般,这位力战魔君、扫平魔族、功法出神入化的师叔,特别能哭。
方堑从不在意别人如何说他,以前高兴的时候就大笑,现在悲伤的时候就痛哭,师父从来也没说过,成了大男人就不能哭鼻子,做了侠义之士就不能哭鼻子。
到傍晚,弟子向宁微汇报,方师叔又哭晕过去了。
宁微都看不下去了,前往羡鱼居,将方堑一把拖了出去,道:“睹物思人,越发悲痛,从今往后,你就离开六合山吧。”
方堑不肯,几乎要与宁微动起手来。
宁微将他拉至山巅,往下看去,当初镇压魔军的结界之地,如今已是一片荒草丛生。他指着山下的袅袅炊烟道:“红尘几度,你且去看看,而今世俗,是不是曾经模样。她若还在,必亲自去看,她不在了,你便做她的眼睛,代替她看。”
如此,方堑才同意离开。
他也并非毫无目的,而是一路走着去斜阳岛。想到宁子鄢临死前的话,说来世要做一块石头,他路过每一块石头,便都要蹲下去问一遍,“是你吗?”路过每一尊大佛,也要进去骂几句,“你让她变什么不好,非要变石头,石头不会说话,遇到刮风下雨都不知道躲!”
每到驿站,他还给认识的人们写信,让他们多留意身边的石头,有没有哪块长得像宁子鄢。
所有人都觉得,方堑疯了。
只有风卷云,认认真真地摸着下巴思考,又认认真真地去观察石头,还试图说服别人,人真的可能化身为石。他的话,也无人相信。更可惜的是,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因为之前研究凶阵禁术的时候受了伤。但是他不气馁,摆了个算命摊子,继续给来来往往的人传递梦想:“凡人皆有梦想,梦想皆可成功!走过路过,来我万灵阁看一看!”
倒也人满为患。
世上传言,散仙方堑持有指天剑,法力无边,但是从不在人间露面。
殊不知,他从未离开过人间,由六合山出发,慢吞吞走着,真正走到斜阳岛,已经是十六年后的事情了。
星夜长河,方堑回忆起往事,总觉得宁子鄢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仿佛就近在眼前。而他这一生的丰功伟绩便是,从六合山到瀛洲,途中的每一块石头,他都记得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