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一念》天爱

42、十四 鸿蒙之种（2）

　　方堑站在鸿蒙面前，觉得自己仿佛又变成了襁褓中的那个孩子，毫无能力，说话也困难。
　　他沙哑着嗓音说：“鸿蒙前辈，我的双亲，他们不是坏人。”
　　鸿蒙宽容地笑了，道：“傻孩子，这世间万事，又岂是善恶就能分别的呢？盘古以身创世，带来这三界万载，可说是至善。可三界纷争，死伤无数，恶毒难尽，真要归根究底起来，这账，难不成还要算到盘古头上去？”
　　方堑沉默半晌，道：“前辈，那些往事我已经知道了，但还是不理解鸿蒙之种存在的意义。”
　　“世间善恶难平，一念之间便可天翻地覆，而被红莲业火烧至此处的人，便可做一个选择：回到原有世界，还是重启新的世界？”鸿蒙的力量带着一丝奇异的蛊惑，“方堑，你想回去吗？还是让一切都重来？让天地回到创世之前，让你爱的、恨的，全都消散？”
　　原来鸿蒙之种，是这样的一个机括啊。
　　方堑喃喃道：“那他们……还会再回来吗？”
　　“未有之前，谁知道是什么样的呢……你想看看吗？”鸿蒙大笑着，渐渐消散，“这人世有和没有、凡人是生是梦，与我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方堑急道：“前辈，你要走了吗？”
　　真气消失，没有回应。
　　“前辈！鸿蒙前辈！”
　　四下寂寂，与他刚才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仿佛鸿蒙混沌，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想着鸿蒙的话，回到原有世界，还是重启新的世界？
　　毁灭，让万域和玉笙的痛苦不复存在，让人族和魔族的战争不复存在，让他和宁子鄢的恩恩怨怨不复存在，所有的欺骗、背叛、悔恨、绝望、恐惧……都不复存在。
　　那就毁灭吧。
　　方堑走入了虚空。
　　恍惚间，看到了他和宁子鄢的初见，真正的初见。
　　十六岁的女子，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几经选择，才定了良善之家将他抚养。
　　“这户人家无儿无女，夫妇两人热忱心善，一定会将你当做亲子一般疼爱，你要好好长大，平安无忧啊。”
　　方堑浑身颤栗，眼前似有万千碎片交叠往复，每一片里，都能看到宁子鄢对她展颜而笑。
　　他看到宁子鄢这么多年来对他的默默关心，为了留他性命而焦灼不安、百般为难。
　　他想起和宁子鄢一同许诺的理想，在这个善恶并存的人间，重建一个众生平等的世界。
　　她曾想杀他，曾欺骗他，曾禁锢他。
　　可她真心疼他爱他，不惜为了他，承担所有的罪责。
　　这条命是她给的，为了让他活下去，她走了多难的路啊。
　　这世间何其丑陋，让人千疮百孔；这世间又何其美好，教人至上真善。就是这样的世间，五彩斑斓，星河璀璨，造就了她，造就了他，有灵有肉，有骨有血。要毁灭吗？要毁灭吗？不……他想回去。
　　“子鄢……师父……”方堑终于排除万难，做出了选择：我要回去！
　　他慢慢往前走去，走到刚才鸿蒙出现的地方，发现这里竟然出现了一排石阶。
　　这石阶也是漆黑的颜色，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只隐约看到几个台阶，再往上，便不得而知了。
　　再也没有别的路，只能拾阶而上了。
　　方堑弯下腰，摸了摸台阶的宽度，冰冷的触感，宽度也仅仅容得下一个人通过。他向上一步步走去，因为看不见，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
　　在这无声亦无光的世界里，方堑走了很久很久，他觉得在外面的世界，大概已经有几天几夜那么长了，但这高耸的阶梯，就是没有尽头。
　　最让他奇怪的是，这么长时间没有休息，也不吃不喝的，却丝毫不觉得累。
　　方堑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如何才能走出这虚空之境？往下看，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这台阶的高度，都远超六合山了。
　　若从此处跳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吧？
　　这虚空之境，是不是就如梦境一样？梦中的人，从这里跳下去，梦不就醒了？
　　想到这里，方堑高兴地站了起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从人世间醒来，可若是猜错了，跳下去就是死路一条呢？
　　方堑犹豫了一会儿，觉得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最终还是心一横，闭上眼睛，往下一跳。说不恐惧是不可能的，几乎在跳下去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好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现了很多熟悉的影子。
　　这是瀛洲！

　　宁子鄢离开六合山，已经有两个月了。
　　她想去瀛洲列岛看看，方堑所说的那个，景色绝无仅有、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的斜阳岛。
　　为了不让自己引起注意，她找了个纱笠，将白发尽数隐藏了起来，而枯枝一般的右手，也紧紧地藏在衣服之下。
　　两个月的行程，她终于来到了瀛洲海域。没有了御剑之法，渡海也变得困难重重。她看到海边有一家客栈，决定进去歇一歇，顺带问问去斜阳岛怎么走。
　　因为紧临着瀛洲海域，前来投宿落脚的求仙之人很多，客栈为了招揽生意，直接便取名为瀛洲客栈。
　　店小二端茶过来，热情招呼道：“客官您今日啊来得正是时候，瀛洲七尊之一的烛绽仙尊就在此歇脚，求他带路的人都快塞满我们这客栈了。”
　　宁子鄢从怀中拿出掌门印信，交给小二，“劳烦你去问问，能否带上我。”
　　柳色青早已将真的印信还回，这枚，是她在风雨村做的假印信，玉石成色罕见，也是无价之宝。
　　“好嘞！先预祝客官求仙有道！”店小二笑着，又忙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不多时，烛绽下楼，看到了那个白色纱笠蒙面的女子，显然，她曾经身负卓绝法力，可如今已然法力尽失。
　　烛绽有些不确定了叫了一声：“宁掌门？”
　　宁子鄢冲他点点头，“现在已经将掌门之位交给师弟宁微了。”
　　烛绽不禁问道：“你这是……发生了什么？”
　　宁子鄢据实以告，末了，请求烛绽在瀛洲为她找一处僻静住所，了此余生。
　　烛绽心中唏嘘，只道：“好，我有个安宁之地，没什么是非，让给你住便是。”
　　宁子鄢就这样跟着烛绽，来到了斜阳岛，在一个小院子里住下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堑，冲破虚空之境，回到了瀛洲列岛。但是他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所在——回去的只有魂魄，他的身体没了。羡鱼居的大火，早把他的身体烧成灰了。
　　在领悟了虚空之境的奥秘后，他也掌握了一项新的技能，可随意念而动，瞬息千里，方堑为其取名为“破碎虚空”。
　　魂魄在空中飘啊飘，飘到了斜阳岛。
　　一座茅草屋舍，他见到了颜玉，激动道：“颜岛主师父！”
　　颜玉的槐江岛没了之后，就在这里安了家，他已经听宁微讲过方堑的事情，此时听到他的声音，又见不到，当真以为见了鬼，道：“方堑，你做鬼就做鬼，来吓唬我做什么？”
　　“我没死啊，”方堑将自己在虚空之境的经历讲述了一遍，“颜岛主师父，你的偃师奇技那么高明，能不能给我做个身体啊？”
　　“那你算是找对人了。”
　　颜玉的确可以帮方堑重塑身体，很快就给了他三种选择：泥土、莲藕、土豆。
　　方堑太难接受了，欲哭又无泪，经过艰难的抉择，最终道：“还是莲藕比较符合我的气质，白白嫩嫩，咬上去还脆脆的。”
　　“没问题，”颜玉一口答应，“只是现在没到莲藕的季节，得等上几个月，放心，我会买最好的品种，亲自种上，日日施肥……”
　　“算了算了，”方堑等不及了，“用泥土吧！”
　　自此，颜玉开始了捏土造人。他所住的这屋子，是跟烛绽租的，虽说租了人家房子，但并不怎么喜欢烛绽这个人，觉得这老头沉默寡言，甚是无趣。于是便提醒方堑，没事别去吓唬邻居，省得烛绽以为他在屋子里养鬼，把他们轰出去。
　　隔几天，颜玉神神秘秘告诉方堑：“烛绽老头最近春心泛滥了，隔壁屋子里，竟然住了个哑婆婆。嘿，他本来话就少，现在找了个话更少的。”
　　此时的方堑，刚刚被捏出脑袋，孤零零被泡在水里，道：“不能说话也挺可怜的，等我有了身体，就做饭给她吃。”
　　颜玉不高兴了，“你这小子，怎么从来不说给我做饭？要不我给你造四只手，以后可以同时做好几个菜。”
　　“你可放过我吧……”方堑哀嚎。
　　一个月后，方堑的身体终于做好了，就是不太协调，慢慢地学着做菜、种花、洗衣、铺床……
　　他也会给隔壁的哑婆婆送菜，一日过隔壁门槛，险些摔一跤，好在那哑婆婆将他扶住了。
　　“谢谢婆婆。”方堑嘴甜地叫了一声，觉得哑婆婆扶着他的手抖了抖。他低头一看，发现这婆婆的手竟只剩白骨，出言关心道，“婆婆，你的手怎么伤成这样？我帮你找药医治吧？”
　　哑婆婆似受了惊吓，掩面走了，将门锁上，任方堑怎么叫都不理。
　　颜玉告诫方堑，少招惹隔壁的人，性子古怪得紧，指不定看你不顺眼，揍你一顿。
　　方堑便也不怎么往隔壁去了，每天忙里忙外，太阳起的时候他起，太阳落的时候他就睡觉。时光仿佛回到了他在黑水岛开饭店的时候，当初他不知前路，可以过得无忧无虑，而现在，心中总是添了许多情绪。
　　他在穿袜子的时候，还是会经常忍不住看看脚底下的印记。说来也奇怪，自那朵红莲被业火烧尽之后，脚底下就只剩了一颗花骨朵，不生长，却也不消失。
　　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宁子鄢。她已经不在了，想到这里，那颗泥土做的心，都会痛到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