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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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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为彦对一切都缺乏热情。对于沈如沛这个小哥哥为他精心挑选布置的房间、床褥、衣物、点心跟玩具,甚至沈如沛本人,他都视若无睹。他每天就在那玩他带过来的唯一一件玩具,那个仪器般繁密的魔方。他活在一个谁也进不去的世界里。
然后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角落里那些又蠢又傻的玩具汽车跟木偶熊都不见了,只有一副巨大的,足有上万块的积木拼图,安静地摆放在床头柜上。
显然,在费尽心思巴结又长久地被无视后,苦大仇深的沈如沛终于灵光一闪了。他琢磨出了讨好付为彦这熊孩子的正确方法。
当他看见付小朋友居然放下他那宝贝魔方,拿起他的礼物端详时,他简直心花怒放。
晨曦透过纺纱窗帘笼罩在小孩身上,给他的侧身轮廓镀上一层金边。他就像一个在圣歌中凝思祷告的小天使,神情乖巧而温驯。
水声沙沙,窗纱飘扬,在一片静谧祥和之中,沈如沛毫无预兆地推开虚掩的门扉,一个箭步冲上去,拔萝卜似的,将小孩提起来按进怀里,十分粗鲁直接。
仆人正在一旁给盆栽浇水,给他的突击吓了一大跳,花洒便溅了一地毯的水晶珠子。
沈如沛却好像没有发现房间里第三个人的存在。他拿脸摩挲小孩毛茸茸的鬓角,快活地说道:“彦彦,哥哥的乖宝宝!哥哥的小宝贝!”他背诵似的重复这两句话。
乖宝宝付为彦无动于衷地任由他发疯,只专心看着被他碰掉的拼图玩具。而沈如沛兀自得意地抱着自己的小兄弟——他已经自作主张地当了付为彦的哥哥了。
他一整天地抱着付为彦,孤魂野鬼似的,从走廊这头走到走廊那头,从客厅走到架了棚盖的小后院。等到晚上,他就把付小朋友塞进自己的被窝里,继续抱着睡觉。
沈如沛孤独太多了,付为彦是照进他世界的唯一一束光。这束光因为具有“唯一性”,所以弥足珍贵,在沈如沛看来,几乎是感天动地的。
后来有一次,王管家为了给自家小主人庆生,特地邀请了山下小镇的一群同龄孩子到别墅里来玩。整个晚上沈如沛都坐立难安。那场晚宴带给沈如沛的并非王管家以为的惊喜,而是惊恐。
他对自己太没信心了,总患得患失,担心有人会取代自己的位置,成为付为彦的新朋友。他总担心自己会失宠,会重新沦落为孤家寡人。付为彦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是他的专属物。他无法跟别人分享。以致付为彦到了上学的年纪,他特地给他请了家教老师,而不是让他去上学。
他不愿意再回去那种了无生趣的日子了,那种镇日只能面对一群唯唯诺诺的仆人的生活。他们总是哄骗他说爸爸做实验是为了治疗他的怪病,爸爸很快就会来看他。而他还要假装愚蠢无知,天真善良地配合他们演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看谁先失却耐心,揭穿这层谎言的面纱——爸爸永远不会来看他的!在他看来,事业要比儿子重要得多!
沈如沛不喜欢说谎的大人,他需要的是同龄人的陪伴。可以分享玩具,秘密跟苦恼的朋友。即使这位朋友比他小了整整九岁。
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沈如沛开始盲目地做出迁就跟让步,并且尽量使自己看起来见多识广,值得依靠。但凡弟弟对什么好奇,他就偷偷恶补一番,跟着转身就跑到弟弟面前,做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大言不惭地跟他交流自己“多年”的经验所得。他不知道付为彦早就摸清了他的虚实,还兀自高兴自己跟弟弟有共同话题。
某日,付为彦正站在树下,专心致志地埋头研究鸟窝的编织原理。他一路风风火火地走过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弟弟夹起来直接带走。他只是想跟弟弟分享自己的新发现。
小孩被他夹在腋下,手里几颗鹌鹑蛋啪、啪碎了一路。沈如沛听到声响,回头与弟弟面面相觑。而付为彦抿了抿小嘴,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把沈如沛当场吓呆了。
沈如沛觉得自己对弟弟的感情,太模糊,太笼统,无法整理出大纲来。
十九岁的某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沈如沛惊骇地发现,没有任何征兆的,自己竟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付为彦还在他的怀中酣睡。小脸在被窝中闷了一夜,粉红粉白的,桃花瓣一样妍丽。他眉宇舒展,睡颜恬然,显示出全身心的信赖和不设防。沈如沛呆呆地注视着他,手不由地攥紧了自己的睡裤。睡裤中黏糊糊的,冷冰冰的,电流似的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猛地一掀被子,针刺了般从床上弹跳起来。付为彦受了惊扰,迷迷糊糊地睁眼寻找他。便见他赤着脚坐在地板上,脸上火烧火燎的,十分狼狈。付为彦心道大哥多大的人了,区区尿床还能吓到床下去,也是稀罕。
沈如沛在弟弟鄙视的目光中越发无地自容了。他羞愧近乎着恼,随手揪了条薄毯子裹住自己,就逃也似地冲进厕所去。在里边乒乒乓乓折腾了足有半个小时,他终于鼓起勇气出来了。这时的他已经穿戴整齐,气息清新,并且恢复了自在从容。
他回到床上,给付为彦掖实了被角,然后将他连人带着被子抱起来。他搂着年幼的弟弟唉声叹气,感觉自己罪大恶极,不配为人。
他决定把那个怪梦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付为彦六岁来到沈家,一直到如今的十岁,还没曾跟别墅中的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但没有人怀疑他是个哑巴,因为他们听过他的声音。
每个月,付为彦都会去疗养院给付蒂娜读些科学前沿著作。这时沈如沛便坐在车里等他。
沈如沛不大乐意弟弟到精神疗养院这种地方来。外面世界鱼龙混杂,空气污浊,他怕自己娇弱的弟弟接触多了这些,也会被传染上精神病。可他也知道付为彦很珍惜这每月一次的见面机会,因此也不敢在自个儿脸上光明正大地写上“嫉妒”二字。他咬牙切齿地躲在阴暗的车箱里盯梢,暗暗警惕每个借助阳光,突破他布置的防线,接近弟弟的危险分子。
冬日的庭院里,空气新鲜得有些凛冽,粉色的花蕊上覆着一层薄霜。喷水池前边,付蒂娜支手托腮,歪坐在藤秋千中。她穿着蓝条纹宽大病服,一头蓬松的板栗色卷发全盘了上去。脸色青白,目光幽幽,一如既往地神游太虚中。
在她身边,付为彦端端正正地坐在圆凳上,两手捧着一本书。他穿着小圆领白衬衫跟黑色吊带裤,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
他的声音软糯而干净,是少年人特有的清脆。朗读用的是一种非常舒缓,平和的语调,不疾不徐,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神奇力量。像晓光过林荫,又似清风拂大江。可以使汲汲名利者淡泊宁静,又能使焦躁痛苦者放松身心。
躲在汽车黑色玻璃纸后面的沈如沛,便在这午后的温煦中闭阖了眼睑,舒缓了呼吸。他开始做一个漫长压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