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为我献上最高的礼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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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下午五点，准时换下洁白的职业装，医生拿起车钥匙就要走出办公室。不过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忘了拿钱包，摸摸口袋又折身而返。
再次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医生发现了一个身着白外套、头戴白帽子的女子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出于职业毛病，他微微将来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看到女子向内深凹的双眼、泛黄又干瘪的脸色，只觉得对方必定身患疾病；但在她眼神中所含的感情，那种不容动摇的淡漠又足以让他感到震惊——这完全不像是个来求医问药的人。
“你是初诊吗？”医生重新坐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不忘示意身后的女子进门。
她点头。
于是医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现在毕竟已经下班，他并不希望有新患者打扰到自己的空闲时间。不过，也可能每个医生都是那么富有责任心吧，最终他还是呼了呼气决定看完今天的最后一诊。
“叫什么？”医生从桌子上拿起笔准备登记。
“啊？”女子的反应有些慢。
“名字！”医生提高了声音。
“这…很重要吗……？我……”
发现女子突如其来的迟疑，他缓缓抬起了头，疑惑道：“怎么了？”
“其实我是打算……把我能用的器官都捐出去。”女子的声音很轻，却不是因为害怕，似乎她平时就是用这种轻飘飘仿佛碰触不到地面的声音说话的。
“捐献器官？你是要签遗体捐赠协议吗？你生了什么大病？你的家人呢？她们都同意了？”医生没料到对方脱口而出的竟然是这话，下意识抛出了一连串疑问。
面对医生的咄咄逼人，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也什么都没说。
如此古怪的态度、和女子长长的呼吸声混合在一起，让医生的心底莫名产生了躁意。
“我不知道你是看了什么书还是突然被什么事情刺激到了，突发奇想跑到我这里来胡言乱语。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清楚，捐献全身的器官对于你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想来不用我告诉你吧？”医生不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如此失态，但是他再也按耐不住，直接给面前的女子下了最后通牒。
“……早就想清楚了。”沉默一会儿，女子看着医生，突然眨了眨眼睛：“不过我还是明天再来吧，不占用你的下班时间。”
“免得被你凶。”
说完，飞也似地拿上包离开。
待医生反应过来，办公室早已空荡荡的了。
二
一辆白色的自行车。
从车斗到轮胎毫无杂色的整齐划一吸引了过路的医生，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自己的赤红卡宾，想要仔细看看那辆车，这让他想起了上周的白衣女子。
没错，结果第二天她并没有出现，果然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医生一方面对这种自以为是的行为嗤之以鼻，一方面心中的某个角落却也冒出了点点类似于遗憾的感情。或许，他有可能是想要再见她一次的也说不定。
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心愿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咚咚咚”、从车窗传来了细小的敲击声。一时走神的医生扭头看去，竟然发现那日的女子正站在车窗前，满脸皆是好奇。只见她今天又是一身纯白的连衣裙，脚下的高跟靴口白毛悄悄飞起两三根。
“医生？你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回头，视线指向自行车后方的一栋私人公寓。
“没、有。我只是恰好……”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的，但医生就是忍不住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要不要进来坐坐。”
女子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露出了一个一闪而过的笑容，随后丢下这句话就进屋了。医生愣了愣，没有多想，也不愿多想、不敢多想，下车跟在了她的身后。
“这屋子……”
然而屋内的陈设却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明明是一栋从外观看非常有年代感的公馆，可内部装修偏偏采用了现代风，实在是想让人大呼万恶的标题党。
米白的玻璃茶几和配套的椅子，偌大的橱柜里摆着尽是没开过封的CD和脏兮兮的书，铺满纯色墙纸的墙上挂着十几张木框的图片，里面画着的尽是些不知名的角色。
“你家就你一个人？”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医生知道自己唐突了，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怎么也收不回来。
女子并没有搭理他的好奇心，径直走进了厨房。
医生透过缝隙看到她拿出一只形容考究的茶杯，然后、接了杯自来水给他。
“哦，没事，我平时也喝这个，烧水多麻烦。”
大概是顺着医生的古怪目光发现了问题，女子浑不在意地耸耸肩，放下了茶杯。
“那就说正事——我、并没有得什么病。”不等医生开口，女子先截断了他的迟疑。
“没病？没病你为什么……！”
“没什么？这应该只是，生而为人的某种选择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女子的眼神里染上了医生看不懂的情绪。
于是他突然就哑口无言了，只是觉得她多好的年纪就这样浪费了，实在是令人惋惜。
“我可以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吗？”不知该作何反应，医生主动拉开了话题。
女子没有拒绝，起身上楼，医生也就知足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这里，真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住？”
绕过一个又一个房间，越发困惑的医生还是忍不住问了。而女子只是一脸淡然的笑，这个笑容倒并非高兴了，无疑是在怀念着什么。
直到推开下一扇门的时候，他才知道女子究竟为何露出了那样的表情。
“这是我的亲人。”看到医生震惊的眼神，女子云淡风轻地解释道。
“她们？”他一开口便觉得自己错了：“对不起。”
“没关系，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坏事，所以。”女子走到父母的遗像面前，抚摸着已然定格的笑脸：“车祸比较好，不用受什么苦，也不用像得癌那样没日没夜考虑怎么才能活下来。”
这样的话语让医生无法理解，他看着女子削瘦的身影，很想问她她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视线却在她指尖的弧度上突然无法移动了。
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医生用力撇开双眼向窗前走去，随即发现书桌上堆满了零零散散的稿件。
“那是我自娱自乐写的东西。”说着，女子又笑了：“不过，比起‘我’来说，要稍微重要点。”
这个笑容终于让医生发现，女子或许是很爱笑的，只是她的笑容似乎并不属于这里。
“叮铃铃”、医生的手机打破了此刻的沉寂空气，他拿着手机走到门口，她却走到了窗前眺望着。
当他回头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我。”
“你。”
二人同时开口。
“你先说吧？”女子耸肩。
“逝者已逝，要为自己活着。”医生想了想，还是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了这句都打动不了自己的话。
“我也是这么想的。”没料到女子竟然赞同了。
“那你——”
“所以啊。”他好像已经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露出笑容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是会偶尔碰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如果你乐意，随时欢迎。”
“到‘最后’为止。”
三
“……所以说！”
女子突然提高的声音把医生从思考中拉到了她面前。
“你觉得自由的终点到底是什么？”她用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瞪着陷入黑框的大眼睛望着医生。
医生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咳咳、自由永远是相对的。如果有绝对的自由，我愿意放弃一切，然而这只是个虚假的概念而已。”
“怎么没有绝对的自由？死亡啊！失去了躯壳和意识，就是失去了所有的束缚，当然就是绝对的自由了！”她眼底亮晶晶。
“……死了，失去了感知世界的权利，这怎么能算是自由。”和女子讨论过太多次类似的内容，医生早已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撼动她的固执了，如今说起这话也是如浮云一般掠过：“没有‘我’的存在，自然也没有‘我’的自由。”
“哈哈。”她又笑了：“你想要做‘你’，那当然是不会有理想的绝对自由了。”
说着女子想从椅子上起来，却差点被绕进轮子里的围巾绊倒。
“小心！”还好医生托了她一把。
“你看看你房间乱的。”医生环顾四周，深深皱了皱眉头。
“别拿我和你这个洁癖比。这可是明天要穿的衣服，现在收起来多麻烦。”
女子向他做了一个类似撇嘴的表情，搞得医生很是不解，怎么到头来反而是自己被嫌弃了？
“——你难道不知道，‘你’之为‘你’，本就是最大的束缚吗？”
就着这个姿势，她抓住医生温热的手，源源不断的寒意从她们接触的地方传来，几乎要冻伤他皮肤下的每根血管。
“我啊，差不多完成了。”
“什么？”医生第一时间并没有理解女子的话，质疑声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这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你……！”
“我觉得，上天果然是非常眷顾我的。”
她扶着他站起来，转身看着他：“需要我尽责的人已经离开，而我的梦想就在那触手可及的地方，只等着我放下最后的牵绊了。”
“如果…有牵绊，那为什么你还一定要……”
不等回应，女子的表情打破了医生心中最后的幻想。
“你知道的，我比较懒嘛。”她无所谓地耸着肩：“我思考了好久都没有找到，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费劲千辛万苦，每天受尽折磨非得为此留下来的人、事、物。可能就是不该想得太多以至于对自己太失望？然而我没什么动力去改变这里，也没什么动力改变自己来适应这里，所以就这样吧。”
“好了，你快走吧，时间挺晚了。”
说到这里，女子作势要赶走医生。
“我……是不是没法再和你见面了？”
医生沉默半晌，才终于从冰冷刺骨的驱壳中挤出这句话来。
“那要看你觉得什么才是‘我’了？”女子突然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那个笑容，究竟是多么幸福：“至少对我来说，你若是和它相遇，应该比起你我之间的交往更让我感到高兴，毕竟我说了那是比‘我’重要的东西。”
“……”
医生握着手中的钥匙，跌坐在小公馆门前。
倚着围墙上薄薄的扬灰，他闭上眼睛。
啊，刚才怎么忘记说了，哪怕嫌弃开流水麻烦，你能不能也别这么用力把自己的手当成汤骨剁啊。
这个傻姑娘，不怕死就算了，竟然也不怕疼。
还让我为你毁了家传的宝物，白白回到过去，结果不是根本没有任何改变吗。
我真是服气你的固执了。
四
我醒来的时候，正站在手术室里。
她还是初见时那个瘦瘦干干、失去了一只手的模样，我在原地看着。
那些微小的、希望她再睁开双眼看我一次的心愿，很快被最后的释然取代。没过多久，我便重新振作，开始动刀，而她就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使命。
这天，她的器官救助了三个孩子，一个老人，不管是否与她的心愿相违背，但这或许代表着她的生命最终得到了延续。
多年后，我整理了她的书稿，仅仅在我的几个挚友当中流传过它们。
奇怪的是，明明是这样一个向往死亡的人，她笔下的人物却是充满了爱和希望，我那些看过她书的朋友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是我曾经接手过的一个自裁者。而每当她们问起我的时候，我都只是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现在想来，或许并不如她所说，她是对自己的生命失望、亦或者要逃避这麻烦的人间。
而是，这个世界终究达不成她那高洁的理想，乌托邦也永远都是我们梦里的幻象。
所以她只能选择在完成任务后，自私地。
为她自己献上了，只属于她的，最高礼赞。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为我献上最高的礼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