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发奇想》篠山白実

6、龙的生存之道

　　一
　　世界始于一场浩劫与磨难。而龙，就像是一直处于睡眠最深的谷底，丧失一切知觉，见证了这场伟大的磨难。
　　他的左后脚有些残缺，麻木的痛苦吞噬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的神经、他的肢体，当然也包括他那悲悯的心。一开始，他的眼前还有盈盈的光火，跳跃来去的健壮的龙之勇士，闪耀的兵器、涌动的能量照耀在这片神州，他的同类——最可敬的龙战士们，个个拥有超强的本领，扬翅翱翔天空或者吞吐闪耀的火花。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残忍而无奈地，颓废着。
　　渐渐的，他仿佛也失去了这种窥视的能力，万物万象都开始变得混沌不已。龙之大陆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的心也渐趋冰冷，仿佛他已经进化成为另一种生物。
　　但是他还能听见耳边发出的咀嚼的声音，他能猜想到他的同类互相厮杀着，为了提升自我的战斗力。尽管血肉模糊，却在狰狞交加中获得愉悦的感受。
　　可是最终，那种微妙的咀嚼声仿佛也关上了最后的一道门。可怜的龙，他的世界完全沉默了。
　　龙在一开始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所有的龙都跟他一样，怀有深深不幸。但是没用多久，他就明白了，他和这个繁华的龙族世界不一样。他的心，仿佛被深深禁锢在一座囚牢里。那扇光明之门，早就在他出生的时刻，就被深深锁上了。

　　二
　　龙到达龙族世界最高耸的断崖的时候，仿佛来到了自己家乡那样亲切，他周身的热血激荡着，仿佛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王者。从小到大他已经受够了来自旁龙的嘲讽，就在三天前，他的左后腿被一只巨型喷火龙灼烧出了黑色燃质。但是龙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他只是觉得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心里总有一个声音，指引着他，去吧，龙，你该终结你的生命了，这是一个荒诞的世界，他不需要你的同情，而你也已经忍受不了那些任这个世界为所欲为的日子。然后龙决定要出发。他一瘸一拐地从山的那边远离家园，到达普鲁斯旺达山——相传是龙之大陆最高耸的一座山。千年的岩浆沸腾在山的深处，一直被视为是龙族圣地。龙决定用自己的死嘲讽这个世界，他只希望以死好好诅咒这个世界，就像这个世界当初抛弃他一样。
　　龙飞身跃下，那个姿势不太流畅，他的左后腿没有一点知觉，但是毕竟是英雄的壮举，龙觉得心里尤其平静，仿佛在赶去迎来自己生命光明的时刻，就在他以为他真正自由了的时候，他才发现，在高耸入云的断崖底下仍有战斗着的龙之武者。
　　鲜血洒满了他的周身，他目睹着这一切，直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知觉，世界变为一片黑暗。
　　龙早已明白一切进化都需要血的代价，而她们需要这笔代价来铸造自我。龙从没经历过这种血的代价，他已经足够被伤害，没能承担更多。他也不愿意，他只愿在最静寂的时刻，看见自己的血在断崖深处，开出血罗兰般芬芳美丽的花。
　　但痛苦的折磨总是没能给人以抚慰，龙用力地伸展左后腿，松软无力，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他的身边，仍然永远都是一群好战的勇士。也许在她们面前，龙该自惭形秽到像底处的蝼蚁。但是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冷静了一秒，下一刻便又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了。
　　一阵嘲笑的声音从龙之武士那里传了过来，“看这个小瘸子，倒是真的命大。”
　　“还好我们龙之武士的队伍里没有这种懦夫……”
　　龙冷漠地经过他们，看着自己风干皮肤上的鲜血，真不知道是那群可恶的龙的、或者是自己的，但这都无所谓了，他才不在乎这些。
　　为自己未完成的死亡，龙只感到一种恼羞成怒。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不过是有点失望罢了，这样的失望从小到大一直在他心里生根，所以他早就习惯了。

　　三
　　“兄弟！”远远的，有一个活泼的声音亲热地叫喊着。
　　龙的脚步停了两秒，回头只看到那群嘲笑着他的可恶的龙，又转头离开了。
　　忽然感到肩膀上搭了一只爪，龙这次再回头的时候看见一只个头很矮小的龙，看起来挺活泼，但比起那些健壮的龙来说，实在是弱不禁风，
　　“兄弟，怎么称呼你？我是凯撒。”那张脸又满是亲热的笑脸，就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多年。
　　龙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我是龙。”冷漠地说完了这句话，龙感受到了从对方内心传来的尴尬，大概是以为自己在欺骗他。可是龙才没有这个闲工夫，他本来就没有名字，想要称呼他的话，代号龙是再好不过的了。
　　凯撒挠着脑袋哈哈笑着，因为后面那群可恶的龙听见了他们这番对话，还以为是龙不给凯撒面子，给他甩的冷脸呢。
　　队伍中有跑出来拦住往前跑远的龙，“你这孩子太不懂规矩了吧，你知道凯撒救了你吗？”
　　“太嚣张了，让我来教训教训他！”一个粗大的龙壮士跳了出来，整座山都为之一动，龙站住了，冷冷地看着她，仍然没有一点好脸色，这更加激怒了龙壮士，挥舞起了自己的拳头，说着就要往他脸上甩。
　　凯撒一下子跳到了龙的面前，“龙五婶婶，你是我们的好婶婶，小龙他只是不懂事，跟我一样只是个孩子……”
　　龙看了一眼凯撒便又扬长而去，这次好像没人再来拦住他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龙感觉到有东西在跟踪自己。
　　“出来吧，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闻声而出的还是刚才那个毛小子凯撒，嬉皮笑脸的。
　　凯撒手上握着几块龙冰：“饮下此冰者，一切的伤痛都会很快痊愈，龙，你需要治愈一下你的伤口。”
　　龙摇了摇头，继续走，不一会就感觉到了疲惫，坐在了一块滚烫的石头上，仿佛是自言自语般低喃出声：“你跟踪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凯撒又跳了出来，坐到了他身边：“实不相瞒，龙，我很佩服你的勇气，我需要你的勇气帮助我们提升战斗力。”
　　龙嗤之以鼻：“恐怕帮不上你的忙了，我自己的战斗力都是最低等的，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和任何人战斗过。”
　　凯撒仿佛有些吃惊，但随即又充满信心地对他说，“你知道吗，在龙族世界里，很多龙看起来健壮无比，就像你刚刚所见到的那些，你以为她们很厉害，但几百年过去了，龙五婶婶她们的战斗力其实一点长进都没有，我们早已丧失了传说中的勇气。今日在这断崖之下，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一个充满勇气的你。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龙静默良久：“我知道我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因为从小到大我都是个异类。”
　　凯撒将冰块放到了伤口上，不一会，血迹斑斑全都消失了。
　　“异类并不代表不好，有时候是因为你太突出了，你要相信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的天赋。你可以做到的，带领我们走向勇气之巅，让我们充满力量。”
　　“他们说我是懦夫。”
　　龙看着身上伤口消失，感受到脑袋为之一轻，但是内心却依旧沉重。
　　“只有当你做出一些特别事情来的时候，那些龙才会建立对你的认识，在那之前，所有的龙在她们看来都是懦夫——因为没有人愿意承受自己内心的软弱，只能用别人的弱小才能衬托出自己的强大。”
　　“所以，龙，你要相信你自己。”
　　凯撒真诚如友地看着龙的眼睛，龙轻轻叹气。
　　“也许我可以试一试。”
　　听见龙说这句话，凯撒深深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我没办法打动你呢。现在，我送你回家吧，跟我一起飞或许能让你更加舒服。”
　　眨眼间，凯撒就展开了龙翅，他的龙翅是部落里最紧致的一个，此刻他镇静地带动着龙一起：“龙，和你在一起我只能感到勇气，现在我要先把你送回家，让你家族得知你的讯息。”

　　四
　　龙在一种强大力量的牵引下、静默的飞向自己的家园。
　　那里有自己的母亲，还有一座凋敝的小岛。
　　龙的家族就在那座凋敝小岛之中，她们祖祖世世都生活在那里。龙的母亲是一个慈善的母亲，膝下有几十个孩子，听说了龙的事情，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不帮着家里就算了，还净给别人添乱。”
　　凯撒为他辩解：“龙还只是一个孩子，他不太懂事。”
　　龙不知道凯撒怎么就说服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没有像从前一样对自己一番教导，而是安慰他：“龙啊，我们都是爱你的，只是因为家庭的不顺让一切变得复杂起来。你要相信这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
　　龙发现自己的母亲又跟她年轻时候一样美丽了，有一刻他甚至开始相信一切都好起来了。尽管那些调皮捣蛋的弟弟妹妹还是会开龙的玩笑，龙只是扶起自己一瘸一拐的左后腿安静地离开。
　　“你的母亲是一只善良勤劳的龙，她爱你的，和我一样。”
　　凯撒带龙好好观赏了一下她们的小岛，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尽管从天上看下去那么渺小，但给人以熟悉而温暖的感觉，龙在这里已经居住了五百多年，每一天都很平静。
　　龙带着一颗轻松的心微微笑了：“好像以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凯撒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那些美好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的，龙，你要相信美好的事情一直都在发生，你不应该忘记灿烂的回忆。”
　　龙看向凯撒，尽管觉得遗憾，但仍然满心欢喜，因为他觉得自己真真正正得到了一个热爱自己的好友：“我会选择把以前不美好的回忆都丢掉，我想重新变得更好。”
　　“你当然可以的，龙。刚刚你的母亲才对我说她很担心你，也许她从前并没有多少精力来关心你，只是因为她没有那么多的精力，但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你要相信，人都是会改变的。”
　　龙看见自己母亲的身影，以及她做的满满一桌子丰盛的晚餐，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和依赖涌上了他的心头。
　　“就这样定居下来吧，享受一切，”他暗暗对自己说。“一切都会改变的。”
　　他再次看见凯撒的笑容，感觉自己真的成了他口中的“孩子”。
　　其实一直被同类这样爱护也是一种幸福无比的事情。

　　五
　　日子飞快，凯撒突然提出要回家了。
　　“那里有我爱的一切，就像是你现在对这里的热爱。但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龙看了看自己的母亲，拒绝了。
　　“龙，我知道你已经热爱上了这里和这里的一切，但是，我需要你的勇气。”凯撒握住他的爪，就像当初第一次握住他那样，但是此刻凯撒的眼睛里不再有奇异的光彩。
　　龙的心里忽得有些慌张，他猛地抽开了自己的爪：“我恐怕不可以，我需要照顾我的家人，她们都需要我。”
　　“那么你以后安顿好一切，是否还能带着勇气回去找我一趟？”凯撒近乎恳求地望向龙，眼神从希望变得绝望。
　　就在那一刻，龙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着，动摇着，他感到山崩地裂，荒芜如同滚滚的潮流奔向他来。龙慌张起来，下意识想要抓紧凯撒，但凯撒就像一条游曳的鱼一样，轻然从他身边溜走了。
　　一切都太不真实。母亲带着所有的孩子，深深而无力望了一眼龙，便匆忙地从这个山崩地裂的小岛上荒唐逃出。
　　很快，谁都不在了，只有轰隆的声音袭击着他。
　　龙仿佛又感到了很久以前那种绝望，世界陷入了一片沉默，没有人和他对话，他张开嘴巴，打开一切器官感受，却没有人来填充这种寂寞。
　　滚滚的巨石拍打下来，一切都匆忙地在离开，他只捕捉到些许字眼。
　　“千年难遇的浩劫啊，神怒了……”
　　龙的心又凉了，他就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臭虫，成为最为唾弃的龙族的败类，然而这一切并非偶然发生，他坚信自己的命运正是因为相信所谓的爱才变得更加糟糕。
　　“一切都会变的，只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他还是那么落寞地一瘸一拐。
　　“不学着独立的一只独立的龙，就永远也得不到自由。”
　　闭上眼的时候他如此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