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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节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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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便有了人陪我一同坐在花树下,闲看潭水,云影变幻,一直伴着的乌鸦经过几次笑骂,也懂了不轻易招惹别个,乖乖偎依肩臂,时不时展翅冲到空中盘旋一周再落下,叨块糕点,权做打赏。
“你不害怕吗?摇枝”那时我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怪石磊磊,正好用来搁精致的小食,绣帕垫着,倒也干净。如云的白发落在我衣袖上,轻轻抚摩,像拥有丝滑绸缎皮毛的小猫,往往令融雪哭笑不得。而今他头一次主动开口,墨瞳深远,似担忧又似叹息地看着我,明明是在山中度过无数沧桑,眼下神情,如若孩童。
翻身,将整个人埋进他怀中,呼吸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心情顿时明快不少。“害怕什么?”
“自然是这山中……关于妖怪的传言。”不知是因为我的放肆动作或者言语,融雪一下变得僵硬,一动也不动,连问话都显出几分狼狈。
这回,却是我仰着脸,长久凝望他,清亮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映出稚嫩而无暇的容颜,笑微微的,分明的讨糖果吃的小孩子模样,只是眼底有幽幽的火焰,苍郁燃烧。“我来这林子多少次了,可曾被害过?若不伤人,妖又有何可怕,殊不知尘世中的那些人害起人来,比什么都可怕呢。”
融雪沉默不语,我只将红艳艳的浆果往口里送,偶尔乌鸦过来衔上一两颗。已经是秋季了,群峦斑斓,光晕亦在金黄中闪耀着五彩辉芒,煞是好看。空气里有果实成熟的味道,熟透了,掺有一丝丝酒味。
“阿雪,是妖么?”
不知何时起我改了对他的称呼。树林间,鲜桃累累,甜香四溢,少有几个泛青的,被我当靶子拿小石块打过去,总是落空。若不小心碰着旁边盈红欲滴的桃子,破了汁,这时轮到融雪苦笑着,让它自己落到面前,用潭水洗了,撕开缎子似的薄皮,好让我小口小口地啃到只剩下核,舌尖心底,蜜也似的甜着。
“不是。”
秋去冬来,大雪纷纷扬扬了几日,我裹得厚厚的,提个篮子,千辛万苦才算走到了桃林这儿,水潭依旧清澈幽远,碧意寒盛冰凌。于一派银白中找出融雪来可不容易,尤其他有意躲藏,暗地捉弄。气极时我徉装没看见,一脚踢过去,他却一点也不在意,笑眯眯牵了我到仍然暖和的树林下,从袖中掏出坚果,哄我开心。
“不是啊?那么,阿雪是什么呢?”
很快的,又到了我盼望良久的初春,天气和丽,潭水仿佛也鲜绿了许多,桃花乱绽,热热闹闹渲染山间,比往年绚丽了十分,似抛却了性命地狂欢,奢艳到了极致,不见了冷漠,但只甜媚到彻骨燃烧。虽说依然守着那两个禁忌,我终忍不住再次提出早已问过千百遍的疑问。然而这一次,他沉默很久,柔柔的阳光隔着密密的树丛,投下阴影,令声音也低暗了一层,“……是山神。”
山神呵,比想象中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我伏在他肩,初时只觉好笑,嘴角一次次弯起,末了,笑出声来。
“有什么好笑的呢。”融雪说话时的表情,懊恼无奈,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微笑起来。
过了生辰,家里人用长长的钏钗将我头发挽起,乌鸦鸦的鬓发,高髻盘旋,两侧垂下绸带般的发束,彩绣织锦覆上窄窄的削肩,霓裳眩艳,环佩玱瑯。镜中脸孔陌生,双眉浅浅扫作秀丽的柳叶模样,杏眼描画,朱唇点丹,似嗔似喜的眼波流转如迷雾,迷迷濛濛,羞涩中几分诧异,几分欣喜。不顾及父母种种忧郁难堪,欲言又止,我提了糕点,上得山来。
融雪仍然在幽潭边,背影纯白,发色一如垂暮,清瘦仿佛桃花尽销那时节。
我立于繁花灼灼,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异样,轻笑,唇齿流淌出婉转的曲子,手腕轻盈扬起,薄纱挟风,在空中一次次优美划过。日光闪耀,我舞动飞天,旋转跳跃如同桃花中陡然燃起的火焰,提足反侧,轻点苍苔,腰肢柔媚缠绕,丝带纠成结,斩不断也解不开,理还乱,十指舒展如花开花落,纤巧微妙,繁复翩跹。花瓣凌乱坠如飞雨,忍将身家性命抛却,一求妖娆,言态癫狂,我自伶伶起舞,清影飘拂。一时间歌声于云间堪破,骤然断开,舞姿顿停,我扶住潭边石堆,呼吸急促,发丝微濡。
“呵呵呵呵……阿雪,你若为妖,可能毁天灭地,血洗苍生?”
我看见自己言笑晏晏,柔彻若水,然而目光低低抑着阴冷的怨。我看见融雪站在身后,深深叹息,神情中是满满的痛惜和爱怜。我看见林子里落了一地的花,铺成赤锦,乌鸦在微云的高空哑哑叫唤,整座山林笼罩着不安的动荡气息。
我并非不知道,这一次的舞在山下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山神哪!那群峦袅袅的白气可是你所升的炊烟,那环绕流动的光雾可是你为它们披上的纱衣,那苍苍郁郁的密林可是你亲手栽培的生灵,而那泓潭水,那泓潭水——
阿雪,这处常年碧波岑寂,幽冷若玉髓的深潭,是不是束缚你自由的枷锁?
“一直待在这里,你,不寂寞么?”没办法再蜷成一团,缩在他怀里,我懒懒斜依着融雪,坐在潭边,方才舞时生疼的脚踝,褪了鞋袜,雪白地搁在乱石中。半闭着眼睛听到略带笑意的回应,已经其中只有猜测才知道的伤感,“没办法,因为是山神嘛。”
阳光落在眼睫上,痒痒的,平白教人困倦起来。花香浓郁,像酒,芬芳沉醉。
“守着一方山土……那就要一直一直在这里待着了?”
心里不知为什么一下委屈起来,语句多了几丝赌气。融雪急忙转过头来,细细的看着我,似是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说话间全然是宠溺歉疚:“是呵,我原本是此山灵气化出,守护此地,自是职责。虽然有些时候,我也会想到外面看看……”
我低下头,泪水滴落在衣襟上,痛楚难言,阿雪你若当真是妖多好。
“可是,摇枝你来了……我想,我或许可以一直守在这里。”他慢慢微笑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哀伤,纯粹仿佛水中徐徐绽放的花朵,身躯微俯了过来,有些犹豫地伸手抱住了我,极轻,像拥着易折的细枝,那么温暖。我有些慌乱,试着将头依在他颈下,温热的触感,令心里一寸一寸被填满了似的,安定下来。脚有点麻了,却无论如何也不舍得挪动,怕惊破梦一场。正午的太阳渐渐西沉,橘红色的晚霞拂在远方苍莽的山脉上,有种微醺的美。我们就这样相拥着坐在一起,忘却了除彼此之外,世上的一切。
我愿永生永世在此伫守,年华老去,性命终结,一把枯骨埋葬地底,为此山增添生机。
之后即使魂魄泯灭,亦有执念,一丝一缕徘徊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