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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老将的奢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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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俭先是兵不刃血擒获西突厥可汗阿史那都支,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奔袭突厥大营,遮匐猝不及防,慌乱中组织部下拼死抵抗,却敌不过唐军士气高昂,并齐声高喊:阿史那都支已成阶下之囚,尔等若冥顽不灵,休怪我们踏平突厥大营。
可汗被擒,这个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蔓延开来,使原本不高的士气更加低落,又听唐军高喊降者不杀,一个个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松垮垮的提着长刀长枪装模作样来回奔跑。只因长官未曾下令,谁也不敢第一个放下武器投降,都希望有人带头,自己跟在后头扔掉兵器。遮匐眼瞧部下贪生怕死的猥琐模样,只气得举起战刀连声呵斥,可眼下军营乱成一片,众人只想保命,谁还尊他号令?事不可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遮匐长叹一声,下令全军放下武器投降。此令一出,只听一阵兵器落地之声,以遮匐为中心,似连锁反应朝外围扩散开去。
天亡要我!遮匐无力的瘫在地上,不知等待他的是严厉刑罚还是讥讽嘲弄?嘴边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如果部下能听他号令,即使被唐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要先稳下军心,凭突厥人的骁勇也不至惨败至此!
裴行俭捉了汗阿史那都支和遮匐,心情大好,下令犒赏随行将士,并刻石铭功。而作为头功的李落岩自然受到广泛关注,裴行俭还在指挥士兵清理战场,王方翼已经派人通知落岩了。
一名黑瘦的亲兵战战兢兢的掀开帷幕。王将军性情耿直,若手下犯了错或者完成不好他交代下来的任务,多半会被拉出去打上半百军棍。这些日子以来,王将军对李大人的喜爱大伙全看在眼里,昨天晚上王将军命他保护李大人,可不知怎么的他突然睡着了,刚才王将军命人来找李大人,他们翻遍整个军营也不见李大人踪影,这顿军棍他是挨定了。
李大人,你可千万别出事!不然我这条小命也完了。亲兵小心翼翼的祈祷,只盼李大人忽然出现。
“李大人呢?”
王方翼早就等得不耐烦,去传个人也这么半天,看来得好好整顿军纪了。当他看见昨晚派去保护落岩的亲兵忐忑不安的站在自己面前,心里突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说话口气带了几份怒意,把亲兵吓得心里冷飕飕的,更加唯唯诺诺,问他话也忘了回答。
“李大人在哪?”王方翼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若以往日的暴躁脾气,早将亲兵拉出去先打十军棍。作为亲兵,就要做到处事不惊,将军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一定要条理清晰口齿伶俐。他这么问是想驱除内心的不安,希望听见亲兵回答李大人抽不开身,过会才能来。
亲兵被王方翼连续问了两次,终于缓过神来,紧张的吞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属下找遍了军营仍不见李大人,请将军责罚。”说完,双膝跪地,等候将军处置。
“不是叫你保护李大人的吗?怎么把人弄丢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此刻,王方翼显得异常冷静,细细问起昨晚情况。
“昨晚属下一直守卫在李大人帐外,李大人回帐后也没再出来……后来……后来……”
“后来怎么了?”王方翼见他吞吞吐吐,暴脾气一时上来,一把拎住亲兵领口。
亲兵被他这么一拎一喝,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拎得透不过气才涨红的。王方翼见他这副模样,手劲微微一松,喝道:“快说!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你偷懒睡着了?”
“将军,属下不敢偷懒,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属下真的没有偷懒。”亲兵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
“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王方翼暴喝一声,抬腿就是一脚,把亲兵踹到地上,余怒仍未消,朝外面喊道,“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打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打下来不死也残了,即使袍泽手下留情,三个月的呻吟生活却还是要的。亲兵跟随王方翼多年,还没见过有谁受这么重的刑罚,可见落岩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亲兵自知罪责难逃,一张黑脸由黑转白,再由白转青,在两名袍泽的推挪下领军棍去了。
“什么事发这么大火啊?”一个带有调笑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一听这个声音,亲兵感动得差点挤出眼泪来。他遍寻军营找不到李大人,就知道肯定要挨军棍了,于是托了平日要好的一名袍泽向裴大人求救。
裴行俭作战往往料敌先机,对待部下也是宽容和蔼,士兵每犯错误,他不急于责罚,而是先了解具体情况,若情有可原,通常从轻发落,在大唐军中享有很高的威望,深受士卒爱戴。亲兵自知难逃军棍,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理向裴大人求援,但他隶属王方翼亲兵,亲兵不比普通士兵,是私人所有。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若遇到亲兵被责罚,别的将军是没有立场过问的,因此在裴行俭没来之前他一直忐忑难安。
王方翼能做到肃州刺史,可见他并不只是一介莽夫,其人看似粗豪,实则粗中有细,不然李贤也不会特意调他为裴行俭副将。他一看裴行俭突然出现,立马猜到一定是亲兵请来的说客,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怒的眼神似乎在燃烧,直把亲兵吓得三魂不安,七魄不宁。
“出什么事了?”裴行俭本以为老友暴脾气发作拿亲兵出气,一直没放在心上,甚至带着调笑的意味来看热闹。现在看王方翼脸带煞气,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跨步挡在亲兵身前,示意他赶快离开。
亲兵如获大赦,飞似的逃离了营帐。王方翼脸色更加铁青,但裴行俭挡在身前,也不好发作,重重哼了一声。
“仲翔!”
“落岩不见了。”王方翼的声音很低,似轻声叹息,只是这一声叹息中却包含了许多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关心、爱护、担忧之情。
“你说什么?”裴行俭脸色有一瞬的苍白,睿智深邃的眼中燃起一丝怒火,更多的却是失望。
“我已命人寻遍整个军营,仍不见落岩。”王方翼尤自低着头,没看见好友反常失态的神色。
良久,裴行俭压抑住内心的悲凉,轻声说道:“也许他再也回不来了。”
“仲翔,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落岩走的路和我们不同。你我只管尽本分。”
“什么路不同?我们不是一起出使的吗?路怎么会不同?”王方翼满脸疑惑,低低念了几遍,路不同,路不同……路不同?难道是……
裴行俭察言观色,见王方翼脸色突变,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知他已明了,当下沉默不语。
“怎么会这样?太子谦爱仁厚,怎会做出这种事?”王方翼突然爆发,一拳打在用于支撑的木桩上。木桩来回摆晃,带动了营帐吱吱作响。
“孝敬皇帝谦爱仁厚,可他是什么下场?”说这话的时候,裴行俭双拳紧握,虎目含泪。
闻言,王方翼无奈的叹了一声。孝敬皇帝儒雅仁厚,处事优柔寡断,以他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当皇上,太子与孝敬皇帝最大的区别就是遇事果决,敢想敢为,也只有太子这样的刚果才能和皇后周旋。李落岩与皇后一席密谈而把他归到皇后阵营,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随后皇后下令东巡洛阳,国事交予太子处理。从始至终,李落岩不曾做出半点不利于太子的举动。如果换个方向思考,李落岩劝皇后东巡洛阳,似乎为太子争取了夺权的机会。
“守约,或许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王方翼想到另一种可能,显得神采奕奕,双目灼灼的望向裴行俭。
“什么错了?”
“落岩的立场!”见裴行俭一脸不解的看着自己,王方翼显得很兴奋,继续说道,“只因为落岩首先接触皇后,而皇后下令将汝南郡王旧宅赐予落岩,我们便将他归为皇后阵营。可你有没有想过,皇后东巡洛阳,太子监国,这可是落岩为太子创造的机会啊!”
“你是说?”
“一直以来我们都说落岩是皇后的人,心里认为他是属于皇后阵营的,可我们谁也没问过落岩本人,谁听见落岩亲口承认他是皇后的人?你曾说落岩是天生的谋士。身为谋士,必是瞻顾大局,忍人所不能忍。”
“若真如此,我宁愿落岩忠于皇后……”裴行俭低低叹了一声,落岩若忠于皇后,则是死得其所,若他真为太子考虑,恐怕是死不瞑目了。
“是啊!落岩已经死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裴行俭见王方翼困苦落寞,再想到落岩的遭遇,不禁自责起来。出征前太子连番暗示他借机除去李落岩,他可以装傻不懂,以为事不关己就能置身事外,认为太子不可能在军营杀人。只要将李落岩平安带回长安,他就不必身不由己,不必迫于无奈而卷入皇室斗争。但他却低估了太子杀落岩的决心,想不到太子竟然不远千里派人尾随,看准时机一击而成,他更没想过要提醒落岩,告诉他小心太子,哪怕只是委婉的暗示,示意他不可单独外出。
我自以为忠义两全,可我做了什么?落岩立下大功,我不仅不能为他讨赏,却让他在我军中被害。太子要夺权,我以为能够明哲保身,如今却不得不卷入其中。我立下了大功,却失去了自由。
太子,你要杀李落岩是真像你所说的因为他投靠了皇后吗?李落岩一介平民,即使他投靠皇后,能掀起多大风浪?在你心中,更多的是愤怒吧?不是因为李落岩投靠皇后而愤怒,是因为魏小姐选择了李落岩。而我,只是你计划中的一环,李落岩在我军中遇害,若皇后借机发难,裴行俭难脱其咎,摆在我面前的将有两个选择——主动投靠你,或者在皇后责难之时你出面袒护,使我不得不为你效力。
转身望向王方翼,终于体会到他身不由己的无奈。王方翼的祖母是高祖之妹同安大长公主,算得上皇亲国戚了,只他幼年丧父,母亲李氏与婆婆不和,后李氏被太宗所斥,只好带着年幼的王方翼搬出繁华喧闹的京城,迁居到乡下的凤泉别墅。
几年后,王方翼被召回京担任皇家御林军右千牛职务。不久,同安太长公主去世,李氏重新搬回京城长安居住,一家人才得以团聚。高宗即位后,其堂妹王氏被册封为皇后,王方翼也被高宗委以重任,可偏偏在他准备大展宏图的时候,母亲李氏病逝,他只好卸任闲置在家。
丧满后,王方翼虽被任命为肃州刺史,可朝中早已风起云涌,堂妹失势被废,武后对王氏一族多番打压。若非王方翼真材实学,一班武将从中周旋,武后考虑到根基未稳怕继续打压王氏大将引来一众老臣死柬,可怜他空有一腔抱负却要报国无门了。
皇后心狠手辣,太子也非善类。王方翼情势所迫不得不归于太子阵营,可他呢?裴行俭该何去何从?
“仲翔,我明日搬师回朝,你是随我一同回去……还是留下?”
王方翼笑了笑,满脸的苦涩,“偌大的长安城可容得下我?我还是留在安西修筑碎叶城吧。或许……”
后面的话王方翼没说,裴行俭却明白他的意思,或许……
他们心中都存了一份侥幸,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落岩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