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得无忧》木夕夕

12、春来更有好花枝（二）

　　现在很多人家年夜饭都是在外面的饭店提前订好了的，然后全家出去开开心心享受合家团圆。吴忧家因为爷爷奶奶守旧的缘故，每一年的年夜饭还是自己做，吃团圆饭之前还得进行祭祖。
　　大厅里的红色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九盘菜，鸡鸭鱼肉，豆腐蔬菜，盘盘鲜亮。除了下首，其余三方都放上了两个酒杯，两双筷子，每一侧的桌边各放着两个凳子，做出宴客模样。下首放着两个木质烛台，并不精致，像是手工做的，烛台中间是一个盛了沙土的陶瓷罐子。整个显得庄严肃穆。
　　奶奶点了三柱清香，在院子里向天地祷告了一阵，然后进厅将香插入陶罐。然后爷爷和奶奶一起在下首的稻草墩子上跪拜三次。嘴中念念有词，像唱歌一般：“家里的祖宗大人，祖母，祖父，阿爹，阿妈······”将逝去的祖先挨个念了一遍才继续说道，“今天过年，你们好好吃，要保佑全家顺当安稳，身体康健，保佑小孩子在外面工作顺利，学业有成······”
　　吴忧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年，早就习以为常。楚慕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过年与他从来都没什么不同，有时候过年也不一定能见到所谓的父亲。今日这样繁琐传统的过年方式，竟让他倍感亲切。
　　正想着，爷爷奶奶已经祷告完。吴忧拉了拉楚慕的袖子，他回过神，她已经都到了稻草墩子前跪下。面对着八仙桌，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挺直腰杆，两手合在胸前，一脸虔诚地闭着眼睛，大概也是在默默祈祷。他心下一暖，学着她的样子，在她旁边跪了下来。祷告的时候，他在心里轻轻说：唯愿今生，能得吴忧。
　　祭祖结束才开始吃团圆饭，吴忧的父亲到的时候，几个人刚撤了祭祖的东西。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了院中的银灰色车子，有些诧异。见到楚慕的时候有片刻失神，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吴忧添了一副碗筷，对他像对客人一般，客气有礼。
　　“叔叔，您好！我叫楚慕，是吴忧的朋友。”楚慕微笑着与吴辰明握手。
　　吴辰明表情很是温和，但说话的语气却有些踌躇：“楚慕？不知楚向天先生是你的······”
　　“正是家父。”楚慕察觉他语气中的异常，有点紧张，“叔叔与我父亲认识？”
　　“额，哪有那个荣幸。不过是常听人提起罢了，很是敬佩令堂。”状似无意地转开话题，“你难得来一次，乡下地方小，不过环境还可以。多住几天，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里。”
　　“嗯，谢谢叔叔。”楚慕心里有些异样，脸上却还是谦逊温和。
　　吴辰明转而关心吴忧，“小忧，最近工作还顺利吗？听你爷爷说你当了经理了？”
　　吴忧立刻放了筷子，正襟危坐，“嗯，换了一个部门。出了一趟差，忘记告诉您了。”
　　“你这孩子，还是这样，吃饭吧！”吴辰明静静看着她，神色复杂，眼里分明有宠溺，目光却又好像透过她看着别处。
　　这一切都落到了楚慕眼里，上次的全家福，就让他疑惑。以前和她在一起，她或多或少会问他一些事情，但很少听她说起家里。偶尔说起，也只说爷爷奶奶如何如何疼她，欢快地像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他不知她母亲的事，更不知她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以前不问是觉得以后日子还很长，多得是时间慢慢了解。现在才发觉，原来自己对她的关心竟如此少。也难怪她那时候生气，想来有哪个男朋友会是那样子的呢？对她不闻不问。
　　“今天的猪脚炖的特别烂，你们尝尝看，味道好不好。”奶奶乐呵呵夹了一块油汪汪的大猪蹄到楚慕碗里，又夹了一块到吴忧碗里，笑道，“你不是最爱吃蹄子吗？快尝尝。”
　　吴忧知道奶奶向来如此好客，但记得他从不吃那么油腻的东西，而且他从不许别人给他夹菜，只她夹的他每次都乖乖吃了。刚想阻止，却见他已经将那猪蹄咬了一口，抬起头来一脸满足，对着奶奶说，“嗯，很好吃。”
　　“那就多吃点。”奶奶听得眉开眼笑，爷爷和父亲也是笑，气氛倒是慢慢热烈起来，有点新年的味道了。
　　晚饭过后照例是要守岁分压岁钱，但吴忧已经成年好久，吴愁也有好多年不曾回家过年，家里没了小孩子，这一环节就省了。吴辰明吃了晚饭，就驱车回了市里。爷爷奶奶年纪大，正月初一家里还会来不少客人，得忙碌一天，熬夜肯定不可能。因此将守岁的任务交给了吴忧，两人便收拾收拾去休息了。
　　院子里燃了篝火，每一年都如此，这篝火得不时照料保证一夜不熄，寓意红红火火。吴忧搬了桌子到院子里，放上水果和干果，楚慕搬了两把椅子，陪她坐在院中。
　　两人无话，她那火钳拨弄着柴火。楚慕静静剥了一个柑橘，仔细去了白筋，掰了一半递给她。她看着他眼中闪动的火苗，脸上一热，幸好有篝火照着，并不能见到她脸上的颜色。放了火钳接了，一片一片丢到口中，嘴里的甜，舌尖微微有点苦涩。
　　吴忧吃完橘子，静静看着篝火，忽然说道：“山里的日子，很无聊吧？”
　　“我觉得很好啊！虽然你们家人也不多，”楚慕的语气有些落寞，“但至少比我一个人热闹吧！”
　　“你以前也一个人吗？楚叔叔不陪你吗？”
　　“嗯，他很忙。其实也不是一个人。家里有很多佣人，还有管家。但他们不会陪我吃饭······满满一桌子菜，我一个人吃，有些菜直到冷了也没来得及尝一口。”
　　吴忧有些心疼这样的他，语气不由得柔和起来，不由自主说道，“那你每一年都到我们家来过好了，你看你来了，我爷爷奶奶多高兴？”楚慕看着她的眼睛陡然间光芒大盛，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尴尬。
　　他却握住了她的手，无限柔情道：“好，以后的每一年，我都陪你回来过。”
　　“啊~你渴不渴？我去倒点热茶来，正好暖暖身子。”说完抽出手来，落荒而逃。
　　漆黑的天空半点星子也不见，乍然绽开盛大的花朵，繁华璀璨，像无数闪亮的星星，美得惊心动魄。她拿着热茶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石榴树下遗世独立的他，四周天幕烟火此谢彼开，他仰着头，露出好看的侧脸，与风景容为一体。
　　她不想打扰，却不想他像是感应到，忽然转了身，展开一个笑颜，招手让她过去。她竟像是着了魔一般，缓缓走过去，不几步，就被他上前一把拥入怀里。就这样，他拥着她，温暖一点一点直达心底，头顶烟火转瞬即逝。
　　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他爱她，可正因为清楚才更痛苦，这样好的他，这样爱着自己，她却抓不住。她耳边就恍然响起那首歌，“······千年后累世情深还有谁在等，而青史岂能不真魏书洛阳城······”
　　她听到自己干干的声音，竟然带了浮世沧桑，“烟花易冷人事易分，为什么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我以前养过一条小狗，叫花花，它很可爱，我很喜欢它。”他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说这个，但他却没有打断，“可是后来它死了，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死’这个字。我很伤心，后来我们又养，有走丢的，也有病死的，我开始不再那么喜欢狗了。虽然还是会跟它们玩，但再也不会那么喜欢了。你看我现在和吴小灰和吴小黑玩的好，但其实没那么在乎了······你看，只要不在乎，失去的时候就不会那么难过。”
　　她缩在他怀里，抬头看她，他看着她的眼睛，一语道破，“吴忧，其实你还是在乎它们的，对不对？它们死的时候，你还是会难过。”有些东西，你以为不在乎了，可是却早已经在心底生了根，拔都拔不掉。
　　“是啊！我还是会难过······告诉了自己不要在乎，可是我为什么还是在乎了呢？”她低下头去，声音无限苍凉，“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应该养的。”
　　“吴忧，你在害怕什么呢？如果注定，便一定会发生，顺应自己的心，不好吗？”
　　“你知道吗？我一直希望自己能过得简单一点，不期待，不强求。她疼爱弟弟，可是我也希望她能喜欢我。她笑起来很好看，我总是喜欢跟着她，可是她好像很不喜欢我跟着，有一次她把我推倒了，爸爸看见了，就和她吵架。那次以后，她更不喜欢我了，我也不再跟着她。其实我一点都不怪她讨厌我，虽然我努力做到乖巧，但她并没有义务一定要喜欢我，弟弟才是她的孩子啊！她爱弟弟才是应该的。比起她，我其实更恨我自己的妈妈，他们都说，是她自己不想活了，她死的时候有没有担心过我？”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但他知道她此刻的悲伤和无助，这些话，他第一次听她说，却是这样震撼，“你妈妈一定很爱你，她做选择的时候一定也很痛苦。”他那样安慰她，可在心里，他却升起了排山倒海的怒气，怎么可以有人让她这样难过。
　　“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恨她了，虽然她带给了我很多不好的东西，但也是她把我带到了这个世界。你看，爷爷奶奶很疼我，其实我知道爸爸也很疼我，可是他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而且，我很感激她，如果不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我就没有办法遇到这么好的你。
　　她的语气渐渐平静起来，“楚慕，我知道你很好。可是，我希望的爱情不是这样的，和你在一起我永远是仰望的那一个，我会很害怕。我希望能找一个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即使平淡如水，可是我可以很放心地把一生交付。做他的妻子，做他孩子的母亲，为他洗衣做饭。我只是个普通人，做不到那么伟大，忍受不了无尽的等待。我不能忍受，每天只在电视报道或者杂志上看到自己的丈夫。我也不喜欢美好的周末还需要陪着丈夫一起出去应酬，强颜欢笑······楚慕，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要的我也无法给。所以······”
　　“所以什么？”他的声音已近冰点。
　　“所以，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她忽然觉得很轻松。知道会痛，但有些话真的说出来，才知道痛的层度比想象中更厉害。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你要的我给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天空一点一点亮起来，黎明的曙光马上就会盖满大地，她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等待着无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