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未至》岑真

4、路（4）

　　（4）
　　兴许是偶然，兴许是真的和她有前世的债未偿还。我们相遇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还好巧不巧地安排在同一天扫地。在这之前，我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连个眼神上的对视都没有。她个子高挑，我偏为矮小，我们的座位相差极远，即便不远，也没有任何交集的可能。
　　就好像孤独和狂欢，总是被分成两个领域。我在这一头，她在那一头。
　　倒垃圾时，我帮忙将垃圾倒入垃圾袋中，然后和她一起去了教学楼旁的垃圾站。结束之后，她突然对我说，我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吗？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在学校里面和我说话。实话实说，我也确实不希望和她有什么牵连，能够避得有多远就有多远。
　　于是，我愣怔了有一秒，随后点头，记得。
　　她笑说，这几天见你一点表示都没有，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呢。
　　我说，可能再过段日子就要忘记了。
　　她惊讶，啊，是吗，我觉得我们的初遇还是挺独特的，不容易让人忘记。
　　我点点头，是挺独特，所以我现在还有印象。
　　她不由噗嗤一笑，跟你说话还挺好玩的。
　　我转头，觉得奇怪，从没有人说我说话挺好玩的，你还是第一个。
　　她笑道，是么，那是他们藏着掖在心里，看你表面装得怎样高冷，等着看你笑话呢。
　　我这回是真的也笑了，高冷，他们是这样想的吗？
　　她点点头，转头看着我说，你不知道吗，他们在背后就是这样评价你的。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已有让人评头论足的吸引力。
　　这时，有放学后在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日落而归，篮球敲击在塑胶跑道上回荡出巨大的声响，伴随着他们调笑间爽朗的笑声。在经过我们时，一声声响亮的口号从他们嘴里吹出，有沾湿了背心的汗味在空气中弥漫。
　　她笑着与他们一一击过掌，好像很熟似的，说，这么晚了才回家啊，你们父母都不说的吗？
　　其中一个男生就笑，我看我父母也没你管的多啊，这么想让我早点回家，你干脆当我的管家婆好了。
　　她笑嘻嘻道，行啊，等你家管家婆退休了我就去你家兼职，怎么样？
　　人群中立马有男生抗议道，哎，不公平啊，今天楚凡没有来，你们就想着法子调戏人家姑娘，这里几十双眼睛盯着你呢，到时候楚凡来怪罪了可别怪我没提醒啊。
　　众人一片嘘声。大家都知道楚凡最不喜欢看到的便是这种调戏的场面，他对此深深介怀着。总是不以为然。也许是介于他的实力，众人虽然心有芥蒂，却又不敢违逆了他，身边人都知道楚凡背后有个强大的实力，模糊朦胧，却又不得不提防。
　　阮小眉收了收笑意说，楚凡今天没有来啊，他提前回家了吗？
　　有人说道，听说今天晚上他要去参加一个聚会，要提前准备一下，就把咱们这群兄弟给抛下，去享受红酒和美食了，你说这小子也太不够仗义了。
　　有人应和道，就是啊就是啊，这都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呢，撇下我们就走了，连声招呼也不打一下，眼看着马上都是联赛了，可他这个前锋都不见了人影，这怎么让人放心。
　　一时间，众人一片私语。大抵是在谈论楚凡这段日子的近况。他很忙，真的很忙，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他给大家的第一感觉。然而联赛在即，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前锋的懈怠，预示着他们很有可能会失败。
　　阮小眉看了看他们，焦灼上前一步说，人家楚凡不过是有特殊情况提前离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你们有必要在这边说三道四的吗？平日里他好吃的好玩的都提前给了你们，每一次的战绩他也是遥遥领先的，你们还在这边埋怨他干什么，难道想让他一点自已的生活都没有吗？你们不要太自私了好不好？人家对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又不是一定要对你们这样好。
　　大家逐渐安静了下来，谁都不知道阮小眉突如其来的火气是怎么来的，可她不高兴，她是真的生气了，大家却都看的出来。其中一个男生走了出来，揽住了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不知道絮絮叨叨着什么。我站在远处，没有听见，只觉得那背影好生刺眼。放映在我面前的像是一部无声的电影。天气闷热，天空中有大雁掠过，我只想离开，脱离这燥热的空气。
　　后来，我是真的独自一人离去了。没有人注意到我，更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背影。

　　一起走吧。她收拾着书包，在我背后空荡荡的教室里说道。
　　好吧。我没法拒绝她。
　　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两道高低不齐粗细不一的平行线。夏日未散，略带着浮热的风将我们通体吹过，吹荡起她身上好闻的花香味，吹散了她一头瀑布般倾泻的乌丝。我忽然发现她高我许多，却又比我清瘦许多。仿佛是摇摇晃晃在风中，不留神就会倒下的模样。
　　她始终柔弱地让人忍不住疼惜。
　　阮小眉望着校门口男生的后座搭乘着女孩缓缓飞驰，他们的笑声也在空气中飞驰着。她煞是羡慕地对我说，你看他们多快乐啊，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就像是会一直幸福下去一样。
　　我看着那少男少女，那么张扬的青春，是我不曾拥有也不愿奢求的，叹道，原来我们学校真的有初中生早恋，一直都觉得这种事情离自已好遥远那，还是第一次看到活例呢。
　　她笑看着我，那当然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初中生早恋有什么稀奇的，你那是封建思想。是病，得治。
　　我笑笑，是吧，我本来就跟不上潮流了。
　　她说，我以后肯定也会谈一场恋爱，在学生时代，不会太遥远。
　　我吃惊，是么。
　　她微笑地看着我，你不支持我吗？
　　我心里的确着实做不到支持，却又不能明说，毕竟我和她的关系没有好成那样。只一字字说，这种事情一旦被老师发现是要通报批评找家长的，你可要小心一点。
　　她倔着说，那又怎样，我干嘛要被这条条框框约束住了，喜欢就喜欢了，他有什么权利不让我谈恋爱。人总要做一些疯狂的事情，否则这个年纪过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说，那也是。
　　她终于笑呵呵道，我这几天接连看到一个学长，长得很好看，而且打篮球特别帅呢。
　　我淡笑道，是么，我们学校也有帅哥。
　　她说，那是，咱们学校的美男不算丰富，可也还是有的。要不要我下次指给你看看？
　　我笑眯眯，行啊，不过我的审美观不太正常，任何美男子在我眼中都可能变得其貌不扬。
　　她大笑，放心，我相信我们的审美观是一致的，下次你见到他也一定会被触动的，我当初就是被他打篮球的姿态击中，然后就无法自拔了呢。
　　我挥挥冷汗，那我觉得我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感觉了。
　　她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改天我就让你看看他，相信我的眼光，绝对不会错的。

　　她说，她的眼光从来不会出错。也说，我和她的审美观是一致的。
　　她真的说对了，哪怕对方是像我一样有着选择困难症而尚未建立起对这个世界初步认知的人而言，在这一点上，我们果真是有缘的，否则又怎会对同一样食物产生莫名的欢喜，看到某一个镜头便忍不住忧伤，甚至也同样渴望并且向往着，所谓温暖的东西。
　　她和我真的很像，在某种程度而言。可我并不希望自已像她。我并不缺温暖。

　　我和阮小眉依旧是路人，在学校里，我们互相都不说话。她知道我是个一贯静默的女子，不愿与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偶尔在走廊上遇见了，我没有看着她的脸，就感受着耳旁传来银铃般的笑声，而后便是一大群男生的跟随与搭讪的笑声。她不会和我说话，也许目光会从我的脸上留连过，但是从未有过言语。
　　她总是打着趣得和他们开着玩笑，一直都是不近不远的距离，没有过排斥，也没有多么知心。可以说是朋友，却明明生疏地半点身世也不会透露。
　　她对之好似并不在意，并不想赶走这些男生，任着由着他们一个个群居在自已身旁，说着一些涉及黄色与不堪的玩笑，然后又假装无知地好像听不懂他们的意思，总是闹出笑话，却又无伤大雅。于是便成全了她白莲花般天使女神般的形象，树立在男生的心目中，她是越来越争人注目的形象，并且日益高涨，呼声越高。即使是随随便便走在哪里，都可以引起一盘不小的骚动与讨论。
　　然而此刻，每周一次的扫地，我们仍然会在一起，聊聊天，或者是听她唱歌，也可以对着某一样食物发出无限的感慨并且交换对方的一件。真的真的，我曾经觉得，我们是那样近的人，近道心灵之间相互相通，近到我们可以彼此交换内心的感受。
　　然而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们终究不是同一世界的人。
　　她有她的高贵矜持，有她无限的掌声与追捧。而我所拥有的只是自卑，那长眠于星空之下掩埋起的自卑。似乎越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就越在显微镜下放大似的展露出来。
　　我就像是无人角落里默默上演独角戏的小丑，望着舞台上白天鹅的她，然后落寞地转身，继续自已的演出。但我知道，我不羡慕那个位置，不羡慕那样的身段，不羡慕万人的追捧。
　　我知道那个位置很危险，它注定不会平凡，也注定总有一日会归于平凡。
　　这样的落差太大，我怕我接受不了。
　　我不知道阮小眉是怎么样的，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谈及此。
　　但是我想我大概能够懂得她的，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兑换与默契，我想这不需要说明理由。

　　初一那年，由于离家路程远的原因，我选择在学校代伙。同样中午不回家在学校吃饭的本班同学不多，我通常是和一个比我更加寡言的女孩坐在一起吃饭。她的身边没有什么朋友，只有我一个，我身边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在我心中也许她也不能够。
　　也许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磁场作用，相互缺乏着温暖的两个人，总是能够在人群中轻而易举地找到对方，然后相识，紧拥，两具冰冷的身体企图从这拥抱中摩擦出一点温度。我们都是这样的存在。
　　有一天，她没有来，餐桌上独独剩下了我一个人。只打了平日里最为偏爱的两种菜，我默默地端着盘子坐在一个人的座位上。四周笑语声嘈杂声连绵，女生的八卦不时飘入了耳际。我独自享受着一个人的中餐，享受着闹声中的寂静。忽然左手旁被放置了一盘满满的食物，她从我身边坐下，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
　　今天人可真多，想要打到菜真的很不容易呢。她说。
　　我看了看她丰盛的食物，说，还好吧，还有空位子坐下来就不错了。
　　她说，怎么以前好像没有见你来过食堂，你是偶尔才来学校吃的吗？
　　我摇摇头，微笑，初一一开始我就在食堂吃饭啊。你没有注意到罢了。
　　她有些歉疚地看着我，是这样啊，我以前是没有太注意过。
　　我说，没事，我通常坐在角落，你没有发现也很正常。
　　她点点头，用筷子鼓弄着碗里的米饭，忽然就把脑袋凑了过来，欣喜地指了指我的盘子，你也喜欢吃西红柿炒蛋啊，我也喜欢，这可是我的最爱呢。
　　我笑，这更是我的最爱。
　　她惊叹道，真的吗？你居然也喜欢，我还以为很少有女生喜欢吃鸡蛋和番茄呢。
　　我说，哪里，我最喜欢番茄了。
　　她呵呵笑，我也喜欢。如果哪一天地球上的番茄都灭绝了，我想我会活不下去的。
　　她又往我盘子里面夹菜说，看你盛地这么少，吃一些我的菜吧，正好这么多我也吃不完，你就当是替我分担一些。
　　我看她这么瘦，而且这么的高挑，气血很白，惟独笑颜灿烂掩盖了苍白，挥手道，不用了，你自已多吃一些，我吃这些够了。
　　她不听，依然往我碗里夹菜，说，没事没事，不要和我客气，我是真的吃不完才会给你的。看你的菜这么少，怎么也不多夹一些，是都被别人抢光了吗，这么可怜？
　　我说，也不是，只不过不怎么想吃而已。
　　她问，怎么会不想吃饭呢，肚子疼吗？
　　我摇摇头，不是，只是一种感觉，就像是梗塞着怎么也不通，胃里总是翻涌着一种恶心。反正就是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若有所思，这样，我也常常会有，不明不白的就不想吃饭，但又没有明显的痛感，真的好奇怪。看来我们之间真的很像呢，连这种症状都相似。真是好巧。
　　我呵呵一笑，不语。
　　她又惊喜地说，看来你对学长也应该会有兴趣的，我们之间爱好相似，恐怕看人也相似呢。
　　我扭头，哪个学长。
　　她笑嘻嘻地敲了敲筷子，就我跟你说的那个打篮球特别帅的。
　　我说，我倒还真没法这一次也和你喜欢一样的。
　　她困惑，为什么？
　　我笑，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和你喜欢上同一个人了该怎么样，那是不是也要像电视剧里的一样，直至反目成仇便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下定决心了要把他攥在手心？应付这世间各种人际关系已经够累了，如果内部再发生混乱，那日子还有没有安静了？你说是吧？

　　是的，我向来看得很透，对于这世间，对于这云里雾里的人际关系，人家都言什么都不懂才是单纯，他们都言我单纯，却殊不知，我懂得这一切比她们早太多。只是没有必要袒露，想要误会便误会了，想要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了，没有必要辩解也没有必要外现。我本来便想要做个单纯的人，可实际上我并不单纯。
　　单纯的人不会像我如此冷静而笑呵呵的说出这般外似玩笑却实则现实的话。旁观人听了也不过是一笑了之，而我自已却深深明白，我不爱开玩笑，曾经看过大大小小的故事已经锻炼并塑造了我的价值观，世界最初的模样已在我的思想中显露出轮廓。它只不过还未定型。
　　那时的我，早熟，却并不成熟。
　　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不曾关注过我坐在角落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好吧，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