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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路(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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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火车,人流,卖方便面矿泉水的大妈,吆喝着最近快报的大叔……我捏着最早一张回苏州的火车票,望着这人头攒动的一幕,忽然觉得几分茫然。好像是好久好久以后,踏上了一条曾经走过了数遍的路,然而时过境迁,当初激动与喜悦的心情不再,余留下的只有茕茕孑立的孤独和不知去向的惘然。
有多久,有多久,相同的站台,相同的人流,相同陌生的面孔。于彼,于此,我却不再是年少时的那个我,不再是渴望和故乡的归客。假如没有了这个契机,我又是否会踏上这个站台。
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已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不是高峰期,也不是人流聚集的大都市。与我同一列火车的人并不多,座位也不算多么空旷,只是三三两两个余下的座位。熬了一夜打牌的人索性躺着,霸占着整条沙发,用手背挡着头顶的光,桌上散着卡片和矿泉水瓶,地上的瓜子壳堆了一地。
车厢里有泡面和各种小吃的风味,空气沉闷而死寂,不过相比较过去,已经改良了许多。
我寻找到自已的座位,将包抱在怀中。座位不是靠窗,我将紧闭的窗户打开,感受到风吹过散去了鼻翼见的沉闷。直到列车开动,靠窗的人依然没有过来,我于是挪到了窗前,将一瓶水放在手边,然后试图闭眼假寐。
对面的人,是个带着孩子的妇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妇女看着她,轻轻拍着背,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眼里是满满的怜爱和呵护。
我微微一笑,大家都是一眼之缘的陌生人,有什么好关心,有什么好惦记。于是,我开始做梦,开始希冀着一场梦醒来之后,我又到了苏州,到了那个记录了我十八年青春的地方。
中途没有停战,就好像我还是我,小眉也还是小眉。时光还在,我们还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阮小眉,在街上,我嘴里正津津有味地舔着一根麦芽糖,时不时变换着两根棒子将之绕成不同的形状。忽然一个纤细的身影冲了过来,撞到了我,也撞掉了我手中的麦芽糖。糖掉在了地上,染上了尘埃,她陈旧的鞋子踩过它,木棍裂成两瓣,牵扯起一条长长的金黄色的丝线。
对不对,对不起!她连连向我道歉了两声。未等我仔细分辨出她的五官,她就好像身后有人索命似的一溜烟奔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发愣。又看了看地上的麦芽糖,一双劣质布鞋出现在眼帘,竟是另一双男人的脚。
站住,站住,你这个臭丫头!居然还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让你跑到哪里去!敢偷拿老子的私房钱,你还真是找打啊,果真是那婊子带出来的好女儿,真是有够贱的,你们全家都一个德行!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跑过我,身材粗犷而矮小,身上穿的是还未解下的围裙,上面沾了鲜血。
中途,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脸上好似惊恐,好似焦灼。也不知怎么,这一眼我心觉得不妙,总觉得应该做些什么。我望着那两人一前一后跑入了小巷子里,街上,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这一幕,没有人会去同情女孩。
碎了就碎了,愣在那里不走干嘛?妈妈回过头问我,见我一直在原地发呆。
我回过神来,指了指她消失的方向,说,妈,我们去那边看一看吧,我听同学说那里有家店今天打折,只剩下这一天呢。
妈妈果然走了过来,瞅瞅店面,又招呼着爸爸跟了上来。
小巷子只是一条小巷子,四周是卖各种小吃的店家。我四处侦查,领着妈妈在一处又一处景点打着圈圈。那个时候,我还不能够明了自已所谓的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是那天蓝色淡淡的裙摆,还是她回眸时那惊惶无措的一眼。归根到底,犹如内心中一种莫名力量的驱使,难以拒绝,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牵引,引着我们相遇,相识。然后,便是一场至死方休的情怨。
我想,那应该叫做缘分。
后来,我不再相信过缘分,由于大大小小受过的伤,早已在我的心头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难以愈合的伤疤,它潜伏着,无声地,死寂般的,捆住了我一颗早已不再年轻的心。唯有与她的相遇,灿烂地招摇在记忆深处,美好的凄婉,凄婉的迷人。
我是在一个角落里发现的她,她正被那个男人毒打着,拳脚相加,那雨点般的拳头毫不留情地砸在她的腹上,腿上,腰前。那男人骂骂咧咧,红着一张浮肿的脸,嘴里啐着我听不懂的脏话,眼里的狠毒如同一把淬血的刀,似要把人四分五裂了一般。
阮小眉蜷缩在墙角,哭喊着,直至声音呢沙哑到发不出来,哭泣的呛声只让人心疼。她淡蓝的一群上沾上了鲜血。一头墨发披散着,混着眼泪和肮脏的泥土,满脸都是,看上去就像一个鬼。
我却只觉得心一揪一揪的,像是那些话,那些毒打,都是落在自已身上,对着自已而来。
我对每一个不幸的陌生人都会给予不同的怜悯,也许会流泪,也许会惋惜,但不过是几秒钟的惆怅。然而对于阮小眉,却又不仅仅是怜悯。那些伤痛和眼泪,就像是感同身受一般。仿佛我们便是连在一起的,她痛,我也痛。
我不曾对哪个陌生人如此,而对阮小眉破了例。
第一次的照面,阮小眉只是一个落魄而可怜的笑姑娘,鲜血和泥土脏污了她的脸颊,我不知道她的面容如何。唯有那双眼睛,不同于这个世界,甚比婴儿般纯洁而惹人怜爱的眼睛,让我一眼便记在了心中。像是席卷了一场冬季末的南风,持久都舍不得离去。
她在被送往医院前向我走来,一瘸一拐,满头的散乱和落魄,好像一只受了伤的白天鹅。
我看着她一步步地朝我走进,第一次觉得心跳得如此之快,像是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即便我知道她会和我说些什么,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语气,怎样的表情。
果然,她满脸感激地看着我们,眼里似又要流出泪来。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救了我,我……没有你们我不知道会怎么样。是你们给我一条路,让我活了下去!
她深深一个鞠躬,真心感恩的模样。
妈妈连忙站出来扶起她说,怜惜地看着她,没事没事,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看到儿童被大人虐待,每个有良知的人都会搭救一手的。你身上还有伤,别牵动了伤口。
女孩直起身子,感激涕零地看着她,像是好久好久都没有收到这样待遇似的。张了张嘴巴,好像有许多言语梗在了喉咙,却是说不出来。
妈妈问,你那个继父一直都对你这样子吗,一点小事就要打人?
女孩连忙否认,不,不是,他不是经常这样子的,只是偶尔发发酒疯……何况我真是做错了,没有听他的话,不然他也不会这么生气了……
爸爸说,可这也不应该啊,这是触犯法律,应该受罚的。
女孩惊慌地抬起头来,不,不是的,叔叔,他真的平日里挺好的,只是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他不能够去坐牢,他如果离开了那我就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妈妈说,那你总不能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吧,假如下一次再发生这种情况,没有人在身边救你怎么办?
女孩低着头,说,不会的,不会的,真的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真的不会……
看着她可怜的模样,妈妈也不再劝,一声叹息道,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还有其他亲戚吗,你可以寄住在你亲戚那里啊。
她摇摇头,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没有家人的,是父亲收养的我。
妈妈惋惜道,这样啊……
远处,有医生跑过来催促,她不得不坐上救护车去医院治疗。我也看得出她的伤势有多么严重,何况不知已积累了多久,实在禁不起耽误。
她眼光闪烁地看着我们,有些紧张地说,我……我家住在济川路三十九号,在最里面的一个小巷子里,门口挂着一幅红色对联,院子里还有几只鸡鸭,对面就是一条小溪,非常好找,你们如果有空可以过来……
妈妈忙打断她,好了好了,我们又不是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情,知道你家住址干什么呀?
一声正在喊你呢,快去吧。
她感激地点头,谢谢,真的非常谢谢你们!倏地,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对了,叔叔阿姨,我叫阮小眉,马上就上初中了。我不会忘记你们的,真的很谢谢你们的相救!
最后一眼,她看向了我,眼神里只有感激,没有多么浓,当然也不淡。我想她还不知道,是我央求着父母救她,不单单是报警,还找了一些游客与保安前来制止。他们都害怕,也包括我的父母,生怕得罪了这个醉鬼,日后来找自已报仇。是我求的他们,我还用砖块拍向了那男人的后脑勺。
鲜血从我指缝流下的时候,我有片刻的恐惧,但依旧毫不犹豫。
今后的我从未如此英勇无畏过,也渐渐沦落为与各种保安游客相似,在围观席上冷漠相看的人。
但至少我比他们要好,我心中有信念。我始终不愿意随波逐流。
我不希望我也成为连自已都瞧不起的人。
这是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我们这样子做真的对吗?
事后,我才开始怀疑自已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有些时候,我们自以为是的拯救,往往成了对方最致命的刃器。然而起初我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总是以为,做好事,就真的是为了对方好。却没有考虑过,后果,是否是真的好。
妈妈看向了我,皱眉教育道,什么对不对的,当然不对了。以后这种事情交给大人干,你一个小孩子不要插手,还好没事,万一那醉鬼也把你一并打了怎么办,你做事就不考虑后果吗?
我喃喃,大人顾及的永远都比孩子要多,我怎么能够知道他们心中想得是什么。
你说什么?
没事。我转头看向了窗户。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
我开始祈祷,但愿她回去后没事,不要再遭受那醉鬼的毒打才好。
我和她的再度相遇,是在一份班级名单中。学校门口的分班公告栏上,我首先找到的不是自已的名字,而是她的——我居然和她在一个班级。
已经半年没有过她的消息,我也渐渐遗忘了有这么一个人的出现。然而她的名字却一直潜藏着,不经常想起,却又怎么都不能忘记。有的时候,我都在问自已。阮小眉,阮小眉,她到底是谁,是我以前同学吗,感觉很熟悉似的。
我一直记不得她,直到开学那天,在看到她本人时,所有的记忆在一瞬间重新苏醒,像是复活了一般。我没有想到她长得那么漂亮,是一种不染风尘洁白的宛若梨花般圣洁的美。曝光在阳光之下,毫无遮掩的美丽。我对这样脸并没有印象,这等的漂亮总会在我心头停留。有的是几天,有的是几年。唯一让我一眼认得她的,是那双依旧明亮的宛若盛满了阳光般的眼睛。没有了惊慌,没有了害怕,她显得格外阳光灿烂。
第一次看到她,不过是停留在心间一秒的记忆。第二次见到她,却像是惊鸿一瞥。
须臾短暂,却好像是一种自我地预知。
好像,这辈子,都会和她有所关联似的。
一束光闪过,梦醒了,而我的阮小眉,再一次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