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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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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彻夜的暴雪终于停息了下来。来日雪霁天晴,清浅月光皎皎一地,连昏暗的牢狱深处仿佛都沾上了些光芒,显得亮堂了不少。
曾经独身而立的帝王正如黄粱一梦,随着日晴天开便流散在了那夜风雪之中,若不是身上残余的斑驳伤痕尚在隐隐作痛,司马懿真要以为尚且身处经年的幻梦之中。待他梦醒之后,那人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而他仍是谨小慎微的臣子。
油灯歪放在牢房的肮脏茅草上,里面有单支烛火幽幽地燃着,却又为不时漏入的冷风吹得歪斜几下,正似一点欲迎还拒的诱惑,牵引着什么人来前赴后继地逐这死约。
司马懿下狱的这些日子里,曹丕并没有亲来监狱视察。收拾战后,安顿民生,重修房舍,布政敛兵——身为帝王,他有太多身系天下苍生之事,一举一动难由心意。更兼失却了司马懿这么个得力臂膀,诸端事务该会压得那冷峻面具下的人喘不过气来,就算已身不在任,司马懿依旧心中有数。
现下再思相识之初,彼时他只以为这是为曹操所迫的仇怨孽缘,恨不能早日脱了这虎狼之地,却不料日后他深陷朝堂挣脱不出,竟不觉间便已去经年,反倒作了他和他的因缘。
君臣纲理,生师羁绊,天下大义,加之十七年的光阴流转——两道沉影互相交织纠缠,理不清,剪不断,却也,绕不开天命注定的交会轮回。
掌中沾染尘灰的细纹纠结出莫名错乱的线条,如陈年积累的蛛网般密密层层地遮蔽了司马懿窥视天下的眼瞳。他时常在想,那个人到底是自信到了何种地步,才会不惜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王朝兴衰作注,也要与他搏这一场命局?
然而这些思虑到了最后,却总是无意识地就掺合上了经年旧梦,落得个无疾而终的下场。
狱卒怜他将死之人,并没有作过多为难。而司马懿却是无事可做,或是盯着那飘摇不定的灯火出神,或是整日整日地看那一方天地外的夕暮交替,日月斗转。
纵使已经身沦阶下囚,曹丕待他还是极好。叛乱之臣罪连九族,他本该被处以极刑,弃尸街市以供万民践踏。谁料那人依旧任性如斯,固执地替他统统免了去。唯有横竖一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免去的。
牢狱外头的寒冷已经落不到他的身上,凤目的细长眼尾被灯火的暖色闪了闪,在浅水色的眸子里映出深不可测的倒影。
暗无天日的漫长道上,唯他一人踽踽独行,灯花拖出他身后长长倒影,待他仔细去瞧时,却发现那影变成了一对——曳红柳绿里青年公子负手而立,他执着书卷在旁听那人抑扬顿挫地吟诵着诗经之章,待一章诵毕,公子忽而睨眼转过身来,偏生向着他显露一个算不上多深的笑意。不多时日光流转,又见公子着一身戎装,玄色软甲罩在纹绣之袍上,在春日暖阳里掌勒骏马踏尘而来,唇角两道精悍纹路之间,铭刻得满是意气风发的倨傲之意。
经年的记忆如若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次第闪过,他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不时意味不明地嗤笑几声,声调平淡。然而不过倏忽而已,青年公子转眼就变成了冷峻帝王,修长骨节缀满玳瑁指套,抬手执着弈棋叩落一子。
“此心所向,愿于你与共。”
无垠的黑暗就在此时自四面八方滚滚袭来。风雪渐迷眼,杀生地狱里,帝王踏过雪地上一片斑驳狼藉向他缓步行来。凌厉的朔风将那人玄色衣袍扬起,半面脸孔血迹蜿蜒,凛凛然狰狞如恶鬼。
他听见帝王的诘问,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风破雪的威严力度,刚好能让他听个分明。
“仲达,你之所想,究竟为何?!”
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夜风即刻便灌入体内,激得他不由自主地一愣——待回过神来,却是不乏嘲弄地苍白一笑。自诩以天下为志的人,居然也会有儿女情长的琐碎眷念,何其可笑!
然而心神一转,那笑容便苦涩得难以言说。是啊,他是在眷恋,却不是眷恋那些恩宠荣盛里的权势地位。他只是在眷恋曾经与另一个人并肩而立,试炼权谋心机的岁月。当时的他,只将那作了助他成事的垫脚之石,而今,他却了然是他亲手葬送了那些静好流年,并再无挽回之机。
明知无论天下谁主也不过是须臾一瞬,不过是负与不负罢了——但他们偏偏纠缠于此,沉湎于此,沦落于此而无法自拔,实则也不过是为了一句空口白话,却依旧不敢直视己心的真意。真是枉费了他们一君一臣,皆是聪明绝顶,竟将命轮狠栽在彼此手上。
太晚了,太晚了。
他早就懂得的。欲得天下者当至无情,若在意就该远离,即便是陌路而行,也比注定的生离死别来得温柔许多。可他终究是不愿屈服身为棋子的命运,兀自顽固地将真正的心意掩埋于心,却也到底输给了所谓的“天命”。
“呵……哈哈……哈哈哈……”
明明不该笑的,薄唇边终究还是携上了一缕笑意。那笑意愈陷愈深,夹杂着一墙之隔的凛然朔风,苍白得好似粉身碎骨的鸢尾花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