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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七】

      不过数日之内,落雪已不知于何时无声地融化了。纯净的雪水洗刷去了那些暗夜里的污秽,映照着魏宫雄伟的飞檐翘角傲如九天之凤。

      司马懿将一头如瀑青丝理顺绾好,紫色绣袍广袖当风,就算是即将殿前临刑依旧傲骨不减。待平静地随押解兵士至了白石阶下,他挺直着腰板昂首跪在刀剑之前,隽秀脸孔上鹰视狼顾,锋芒俱全,锐利得还似前日故事。

      行刑的时间被定在了午时三刻。司马懿仰着线条优美的颔将眼微眯,以一种宛若俯视的姿态睥睨而过一众如蚁军士——他想知道,究竟是谁何其有幸,能够亲手将他问斩。然而问话不得所答,便也不再多费口舌,只专心翘首以待临行一刻。

      可怜我司马仲达一世英杰,却要葬于无名小卒之手!他不屑地冷哼出一声,声音中满溢着轻薄的笑意,却又有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伤感。

      天下浩大,一己之力终是无法超脱生死之限。成王败寇,生杀予夺向来不是败者能够操纵。千年之后,后来者又将如何评说?已无足轻重了。只是一旦想到要由那些无知愚徒来肆意置评,还真是令人不快啊。司马懿下意识地凛了凛目,浅水色的瞳中有不知名的光在微微跃动。

      被绳子结结实实地绑缚身后的臂上已被勒得失去知觉,逐渐冰冷僵硬的指尖上泛出淡淡的青色,有风拂过他颊侧几缕长发,飘荡不定。

      接下来的时日里,昼轮微转,天光渐移,恍惚间已不知过去多久。司马懿正有些不耐地微微仰起下巴,却忽见周遭蓝袍玄铠的将士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刃,撩袍敛甲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口中齐声大呼万岁——他心里倏忽生出一丝异样之感,顺眼望去,果见远处繁复的千重仪仗簇拥的无上规制之中,显出玄衣凤纹的一角,而后,向着他缓步而来。

      戴冠冕,绶六彩,配剑璜,大魏帝王之威仪,教寻常人等高山仰止,莫不敢避而远之。而司马懿却偏生注意到,侍于帝王身侧的将官掌中所奉的,正是用以处刑的长剑!

      胸口一窒,他了然一般地隐隐扬起唇角——极淡漠的悲哀,却像明净秋水上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开来。

      曹丕,他果然还是来了。

      究竟有多恨?竟到了要亲手杀之以后快的地步。

      还是,只为看他性命将结时的仓惶之态。

      他不知道,只是远远地望着。帝王冠冕之下珠旒遮面,深黑的衣袖一旋撩起微寒的风色。不过咫尺的距离横亘在二人面前,他却看不清那人的表情是悲是喜,还是一贯的平静无波——生与死,权与谋,君与臣,天下盛衰。司马懿被自己将死在了这道以天下为盘的黑白弈局,纵使背负身后的手仍在不断颤抖。

      “——时刻已至,请陛下行刑!”

      蓝袍的将官恭恭敬敬地单腿跪下,颔首将雕纹精美的长剑向上奉过头顶。帝王修长的手指拢住把柄拾起,拔剑出鞘,拉长如若厉啸的一声振鸣瞬间静默了周遭。二指宽的剑身映出珠旒下一双如潭般幽深的鹰目,竟也闪烁着与凛然剑芒无差的灼灼光华。

      掌中扣剑,帝王且行。长摆纹袍拖曳而过大块光滑青石铺就的宽阔步道,不留足迹。

      忽然地,低低的笑声锲入了如弓弦一样紧绷的空气中——那是被缚的司马懿。他隽秀的脸孔上泛起了一片青白色的微笑,笑得一身紫衣一阵阵地跟着轻颤。那笑容残破不堪,却又说不尽的志得意满,狭长的凤眸里宛如燃着雷暴,然而转化为语言时,一字一句,平静得可怖。

      “哼……你看见了通往天下的大道了吗?”

      无人回应。

      他却蓦然笑得越发放肆。

      缘何还能笑出声来?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在死前能触摸到天下的一角,能死在这个他所亲手教出的男人手下,已然无憾。

      而曹丕,待亲手终结了他这个叛徒,也是唯一的挂念之后,他将再无阻碍,带着胜者的骄傲独立云端,直至天命终结的一刻。

      成帝王者,当是如此。

      而天下,本也是能者居之。

      玄袍曳过身边,司马懿自知命时已至,遂缓缓地闭上眼,不再多言。晴冬的日光投在羽睫之上,落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他听见了来自身后剑刃划空的金器锐鸣——那玄色锦袍定会在空中划出一道飘逸的弧线,金线挑绣的凤纹如若真正的凤翼般遮蔽过了日光,掌中长剑织就一弧银华,随之在他的脖颈上开出一抹悚目的艳色。

      理当是这样的。

      脖颈处想象中的冰冷寒凉并没有如若预期一般袭来,然而破空嘶鸣却已然停下,风声不宣。惊愕之下,司马懿本能地回首望去,正见到曹丕收刀入鞘,未被珠旒盖去的薄唇边扬起些许意味深长的倨傲笑意——正如昔年那意气风发的青年公子一般。

      “仲达,我已说过。不论是父亲抑或是我的治世,都需有能的人才。”

      那是如幻梦风雪里惊鸿一瞥般,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低沉嗓音。他只觉臂上一松,下意识地四顾的时间里,帝王已然转身离去。晦明不清的表情再度隐没,化在一片玄黑的凤翼里,辨不分明。

      “真是……愚蠢……啊。”

      谋逆之罪,罪大滔天,纵然那人现下放他一马,将来又何以向天下服众?为一人而使天下不宁本不似那人平素所为,更枉论这做法何其愚蠢!司马懿怔怔跪坐在原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了自己已得解放的双手,混沌之中一时辨不出这一切是否真实,神思却已然醒转过来。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生杀予夺,盛衰尘灭皆控于股掌之间。弈局黑白相争,太极阴阳共生,帝王之决正如垂悬其中之剑,为权衡掌控其间,必至无情方能不为所惑。为服天下之民而杀一人,亦或是为一人而镇天下,帝王之道绝不回头,定无泪无悔。

      若是那人的话,敢如此为之也定是心下已然有数。他已向自己展明了掌控天下的帝王之器,亦不枉为他昔日之生。不妨就这般倾心追随一回吧——待他日若是那人再犯故错,再动手亦不为迟。

      冬日的晴空一碧万里,有天光打在那渐行渐远的玄衣背影上,映出一身明晃晃的暗色。那光映入司马懿浅水色的瞳中也止一瞬,却若雪夜观月一般,孤冷莫名。

      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忽而有风自平地而起,掠耳廓生出声声呼啸之音,随后,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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