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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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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湿了窗玻璃,划过落寞的痕迹,纠结成歪歪扭扭的奇怪模样。道行树抽出的麦穗一样的枝叶被雨淋湿,刷成了新绿色,不住地晃动。
丁香二度开放了,白的紫的,也就有了一点初夏的味道。五月,明明已经一只脚迈进了夏天,温度却突降到这么冷,薄凉如秋,冷彻骨髓。被迫出行的人们也都添上了厚件,顶着雨伞匆匆而去。
祁疏用外套裹住了脑袋,蒙着头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便往外冲。这种天气,别说行人少,连车辆也少得可怜,马路上也只有那么几个绰绰的人影。
祁疏匆匆抬眼扫了一眼马路,估量好自己与行人的距离,便卯足了劲向前冲,甚至无视了斑马线对面闪起的绿灯。
这么做的后果便是撞了人。不仅撞了人,跳下车时还不小心踩了人家一脚。祁疏慌慌张张地掀起外套,就看到受害者坐在地上,蓝色的长裤上还有一只水淋淋的泥脚印。
这是个年纪和他相当的女生,穿着一件米色的旧长毛衣,一幅还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长发垂在腰间,分外地宁静清秀。这样的毫无表情的脸让祁疏猛地没认出来,现在仔细一看,才觉得对方眼熟得心惊。
“班长?”他试探地问了一声,连忙伸手,战战兢兢地问:“你,你没事吧?”
女生一愣,见他的伸手过来,反而自己扶着地站了起来。刚一站起来,身子便是一歪,祁疏赶忙扶住了她,却见她右脚的脚踝处乌青一片,正是自己的杰作。
祁疏半是愧疚半是敬畏地说:“不然我送你去诊所吧,这附近有家我知道的诊所。”
女孩没什么表示。祁疏有些担心:“你这样,不马上处理的话会很糟糕的。”说完就低着头准备按照惯例挨批。但是等了半天,女孩一个字也没迸出来,他不由得奇怪地抬起头。
女孩微微蹙起眉,居然轻轻点了点头。祁疏说:“那你坐在后座,我骑车送你!”心中还在纳罕,平素风风火火从不肯服软的班长慕天晴这是怎么了,竟然没有破口大骂。不会是撞傻了吧?
祁疏骑着车走了一段路,突然发现头顶的雨住了。他仰头去看,一把青色的伞不知何时停在头顶。正是那女孩的伞。
祁疏面对这样不瘟不火的慕天晴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在他的印象里,慕天晴就是一只母狮子,来如火去如风,她一个人管着全班五十多号人的大大小小的事,班主任都插不上手,她的手段全校也是出了名的硬,做事干脆利落,毫不含糊。祁疏自己也在慕天晴那里吃过不少苦头。
可是这个女孩,哪里有慕天晴的半分霸气?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宁静而沉默,就像这雨一样冰凉。
脚踝上缠了几圈纱布,女孩站起来试着走了一下。祁疏看到她的秀发垂在肩上,说不出的柔顺。她果然走路还是很勉强。见她拿了伞要出门,他追了上去: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顿了顿,回过头,神色依旧淡淡。
就在祁疏以为她继续沉默时,她却说:“我不是慕天晴......”
祁疏怔住了。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是慕钟雨。”
祁疏冒着挨批的风险把钟雨送回了家。但是很不凑巧,正好迎面撞上了天晴。
天晴看看祁疏,又看看狼狈的妹妹,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喂,你这小子怎么回事,我妹妹好好地出去,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说,是不是你干的......什么?你还把她撞了?你说吧......怎么赔我们啊?”
祁疏面对横眉冷对的天晴,不敢顶撞,一个劲的道歉。钟雨轻声插了一句“我没事”,被天晴的怒骂声盖过了,便不再吭声了。
天晴阴沉着脸色,说:“我妹妹才回来不久,你就把她撞成了这个样子。你自己掂量一下,该怎么解决!”
祁疏赔着笑脸:“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
天晴哼了一声,冷冷一笑:“那好啊,你想要那种死法啊?”
“......”
“既然这样,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必须还,听到了吗?”天晴威胁一般地盯着祁疏,看到对方还比较惶恐,这才扭过头去看妹妹。可是这时,他们争论的对象已经不见了踪影。
天晴回到客厅时,钟雨刚好换完衣服出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愣住了。
两个人都别开眼睛,天晴干笑着说:“换完衣服啦?”
“嗯。”
“不不然,去洗个澡吧,会感冒的。”
“嗯。”
气氛有些尴尬,谁也没有说话,天晴也为之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毕竟突然面对着一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感觉还是很奇怪。虽然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有个孪生妹妹,但是隔了这么多年的再次相逢,乍一看,还是无法接受。
天晴大笑着走过去,拍了拍钟雨的肩膀,似乎心情很放松:“别这么沉默,都回家了。那个小子已经被我狠狠收拾了一顿,以后没人敢找你的麻烦了!”顿了顿,她佯装看了看表,惊呼:“呀,已经这么晚了,我得练琴去了,不然妈妈又要说了......”嘟囔着上了楼。
钟雨目送她上楼,客厅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身体才放松下来,回头去看窗外的小雨。
钟雨的感觉就好像是去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亲戚家一样,紧张,拘束,还有些不安。但是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做客仅仅几天或是几个小时,而她,恐怕要在这个陌生的家庭里呆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
钟雨环顾了一下客厅,客厅的照片墙上贴满了照片
。都是母女照。钟雨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由稚嫩逐渐长成。明明和她是一个样子的,境遇却从来不同。那样明朗开怀的笑容,她是从来都不会露出的。
果然是因为和母亲分开太长时间了吧......
钟雨在沙发上坐下,慢慢蜷了起来。书中一直夹着一张照片,那时钟雨少有的儿时的照片。不同于天晴的活泼,钟雨天生就带着些淡漠,就像雨一样,冰凉透彻,像她的名字一样。照片是很久以前了,拍照时是燥热的夏天,然而照片却带着恬静温和的味道。照片上的男人和年幼的小女孩同坐在一棵老槐树下,槐树的花开了,雪白成片,璀璨如银,挂满了一树,风一吹,好像银铃一般晃动。男人抿唇微笑,看着小女孩伸着小手去抓飘落的槐花。
钟雨至今还记得那时的槐花,香得有些醉人,浓郁的花香在风中化不开,凝结成大块大块的香云。
她盯着照片。空旷的客厅里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在这寂静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幸好这时楼上钢琴声响起,掩住了这不合时宜的叹息。
(2)
次日,阴霾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了。天空晴朗得无以复加,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似乎要把这两天空缺的温暖都给补回来似的。空气中还带着雨后的一点潮湿,气温虽依旧低,但相比之前,已经好了许多。路边的树叶经过雨水的洗礼后,变得闪闪发光,无法直视。
祁疏破天荒起了个老早,终于体会到了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意蕴。他骑着他那辆老旧的破自行车上学去了。半路上看到有个人正低着头,慢慢走着,耳朵里还插着耳机。
祁疏在她身后按铃,刺耳的铃声惊扰了女孩。她迷茫地抬头,左右环顾。
“你这个样子走路,不被撞到才怪呢!”
对方这才反应过来:“你是......昨天,那个......”
祁疏低头去看她的脚踝,口里一边说:“我是和你姐姐一个班的祁疏——你的脚没事了吗?可以走吗?”
“没事了。”钟雨拔下耳机,关掉了手机的音乐。
祁疏便一边放慢速度一边歪歪扭扭一边和钟雨同步走。
“话说回来,我和慕天晴都同学三年了,连我也不知道她有个孪生妹妹。你以前都在哪里啊?”
“丘槐。”
祁疏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个......好地方!”
钟雨淡淡一笑:“其实你也没听过吧,是个小地方。以前爸爸和母亲都住在那里。后来母亲和姐姐离开后,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丘槐,直到两天前才来到午周。你没见过我也是正常的。”
祁疏一愣,下意识扭头去看,钟雨好像挺高兴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她的笑容和天晴也有很大的不同,就像霡霂一样,浸湿人的心,透着丝丝的凉意。
“哎,你和你姐是一个班吗?”
钟雨摇摇头:“没有。她在楼上,我在楼下。”
祁疏就觉得很可惜。毕竟一个班里有一对孪生姐妹花是很稀罕的事。
“你的脸,怎么了?”难得钟雨主动说话。
祁疏一开始还以为看不出来,钟雨比他想的还要细心。摸了摸脸,他苦笑着说:“让老爹扇了一巴掌,也不是什么大事。”
一说起老爹,祁疏显得义愤填膺:“老爷子最近不知道抽什么风,把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素材还有我的写生全给撕掉了。我不过说了一句,就扇了我一巴掌!”
“老......老爷子?”
“啊,我老爹又懒散又早衰,真的像个老爷子一样。”
“你很喜欢画画吗?”钟雨忽然问。
祁疏抓抓头:“喜欢也其实,还不算啦,就是有这一方面的天赋。而且经常不由自主地去想关于绘画的事。”
钟雨笑了笑,垂下了眼睫。
人渐渐多了起来,再这么走下去也不成个样子,而且被人看到的话更加不妙。祁疏便先走一步。上午刚过去一半,级部里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说C班的慕钟雨是楼上E班的慕天晴的孪生妹妹,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这个消息的火热程度绝对不亚于“早上慕天晴被外校一校草送来”的消息。
钟雨倒是无话可说,但是一到下课,桌前桌后便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而且大半是男生。女生们倒是被疏远了,在一旁窃窃私语。慕天晴在这时再次展露了她作为班委的外交才能。
“听好了哦,我是钟雨的姐姐,谁也不许欺负我妹妹,知道了吗?”
被半开玩笑半是威胁的警告,男生们欣然起哄。C班和E班关系很好,有一段时间C班班长不在,都是慕天晴一手管理的,所以她在这个班的威信也是相当高的。
C班的男生们哄笑着说:“慕班长的妹妹就是我们大家的妹妹,看谁敢欺负!”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新转来,长相又清秀,又是孪生妹妹,钟雨自然而然地受到了不少的骚扰。一天之内,就有两个不怕死的男生先后向钟雨投了两封情书。
钟雨看完了,没什么反应,扔进了垃圾桶。
次日,情况更加严重了。钟雨被堵在了楼梯口。
几个男生带着善意的微笑,慢慢靠近她。不是C班的,是E班的男生。
“你是班长的妹妹吗?”
“话说你们姐妹的性子差了这么多,改天让你姐也学学你吧.....”
“就是的说啊,你姐那么霸气,我们吃不消......”
“不如你来当我们的班长吧!”
“她在C班啊......不如我们偷梁换柱,怎么样?”
“......”
钟雨沉默不语,脸色却有些发白。
祁疏下楼时,就看到钟雨被围在中心,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他站在楼梯上喊:“钟雨!”
所有男生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了。祁疏又说:“你姐让我找你,快去吧!”
钟雨抬头看着他,没什么表示,拨开人群上楼去了。经过祁疏时,他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下边的男生便会意般地笑了,祁疏摆摆手。这时才发现,那个女生身上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感觉。她生气了,为什么呢?
祁疏忽然很想了解她。
(3)
放学时,据说有人又看到外校的校草来了,的的确确是来接慕天晴的。E班的女生去问是不是男朋友,慕天晴一笑,不置可否。
然后消息又不胫而走,慕天晴结交了帅哥男朋友。
走在路上时,天晴一句话也不说。走在前面的赵子唯忽然停下了脚步,天晴便一头撞在了他的背上。
“你怎么了?”赵子唯温和地问。
天晴哈哈大笑:“说起来,最近老是犯困,啊哈哈......”
“是不是今天我给你添了麻烦?”赵子唯转过身,面对着她。
“倒不是......”天晴低下头,“大概好久都不见,没什么要说的吧。”
赵子唯温和地笑了:“是吗?才一个月而已啊。”
天晴别开眼,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笑着说:“钟雨回来了,今天还转进我们学校了。她在C班。”
赵子唯一愣,看着她,也笑了。他笑时的样子很好看,好像细碎的温和的阳光洒落一地。他说:“是吗?”
“是啊,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这个妹妹,猛地一看,还以为是我自己呢!”天晴笑着说。
赵子唯说:“她也该长大了吧?”
“嗯,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然后就那么突然的见面了。从此以后就要过一家人的生活了啊。”天晴笑着说,不过赵子唯看得出,她并不高兴。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路很有默契的走着。许久,天晴忽然说:“从此真的只有三个人一起生活了,我有时常在想,要是当时妈妈没有走,或是留下的是我,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赵子唯看到少女的脸庞,在夕阳中勾出美好的轮廓,眼睛被染了色,镀出一层红霞来。平素张扬的脸上不见了笑容,反而带着些许淡淡的惆怅。于是他一瞬间明白了,这个女孩,已不复当初稚嫩的小孩子了。或许她早已长大,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因为长大就是,迫不及待地离开。
他望着她的脸,纵使知道她的内心如同这天上翻滚的云一样汹涌,但是却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
祁疏在广场的四角亭子里发现了钟雨。
她正靠着朱红色的柱子,一边听歌,一边发呆。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明亮得透明,恍惚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祁疏走近时,听到她在听钢琴曲。说不上是什么名字,但是十分宁静,很好听。
看了许久,祁疏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曲子?”
钟雨这才发现有别人,怔了一下,连忙去关手机,但是关得太忙,手机反而顺着亭子飞了出去。祁疏急忙接住,松了一口气。一抬眼,一只白白的手心伸到他眼前。他不由愕然,乖乖把手机物归原主。
钟雨低头去看手机:“雪之梦。”
祁疏一愣:“什么?”
“这首曲子叫雪之梦。”钟雨说。
祁疏有些发怔,连住哦了两声。顿了一会,见对方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问:“你很喜欢钢琴曲吗?”
钟雨抿了抿唇:“爸爸很喜欢。”
祁疏又是一愣。“说起来,你们的爸爸哪里去了呢?”
钟雨手指收紧:“爸爸他,很久以前已经不在了,妈妈和天晴便离开了丘槐,我被留在了原地。”
祁疏心脏猛地一缩:“对不起。”
“没事。”钟雨淡笑,“所以你也要和自己的爸爸好好相处才行。”
没有父亲的悲哀,祁疏从来也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察觉到。就像生活少了一味极其重要的调味品一样,没有父亲的世界,总觉得缺了什么。祁疏忽然想,要是自己也没有了老爹,他又会怎么样?
钟雨伏在桌子上,写下单词“come across...\"时,楼上响起了当当的钢琴声。她淡淡微笑了一下,侧耳仔细倾听。
姐姐啊,永远那么出色,难怪当初妈妈选择带走姐姐,而不是她......恐怕姐姐的成就,她永远无法到达,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一首《卡农》被天晴弹得犹如流水,滔滔不绝。
钟雨塞上耳机,继续听播放了几百遍的《雪之梦》。这是在她记忆里记得最清晰,也是目前所能找到的钢琴曲,爸爸弹过的钢琴曲。
钢琴声戛然而止,像雨滴震落,散开了回忆。
八岁的海豚布偶,九岁的公主裙,十一岁的宠物犬......好像什么也不缺,这些都理所当然地归天晴所有。
果然,相差很大啊......但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要守着当年的愿望?
钟雨看着纤长的手指。这样的手指很适合弹钢琴,事实上,她也会弹。老家里最值钱的大概就是那架破钢琴了,是爸爸留下的。她曾经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然后练琴。不过后来那架琴永远地坏了,再后来,她到了这里。
母亲始终没和她怎么见面,大概还是没有原谅她吧。
窗外的天空阴沉了许久,终于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打在窗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钟雨推开窗,一股清新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味道扑面袭来。不远处,几棵龙爪槐静静地充当道行树,瘦弱不堪。一点也不像老家的槐树,大而壮实。那时花开一树,如同映雪,风吹过,像一串银铃一样摇摆。
浓郁的花香快要把人淹没。
钟雨望着窗外,轻轻说:“爸爸,槐花又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