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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将军见太平(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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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安的黑鹰帮众人,并不如李修所期待的一般安顺。江湖帮派有江湖帮派的脾气,一时从军,纪律散漫在所难免。而冯唐在此时所表现出来的领袖气质,让李修心生佩服。
冯唐安排黑鹰帮众人徒行,亲自随军行走,照应饮水休息。黑鹰很是服气,上前与冯唐勾肩搭背。
“你家老大竟是个王爷?你可不知道,当初他与公西少侠从此处过,我截绑了你家老大——嗨哟,那叫一个惊心动魄。”黑鹰如今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我家老大不会武功,你毕竟是个练家子,怎会惊心动魄?”冯唐的世界很简单,只有打得过和打不过。
黑鹰凑在冯唐身边,心里戚戚:“谁说会武功便是可怕的。你家王爷嘴皮子功夫厉害得很。”
冯唐颔首:“那倒是真的。老大初见我那会,只将我说得哑口无言。”
“不仅嘴皮子功夫厉害,那功夫也厉害。”
“那功夫?”冯唐疑声,表示不解。
——“你二人在聊甚么,也与我说说可好。”公西鸿从后头打马上来,嘴里叼着根稻草。一看二人鬼鬼祟祟,便凑身要去看。
冯唐脖子一缩:“嘘,别说了。老大和公西鸿,是兔儿……”说着还在耳朵上比着兔耳朵的模样。
公西鸿炸毛:“你说谁是兔儿!爷爷砍你信不信?!”
冯唐服气李修,却不服气公西鸿的。他比着兔耳朵的手指一弯一弯,挤眉弄眼:“公西少侠,据说还是下头那只兔儿。”
“你胆子好大!”公西鸿挥扇作势便要去打,冯唐抽出腰间巨斧,两人闹作一团。
李修从车架里打帘子远远看着,嘴角一勾。
陈子雍也极厌别人私论是非,但天下知他欢喜的,除了李修,再无二人。常人只以为陈将军心在社稷,无心嫁娶。李修是知道的,他不仅怜惜陈子雍,也可怜他。
他连将喜欢或爱,公之于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毁了。
蛮夷一战打了数月,除去每日帐中商量对策,平原鏖战之外。李修一直在等一场决定胜负的暴雨。南疆的天气潮湿,越是入冬,雨水却少。他站在帐外看着天空,等着黑云压上天空。
“等雨做什么?”陈子雍尚还穿着泥泞的银甲,一并从帐内走出来。
“敌众且蛮,比之我军骑兵,更擅长激战在平原丘陵。暴雨能使土质流动——问你派人凿山的功夫,可做足了?”李修皱着眉头,看着脚下湿润的泥土,脏污了他素白色的靴面子。
陈子雍素来不懂李修的弯弯心思,自嘲:“监军大人吩咐的事,雍自然搁在心上,已调遣两百人马自西向东寻山脉伐木凿山,挖到松动处便用木枕拦固。雍不懂这些事。”
李修宽慰:“既做本王并辔之人,你当然懂得。”
“你要,土掩蛮夷万人大军?”陈子雍不置可否,“虽然敌非善类,但暴雨若落下来,一去万人性命,便是血流成河。”
“你放心,万人杀戮,也由本王替你背。”李修垂着眼睑,凉凉道了一句。
陈子雍抬头,脖颈里声音细若蚊蝇的:“不,雍不怕的。”
三日后的暴雨终于在万人瞩目之中落下,浩浩平原泥作一团泥泞。陈子雍带来骑兵一万,师徒两万,如攻无不克的利刃向西南方向刺去。
李修黑发三千被雨水凝在肩头,他剑眉入鬓高高扬起,坐在监军的车驾上,从阵战后方纵览整个战场。
司虔旗下先锋突袭归来,每人脸上都是血水。
“你率先锋军上丘陵山地,分布在木枕处待命,带举赤色旗帜为号,便给本王杀无赦!”
“是!”司虔率军扬蹄而去,天地间水幕交接。
那是李修打过的,最凶的一场战斗。瓢泼大雨就像轰鸣的猛兽自天连接在土地上,纷纷落下豆大的水珠溅落在金戈铁马之上,与嘶吼怒喊混在一处。是那么凶猛的厮杀,让人浑身沾满血气。
李修瞥见山顶赤色旗帜扬起,正在怠慢。
“撤!”李修嘶哑着声音下令。
“禀监军千岁!陈将军被斩下马,撤不回来了!”
李修眯着眼睛怒不可遏地看着山顶蓄势待发的旗帜,好似一只洪荒野兽,就要吞没这片平原。他撩袍拂袖,跨马而出。
他身不着片甲,手无寸铁,在汹涌厮杀的人流里奔驰,眼中只有陈子雍枪上的红缨。那匹马好似灵慧一般,笔直冲破砍杀的两军,冲着在人群中以一当十的陈子雍奔去。
“陈子雍——上马!”李修一勒缰绳,怒吼道。
陈子雍甩枪挑飞一人,回枪又杀一人,回头一刹,英俊的脸上满是血腥,杀红了双眼,已无归心。他视死如归,却见李修来援,凄寒万分的吼叫起来,“不!”
他回头那一刹那,一只利箭撕裂雨幕,势不可挡的速度刺破了李修的胸腔。李修呼吸一滞,手上缰绳一松,胯下马儿向陈子雍拱去。陈子雍将枪抡个浑圆,飞身上马,胸膛立刻被李修的鲜血染透,不知所措。
“撤。”李修凭着意志调转马头,将缰绳教给陈子雍。他缓缓从衣襟里摸出一面红色旗帜,在风雨中一抖。
轰!
大山倾倒,水泥石流将蛮夷大军在李修身后,由泥泞带着雨水风沙,一口将万人吞为虚无。
陈子雍依着李修策马而归,他静静附在昏死的李修身边道:“为何要来援,雍只想着死在战场,成就你无上的军功,万世的荣耀,那便好了呢。”
这也是李修受过最重的一回伤了。他躺了整整一月起不来身,那只利箭却没有带走他的性命。李修的意识清醒那天,大捷的王师已在整顿回京的路上了。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人,便是疲惫依在榻前的陈子雍。
“王爷醒了?”陈子雍被声响惊醒,却难掩兴奋神色。
“无碍。”李修挪了挪,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一阵。他抬手摸了摸陈子雍的脸,好似摸一块宝玉。
“王爷醒了便好,不然雍真的不想活了。”陈子雍眼神带着挣扎与痛楚,终于从袖内摸出军队的虎符,放在李修手中,“调兵之权交予王爷,望王爷早日康复。”
李修累极了,无心去看那可以易国开疆的虎符,他只静静看着陈子雍的脸,觉得此生足矣。
便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如李修,终于在情之一字上,输给了别人。
后来,李修顺手将虎符教给了司虔保管。
后来,白丞相于朝堂上掷地有声:“摄政王不臣之心已被昭彰!你还有何好辩论?!”
后来,司虔在金銮殿上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大声道:“窃取兵符乃是臣一人所为,与摄政王绝无干系——”
李修后来仔细理顺了这件事,他竟不知白丞相何事与陈老将军勾结,诬赖他策反一事。他也竟然不知陈子雍身受家族之命,不得不为。有的事不关你再聪明,也永远没有两全法子。
家国天下呀。
“李修,想什么呢。”公西鸿手上把玩着李修的茶具,直呼他名讳。
李修细细看了公西鸿:“教你解散三生教,你可怨怼我?”
公西鸿将手上茶具翻了个转,觉得值钱地往兜里一揣,嘟嘟囔囔:“你给我银子我便不怨怼你了。几百两自然不够,最好给我置处宅子,再来几个美婢。”他一边念一边佝偻下身去,撅着屁股,翻着李修车驾内的值钱玩意,“最好再养个大厨,日日自家吃暖锅,里头有海味猪蹄羊肉。最好再整点聚宝盆……”
李修蓦地火上心头,上前去把公西鸿给就地办了。
回京述职的那日,王道大军浩浩荡荡的回京。李修与陈子雍骑着高头大马,在烈日的照耀下从京畿以南归来。沿路的楼台抛的花与手绢,要将道路铺满,几乎整个国都的女人都要为之疯狂。年轻王爷与英俊将军,一时成了帝都最春风得意的两人。
司虔也未输,身累军功卓著,一扫男娈恶名,成了银月霜风铸的男人。
“雍多谢王爷成全。”
“本王多谢你成全。”
当时李修得意了几日,得意得几乎就要忘了。忘了那句,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论功行赏的旨意有三丈长,摄政王监军授食邑,加封良田美人,号一字并肩王,再无有更至高无上的荣耀。李修华服金冠,蹬着一双四角蛟龙的玄色靴子,从凤鸣门入朝,去接受属于他生死相搏,换回来功勋。
他战场上落下的伤还未好全,脸色稍显苍白,领口的玄氅衣襟合拢着金线绣的竹节,傲骨风流的模样。他挺直腰身从九重宫阙之下缓缓前行。他登上高台步入金銮殿的那一刹那,只看见陈子雍跪在李旭座在,额头磕在冰冷的大殿石砖上,明亮的地面映出他英俊姿容。陈子雍声音在空旷的雕梁之间回绕——
“摄政王与司虔统领早有策反之心,归军途中强夺兵符据为己有。雍所陈句句为真,望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