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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白门楼(4) ...

  •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年,正月刚过,就传来了袁术在寿春登基称帝的消息。
      袁术建国号“仲家”,大封群臣,于南北郊外祭祀天地。一副天子派头。
      吕布得知袁术僭号称帝的消息,到并未如何惊讶,早在去年就纷传袁术有不臣之心,僭号已是早晚之事。袁公路关起门来过皇帝瘾,乱世纷扰,也无人真正理会他。但不久,本不想惹麻烦的吕布却被麻烦找上门来。袁术旧事重提,以韩胤为使,上门替自己儿子求亲来了。
      吕布稳住韩胤后,于军府大召文武,商议对策。
      陈宫、张辽、高顺、陈珪、陈登父子等陆续到齐,各就席位,静候吕布开言,吕布却以手支额,只管发呆。
      陈宫见怪不怪,见大家均已坐定,向吕布略一拱手,朗声道:“奉先今日见召,莫不是为袁术谴使和亲之事?”
      “哦?”仿佛才见到正襟危坐济济一堂的麾下文武,吕布如梦方醒,“对,正是为此事。袁术求亲本为我之家事,可我委决不下,只好求教诸公了。”说着,吕布向众人拱了拱手。
      众人纷纷还礼,却无一人率先出言。
      陈宫环视一下四周,又望向吕布,吕布也正望着他,眼中充满期待之意。
      陈宫知道不能再等待他人了,“不知此事为何令奉先为难?”
      吕布皱皱眉,“公台,你是知道的,我对袁术为人十分不齿,他于数年前曾为子求过亲,当即被我严词所拒。于情理而言,此事本不难决断,但如今……”吕布斟酌着,“如今袁术时时窥伺徐州,如此次和亲不成,定遭致大军压境,以我等实力,恐难抵挡啊!”
      陈宫点头,“奉先所虑极是!袁术气势正盛,当今之计,实不可触怒于彼。其人品么?”他习惯地捋捋胡须,“虽骄奢淫逸,好气无谋,但依我看终不失为世家子弟,家世还是深厚的,奉先如与结亲,到也不致辱没了门风吧。”
      “公台此言欲误温侯邪!”
      一个苍老的声音抗言道。
      “汉瑜公,宫之言如何有误奉先?”陈宫恭恭敬敬地问。
      陈珪未理会陈宫,向吕布拱手道:“温侯以为如今之袁术何许人也?”
      吕布见老头翘着花白胡须,一副气哼哼的模样,知道今日一番教训是免不了要听的了。只是微微一笑,示意陈珪往下说。
      果然,陈珪不等吕布答言,自顾自地说下去,“袁术,汉之国贼也!人人得而诛之,何谈什么结亲?真乃不顾人臣大伦的奇谈怪论!如此事可论,则我等又将置天子于何地?”
      剧烈的咳嗽使陈珪停顿下来,吕布心中一阵担忧,又不自禁地有些好笑:这老夫子怎么如此年纪火气还忒地大!
      陈珪终于止住咳嗽,喘息半晌,口气略平,“如今袁术僭号自立,已得罪于天下,今与术结婚,是与其同受天下不义之名,老夫恐温侯必有累卵之危!”
      吕布沉吟着,“恩,老先生金石之言,布受教了。可……如拒婚袁术……他恼羞成怒之下,倾其所有来攻徐州呢?我该如何退敌?望老先生教我!”
      陈珪呵呵地笑了,“这有何难,现下就有强援!”
      吕布一振,“是谁?”
      “曹孟德!”陈珪胸有成竹,“如今曹公奉迎天子,辅赞国政,威灵命世,将征四海,温侯宜与协同策谋,南伐袁术逆贼,平定淮、海;北收臧霸宵小,图安泰山。”
      “好一个曹操说客!”
      还未等吕布表态,陈宫已勃然而起,“汉瑜,你世居下邳啊,何时与曹操勾联上了?莫不是收受了他许多财帛?居然如此不遗余力为此奸贼张目!”
      陈珪哪容陈宫如此诋毁,颤巍巍地回击:“然则公台为袁术张目,所为何来?你世居兖州如何与袁术勾联?收受了他多少财帛?还是他已暗中许愿,待你卖主之后,令你取而代之!”
      听陈珪攻击自己卖主,陈宫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太过冲动,忙改容谢道:“宫与曹操有不共戴天之仇,言语涉及情不自禁,冲撞汉瑜之处幸勿见怪!”又转向吕布,“奉先,联曹拒袁还是联袁拒曹,还望你三思!袁公路性刚乏谋,好气任侠,虽拥兵十万,却并不难对付。曹操才具如何,奉先曾与其数度大战,我就不用说了吧?今日若联曹,无异开门辑盗啊!”
      陈宫言毕,双目仍紧紧盯着吕布,却见吕布神思不属,对自己一番话根本就不感兴趣,不禁心中叹息,颓然地坐倒在席上。
      吕布此时耳中回响的尽是陈珪方才的那句话:待你卖主之后,令你取而代之!
      突然,吕布意识到众人还在等待自己决断,努力收束心神,“哦,……公台之言也有道理,恩……文远,你看呢?”
      张辽迟疑道:“如奉先所言,此为奉先家事,……我实是……不好越俎代庖。”
      吕布颔首,“好吧,今日暂且如此,我也确须问问家人,此事该如何应对。”

      “你们姐俩是月儿之母,月儿的终身大事还是要你俩拿个主意。”吕布向严氏和彦云粗述了一遍日间徐州文武就袁术求亲一事的纷争,最后征询道。
      严氏与彦云互视一眼,均未开口。
      “此事允与不允,你俩到是说呀!”吕布见她姐俩半晌无语,又焦躁起来。
      严氏又看了一眼彦云,彦云轻咬下唇并不做声。
      “你是月儿生母,尽看她做甚?难道自己就无一点主见?”吕布越发不满。
      严氏强忍住眼中的泪花,“将军见责,妾身知错了。不过妾虽是月儿生母,在这孩子出阁大事上却从未敢自专,况如今此事又牵涉徐州安危,妾身一个妇人,哪有这等见识!我是想彦云妹妹视月儿如己出,她又识见多,平日也是常襄助将军的,就想让她拿个主意,也必合将军心意。”
      见严氏满心委屈,吕布略感歉疚,“好了好了,我不过是想先听听你打算怎么办,你只管如实将心中所想讲出来,至于其他,你就不要多虑了。”
      严氏强笑道:“将军既如此说,那妾身就直说了,我听说那袁术父子淫奢异常,姬妾成群,我们只有月儿这么一个女儿,日常骄宠惯了,嫁与袁家,能受得了么?”
      吕布默然。
      严氏心下惴惴,悄悄扯了下彦云的衽幅。
      彦云拍拍严氏手背,柔声对吕布道:“大哥,我也觉姐姐言之成理,袁氏父子恶名在外,怕不能善待月儿。”
      吕布叹了口气,“唉!此点我何尝不知!可如今的袁术我又怎敢拒绝?”
      彦云正容道:“大哥,我与姐姐虽是女流之辈,本不该涉足军国大事,但今日军府众人非要将我家嫁女私事与徐州安危相系,真是焉有是理!袁术欲吞灭徐州,关我家孩儿何事?须眉男子,数万带甲,难道就如此不堪,竟将安危系与一个小女子之身?妾深以为耻也!”
      自与彦云相识以来,吕布还未听她有过如此激烈的言辞,掷地有声的话语犹如一记重锤当头砸下,羞愧与懊恼瞬间占据了吕布的心,他觉得浑身的血均涌上了头脸,额上的一根青筋突突地跳着。
      彦云装作未见吕布不愉的神色,转而柔声道:“大哥,军府那些腐儒只道你也惧怕什么袁术,竟会用亲身女儿终身来换取与袁术结盟。哼,他们哪知我大哥的心思!我的大哥,是天神样的英雄!是‘吐思力’!立身于天地间,光明磊落,才不屑为此委琐之事。”
      吕布的羞愧即刻被彦云的一席话转化为满腔豪情,他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彦云纤弱的双肩,“好妹子,你最知晓我。我意已决,拒婚!让袁术来攻吧,我有何惧?”

      军府后室,灯火昏暗,吕布独坐一隅,手中握着满把算筹呆呆地出神。
      阍人在门外低声通报:“将军,陈珪先生到了。”
      “哦?”吕布猛地一震,“快请进来!”
      陈珪腰板挺直,撅着胡子跨进门来,差点与起身相迎的吕布撞个满怀。
      吕布躬身施礼,“劳烦老先生大驾,事关机密,布不便远迎,还望恕罪!”
      陈珪还礼,“温侯莫拘礼,如你所言,事关机密啊。”
      未等陈珪落座吕布就迫不及待地拱手道:“老先生日间于军府一番言语,令布茅塞顿开,惜乎人情汹汹,不能尽听先生教诲,故不揣冒昧再请先生光顾,望不吝赐教。”
      陈珪点点头,“温侯之意老夫心知,日间诸公皆惧袁术,实无远虑啊。迁延至此,不知温侯现下可有定夺?”
      “我意已定,拒婚袁术。不过……”吕布沉吟道,“此举若招来袁术大军,实可虑也。先生可有良策?”
      陈珪捻须笑道:“温侯忒也健忘,日间我已献过一策了,北联曹操啊。”
      吕布苦笑,“先生之策并非不好,只是不可行而已。”
      陈珪奇道:“如何不可行?”
      吕布叹了口气,“您这是明知故问了,不过两年之前,我还与曹操拼得你死我活,他如何肯与我联结?正如陈公台所言,曹操与我仇怨未解呀。”
      “呵呵呵……”
      陈珪干涩地笑了起来,“温侯,休再提公台!当初与曹操结怨的是你呢?还是他陈公台!曹操当年是如何对他的,可他又如何对曹操!如今又暗中勾连袁术,温侯,你可要小心在意呀!”
      吕布定定地瞅着陈珪,灯影绰绰,在陈珪脸上投下一片飘忽不定的阴影,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酷肖一头老山羊。
      “温侯?莫不是以老夫之言为非?” 见吕布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陈珪诧异道。
      “哦?不不不!”吕布下意识地摇摇头,“先生金玉良言,布正洗耳恭听呢。不过,我到以为公台对我是一片赤子之心,虽说有时画策偏颇峻急了些,卖主之事他却是不会做的。”
      陈珪冷冷一笑,“是么?如温侯心中真如此想,那为何今晚不召公台来此,却要我这老朽来呢?”
      吕布一时语塞。
      陈珪却自顾冷笑不已。
      良久,吕布才逊谢道:“公台之事且不说它,我如欲联曹操,如何才能取信于他?先生教我。”
      陈珪正色道:“温侯,欲使他人信己,当先信他人。”
      吕布急切道:“如何?”
      陈珪诡秘地一笑,“向曹公示以诚意呀。现下就是绝佳时机,既可弥合旧怨,又能得一强援,可谓一石二鸟。”
      吕布睁大了双目,“先生请讲下去!”
      陈珪不再停顿,一口气续道:“绝好袁术,械送其使至许。如此则曹公即知温侯心意,温侯再谴一亲信得力之使通好朝廷,亲向曹公致意,言明不敢反叛朝廷,并讨一敕令,替朝廷讨伐袁术。如此温侯名正言顺,与曹公联势夹击袁术,何愁袁术不败?”
      吕布兴奋起来,“先生高论!明日我就械送韩胤至许,那……依先生看,谁可为使呢?”
      陈珪笃定道:“犬子陈登!”
      “他?”吕布迟疑地望着陈珪,眼前却浮现出陈登那张油光粉白的大扁脸,和肿眼泡下那双经常目露凶光的小眼睛。
      “老夫是举贤不避亲呀,温侯请想,寻遍徐州,还有谁比陈登更堪出使许都?”
      吕布回过神来,随口漫应着,“哦,老先生说得也是,不过兹事体大,还是容我再想想吧。”
      陈珪见吕布神思不属,忙拱手告辞,“那出使之事就先放放,老夫聒噪了这许久,竟有些困倦了。唉!人老了,气力衰竭了。请允我告退!”
      吕布站起身来,“如此深夜还打扰老先生,布有罪!老先生走好。”
      目送陈珪施施然的背影消失在门首,站在阶下的吕布陷入了沉思,脑中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陈登。

      “奉先!是你命将韩胤解往许都的?”陈宫气急败坏地质问道。
      吕布从正在阅读的简牍中抬起头来,“是啊,怎么?公台以为有何不可么?”
      “哎呀!”陈宫顿足道,“你怎地也不与我商议一下!”
      “哦?”吕布直起身来,“公台一早来就是为这事着急呀,来来来,坐下讲!”
      陈宫仍直挺挺地站在吕布面前,高大的身躯竟微微颤抖着,“奉先,奉先!你可要铸成大错了。”
      “公台言重了吧?”吕布淡淡道,“我不过是决心联曹而已,难道非要从你画策,联袁才算是对么?”
      陈宫尽量压抑着胸中的怒气,浓髯也随之抖动着,“奉先,你从不从我之计均无所谓,可曹操联不得呀,我比你了解曹操,其人志在天下,莫说是我等,就是与他有恩的至交袁绍,他都未必真心交接,说不定还常存吞灭之意。联结我等,目的只有一个,攻灭袁术!待袁术破败之时,也就是我等灭亡之日!”
      吕布静静地听陈宫宣泄完,才劝慰道:“公台,事过境迁,你也不要再将从前的旧怨太放在心上了,曹公奉迎天子,倾心朝廷,大节上还是无亏的。你对曹公还是心存芥蒂啊,他又不是袁术,哪有半点欲称霸天下的野心?”
      “曹公?”陈宫终于沉不住气了,“奉先,你受陈珪蛊惑太深了,好好好!你意既已决,我也不再惹你厌了,不过望你到时莫要追悔!你……你真把死去的孟卓忘却了!”
      “孟卓!你死的不值呀!”两行清泪从陈宫腮边滚落,挂在了浓髯上,他也不抹去,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听陈宫提起张邈,吕布不禁歉然,想到前途迷惘,又是一阵心乱如麻。

      械送韩胤已有两月有余,吕布日日翘首等待朝廷的敕令,但眼见天时渐炎,已是盛夏六月,许都方面却仍未有丝毫消息。
      吕布屡遣斥侯打探,但均为泰山臧霸所阻,未能抵达许都。吕布除大骂臧霸外,也别无他法。
      眼看已入秋令,许都天使终于莅临,吕布亲率徐州文武郊迎三十里,鼓仗绵延,沿途均布幛幔,极尽奢华宏丽之势。
      将使者迎入城中,使者登堂颁天子诏。吕布与州府、军府文武跪伏阶下,静听宣诏:
      奋武将军吕布,前曾诛除卓逆,有匡正社稷之功,今驻跸徐州,又露布袁术伪逆,中心可嘉。着吕布进封左将军,加平东将军号,全力购捕袁术、公孙瓒、韩暹、杨奉诸逆及其余党。望卿刻日剪除凶悖,以慰朕心。
      “万岁!”
      吕布颤抖着嗓音率先山呼。
      “万岁!”
      跪满阶下的文武随之齐声山呼,巨大的声浪在大堂之下久久回荡着。

      待迎接使者的夜宴散去后,吕布快步回到后室,未及坐下就迫不及待地从怀中掏出一束帛绢,就着灯火看了起来。
      “奉先将军无恙:自兖州别后,良有日矣!孤虽事烦,亦甚念将军。山阳屯送将军所失大封,国家无好金,孤自取家好金更相为作印,国家无紫绶,自取所带紫绶以籍心。将军所使不良。袁术称天子,将军止之,而使不通章。朝廷信将军,使复重上,以相明忠诚。
      曹操
      奉上
      吕布匆匆阅毕,在席上坐下,将几上灯火移近,又细细看了一遍。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伸手在怀中掏摸着……
      一枚金光灿烂的大印被他从怀中掏出,放在几上。吕布抚摩着金印,用手指不断描摹着印上的阴文篆书:平东将军之印。灯火映照下,金印的光泽反射在吕布眸子中,呈现出一片诡异的金色。
      “来人!”吕布一边将金印收入怀中,一边高声唤道,“去请陈珪先生过府议事!”

      “恭喜温侯!”陈珪甫一进门就大声道贺。
      吕布微感诧异:这老夫子足不出户竟知天下事!随即释然,陈氏一族世为徐州豪右,门生故吏遍布州、军两府,还愁无人通风报信。
      吕布恭恭敬敬地谢道:“布之有今日,全赖老先生指教!”
      陈珪摆手笑道:“咳!将军天威,老夫襄赞而已。”
      坐定后,吕布拱手道:“深夜打扰老先生,布心不安,不过军府大堂确有不便,望老先生谅之!”
      陈珪捻着颔下稀疏的胡须微微一笑:“客套话就不必讲了,让老夫猜猜,温侯此次深夜见召所为何事:欲谴陈登出使许都。老夫可言中否?”
      “老先生揣摩我心,无不中的。”吕布赞道,“布正为此事求教,确如先生前曾所言,出使之人非元龙莫属。我欲明日辰时即谴元龙奉章赴都谢恩,已书就谢恩表章,并有手书于曹公,请老先生过目。”
      说着将几上表章及手书递于陈珪,陈珪接过,移近灯火,又将手中表章稍稍远离眼前,才细看起来。表云:
      臣布惶恐,望阙谢恩曰:臣本当迎大驾,知曹操忠孝,奉迎都许。臣前与操交兵,今操保傅陛下,臣为外将,欲以兵自随,恐有嫌疑,是以待罪徐州,进退未敢自宁。
      顿首
      臣 左将军吕布上
      陈珪又拿起与曹操书,只有寥寥数行:
      曹公无恙:来书拜阅,感佩莫名!布获罪之人,分为诛首,手命慰劳,厚见褒奖。重见购捕袁术等诏书,布当以命为效。
      吕布
      奉上
      陈珪阅毕点头,“情辞恳切,足见温侯之心。”
      顿了顿,陈珪审视着吕布,“温侯见召,不光是让我读信吧?”
      吕布却突然忸怩起来,半晌方讷讷道:“恩,这个……这个,我想求老先生代传一言与元龙。”
      陈珪盯着吕布的双眼,“温侯何必不自在,老夫已知你所传为何言了:欲求一名份耳!”
      吕布自觉双颊发烫,踟躇道:“老先生知我!……唉!这徐州……徐州虽为我据,可……总要朝廷颁敕,才是正途吧。”
      “呵呵呵……”
      陈珪仰首大笑,“不就是一个徐州牧么?温侯若异日平灭袁术,扬州牧都是你的!”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秋七月戊酉日辰时许,下邳城中州府外,仪仗罗列,鼓乐喧天。吕布为出使许都的陈登饯行,州、军两府官吏悉数到场,只陈宫告病未到。
      陈登手奉表章登车,在庞大的卫队护持下向下邳北门行去,吕布一行送出北门,望着车驾远远地奔许都方向而去,尘土飞扬中,渐渐消失在秋日的原野尽头,吕布才率众人返回城中。

      陈登一去就又是近两月,此间吕布寝食无味,心中惴惴。不知自己所求之事曹操能否允诺。越盼越觉时日漫长,吕布日渐焦躁起来,整天阴着脸,军府文牍堆积也无心处置。
      九月初,陈登回转了。
      吕布大召诸官于州府,本拟再拜领天子加自己为徐州牧之诏书,陈登却空了一双手,只带回一通曹操应酬答复的手书。而陈登自己却被朝廷加为广陵太守,陈珪也增秩至中二千石。
      陈登一身郡守朝服,大扁脸更显光可鉴人,阴沉沉的小眼睛也有了一丝笑意,忙着四方躬身答谢道贺的众人。吕布强压着怒气,抛下眼前乱成一团的徐州众官吏,起身拂袖而去。
      刚回到后室,阍人就跟了进来,“将军,陈登求见!”
      吕布微微一怔,“他?他还有脸来?让他滚!”
      阍人迟疑着,“将军……”
      吕布大怒,“怎么?连你也敢反我!”伸足便向阍人踹去。
      阍人再不敢言,转身便向门外奔去。
      “回来!”
      吕布突然大喊。
      阍人委委琐琐地转了回来。
      吕布沉吟少许,“你叫他进见!”
      陈登大步迈进门来,向倚在几旁的吕布躬身施礼,“登见过温侯。”
      吕布自顾把玩着手中的手戟,并未理会陈登,那柄手戟在照入户内的阳光映射下,锋刃闪闪。
      陈登直起身来,手戟的反光使他眯起了眼睛。他在门首随意地坐了下去,静静地望着吕布。
      吕布抬眼斜睨着陈登,“你很不错啊!”
      陈登拱手笑笑,并未答言。
      见陈登如此模样,吕布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手中的手戟猛地向几上斫去。
      “喀嚓!”
      几案应声断裂,几上的简牍、笔墨、灯烛等物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陈登微微一颤,身子却仍未动,也未开言,小眼睛依然沉静地望着吕布。
      吕布脸色苍白,喷着怒火的双目逼视着陈登,“你父劝我谴你出使,如今我所求无一获,你父子到并显重,你说!你是不是在曹操处将我卖了!以求你父子高位!”
      吕布霍地站起,一步跨到陈登面前,将手中手戟抵在了陈登胸前。
      陈登迎视着吕布愤怒的双目,面无惧色,两双眼睛对视着,目光相触竟似碰撞出了火花!
      空气仿佛凝固了,令人窒息。
      “将军欲以杀我相胁么?”
      陈登终于开口了。
      吕布将手戟又向前送了送,“你说出个道理来!”
      陈登徐徐道:“登见曹公,曹公问登曰:‘吕奉先何如人也?卿为孤言之。登言:吕将军雄虎也,待之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曹公曰:‘不然,譬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其言如此,我又有何法?”
      吕布默然。手中的手戟不觉无力地垂了下来。
      良久,吕布颓然坐倒,向仍直挺挺坐在一边的陈登挥挥手,“你走吧。”

      吕布一进门也未言语,便径自走到内室,合衣倒在了榻上。彦云跟进来,见吕布这般模样,也不问他,只轻轻地替他除去冠带,宽去外衣。
      吕布目光呆滞,任彦云摆布着。突然他一把抓住彦云正忙碌的手,没头没脑地问:“你说,我真的只配当别人的鹰犬吗?”
      彦云楞了楞,挨着吕布坐下,柔声问:“怎么说这样的话?”
      吕布翻身坐起,呆呆地盯着彦云。
      彦云澄澈的双眸一瞬也未游移,“大哥,今日有什么不快之事么?”
      “譬如养鹰,饥则为用,饱则扬去。”吕布移开目光,喃喃自语道,“嘿嘿,曹操居然是如此看我的。”
      彦云将脸颊贴上吕布胳膊,“就为这个烦恼呀。”
      吕布轻轻地挣开了,“你不明白。”
      彦云微感诧异,“我是不明白,他人的评判,真那么重要?”
      吕布又觉一阵心烦意乱,“这个人非比寻常,他可是曹操!”
      彦云将身子靠了过去,伸臂搂住吕布头颈,“我才不管他是谁呢,我只知这世上只有我大哥才是真英雄!”
      吕布苦笑,陈登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吕将军雄虎也,待之譬如养虎,当饱其肉,不饱则将噬人。“你认我为英雄有什么用?我也以雄虎自诩,没想到,人家只将我当鹰犬饲养。”
      彦云终于意识到此次吕布心绪不佳非似平日,自据徐州以来,特别是拒婚袁术结好曹操后,吕布几乎日日烦躁不安,长此以往可如何得了。长久以来积郁心中的言语使她不吐不快,该好好劝慰大哥一番,不能再一味迁就于他了。
      彦云将身子稍稍离开了一些吕布,正容道:“大哥,那个曹操是何许人,我也略有风闻。他是天下英雄,现下势头正劲。连天子都要唯他之命是从,可这些与你有何干?他又怎能豢养的了你?”
      吕布见彦云突现整肃之态,不复往日温柔,心下微觉不快,“你一个妇人,军国大事你哪里明白。”
      彦云却并未觉察吕布的不快,“我虽是妇人,军国大事确也知之甚少,可我知道那些军国大事并不能让大哥快活。我也知道无论是做虎还是当鹰,都不如做人的好。”
      “你今日是怎么了,居然如此和我说话!”吕布更加不耐。
      彦云一怔,随即破颜嫣然,“大哥说的是,我怎么如此说话。”说着将头靠入了吕布怀中,“不过,大哥,你真该静心思忖一番,自来中原后,你快活过吗?”
      吕布伸臂搂住彦云柔软的身子,未再言语,只深深叹了口气,怔怔地出神。
      在吕布宽厚的怀抱中,鼻中是他身上好闻的男子气息,彦云陶醉地闭上双目,梦呓般呢喃:“大哥,带我回草原吧,我们不做虎,不做鹰,也不做汉人,我们做鲜卑人,过与世无争的自在日子。打猎放牧,我还要给你生一群孩子。”
      “做鲜卑人?”彦云的低语却仿佛是炸雷轰响在吕布耳边。他抱着彦云的双臂不自觉地松了。
      “大哥,你怎么了?”彦云诧异地从吕布怀中抬起头。
      吕布敷衍地拍拍彦云的脸,“回去,回去,等我将此间之事理出个头绪来,我们就走。”
      彦云却并未似以往般不再深究,反而坐直身子,面对着吕布正色道:“大哥,每次我说到欲归故里,你总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找些理由搪塞,今日既已言及于此,大哥,你就休要再闪避了,明白告诉我,你……”
      吕布只觉浑身又是一阵燥热,霍地站起,“别再逼我!”
      彦云被吕布猛地一带,趔趄着险些跌下榻来,诧异道:“大哥,你……你今日是怎么了?”
      吕布的脑中轰鸣齐作,乱成一团,他用力晃晃头,“我怎么了,我又能怎么?到是你,你今日怎么了,为何也如此催逼我?做鲜卑?我晓得,你是鲜卑,你愿回去依附兄长,可我是汉人!我能去依附边鄙胡虏么?”
      彦云脸容瞬间血色全无,双目睁得大大的,再无平日的神采,眸子中一片空荡。苍白的嘴唇剧烈地抖动着,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吕布发泄完,就意识到自己触动了彦云心头的旧伤疤,多年来自己均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华夷之分,今日是怎么了?见彦云憔悴单薄的身子颤抖着,失神无助地站在当地,摇摇欲坠。心下歉疚,伸出手想将她拉过怀中,彦云却退开了一步,神经质地点着头,“边鄙胡虏?!原来你也如此称呼我们!你怎不再加上夷狄、贼酋之类词句!你不是我原来的大哥!你不是!你……你与那些杀了我亲人,又无数次玷污我的汉人一样!”
      吕布惶惑起来,“妹子,你别误会!”又要伸手拉彦云。
      “你别碰我!”彦云尖叫,“你不是我大哥!你忘了鲜卑!忘了长川,忘了草原,也忘了你的父亲!”
      吕布从未受彦云如此顶撞,怒气又一次充溢心胸,“我从未鄙薄鲜卑,我都向你致歉了,你如此小题大做,又待如何?我晓得你,你不就是想回到兄长身边么?又何必逼迫我呢?明日我就谴人送你走!”
      彦云身子晃了晃,又努力站稳,“我是要回去,不过不劳你费心了。”言罢再不看吕布一眼,掩面踉跄着快步奔了出去。几声极力压抑着的呜咽隐隐传了回来。
      吕布身子动了动,终于未追出去,木立良久,颓然地坐倒在榻上。

      眼看从户外照入的日影渐渐西移,窗上的光亮越来越暗淡,终于一片模糊,直至室内完全陷入了黑暗。
      吕布呆坐着,脑中念头纷至沓来:一时想起方才自己冲动之下所说的话,愧疚无已,觉得对不住彦云。一时又觉自己一介男子,辛苦半生才有如今局面,怎能轻言放弃?为何连彦云也不能理解自己?一时想到曹操对自己的评价,心丧若死,只想抛开一切与彦云同归故土,相守一生,再不过问中原纷扰。一时又想自己一身武艺,大丈夫当名标青史,才算不枉了这一生。
      “将军,我为您掌上灯吧?”
      黑暗中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吕布。
      “哦?”吕布兀自愣怔,“恩。”
      昏黄的灯火亮起,照见立于吕布面前的侍婢,是个年方二九的小姑娘。
      “将军,您还未用饭呢,奴婢替您端来吧?”侍婢低首禀道。
      “我不饿。”吕布应道,发出的声音却吓了自己一跳,那声音嘶哑异常,几乎听不出来说的是什么。
      侍婢也被吕布的声音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吕布。
      吕布强自笑笑,“不要紧,只是有些口干。”
      侍婢眼睛机灵地一转,“奴婢这就去烹茶来。”
      吕布摆摆手,“我渴的厉害,等不及了,你去厨下取酒来吧。”

      不一刻,侍婢就捧着一大坛酒回来了。
      吕布一把将酒坛抓过,四处寻找觥、樽等器,那侍婢却已将一只鱼口觥双手高擎,举过了头顶。
      酒入空腹,瞬时便化做一片辛辣的热流,发散开来。
      连尽三觥后,吕布便有些晕眩了。他颤抖着手又端起了鱼口觥……
      “将军,您……您可别再饮了!” 侍婢怯怯地劝道。
      “你怎么还在这里?”吕布仿佛突然发觉自己身边还有一人,“你也敢来管我,滚出去!”
      侍婢惶恐地向后挪了挪,却并未退下。
      吕布更不理他,又将觥中的酒几口吞下。
      侍婢默默地替吕布将酒斟满。
      吕布只觉浑身火烧,胸中气流涌动,似有千钧大石压在心头,他极力呼气,也不能稍解烦恶之势。又用手死命地捶击着胸口。
      侍婢迟疑着,终于移近身子用手替吕布抚着胸口,吕布胸口剧烈地起伏,突然一张口,刚吞入腹内的酒又呕了出来,吐了侍婢一身。
      侍婢低低地惊呼一声,却并未厌恶闪避,只忙着用帕子为吕布擦抹嘴角胸前的秽物。
      吕布酒劲涌上,恍惚中觉得彦云正服侍着自己,伸臂将侍婢搂入怀中,“好妹子,我知错了,……你不怪我了?你……别怪我!”
      侍婢浑身僵硬,却不敢挣扎,只颤声道:“将军,……您……您别吓唬奴婢!您……您快放开,快放开奴婢!”
      吕布搂着侍婢的手更紧了一些,“妹子,你真要离我而去么?你……你别走!我……我舍不得你……”
      侍婢微微一挣,吕布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却又呕吐起来,侍婢只得抱持着吕布沉重的身子,替他擦拭秽物。
      在侍婢的怀中,吕布终于沉沉地睡着了。

      彦云从自己所居内室奔出,惨痛旧事蓦地一齐兜上心头,仿佛早已结痂的旧伤口被猛地掀开,撕心裂肺地痛。她在后园的亭台之间盲无目的地乱行,泪水仿佛是从心底深处流出,大哥,大哥!你……你真心爱过我么?你也象他们一样,只爱我的容貌,偏不能接受我是一个鲜卑!可……大哥,我离不开你,从第一眼见你,我就离不开你了。不管你对我如何。
      彦云在池塘边一处大石上蹲了下来,将头埋入膝间,狠狠哭了个够。
      天际最后一片火烧云也已隐没在黑暗中,后园归于黑暗和寂静。只有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露浓风重,彦云感到一阵寒意。才意识到已近深夜了。
      大哥还未用饭吧?彦云站起身来,稍稍活动一下发麻的双腿。双目痛得厉害,一定红肿异常。大哥见到又要笑我了,先不去管它,大哥想必也未用饭在等我呢,我若不回去他岂不饿坏了?
      彦云摸索着一步步走回内室,内室的灯亮着,从半掩的门扉内透出一片昏黄来,照亮了门前的一截小径。
      彦云轻轻踏上门首台阶,平日服侍自己的侍婢的语声传出:“将军,……您……您别吓唬奴婢!您……您快放开,快放开奴婢!”
      吕布含混的声音,“妹子,你真要离我而去么?你……你别走!我……我舍不得你……”
      低沉的语声却仿佛霹雳在彦云耳边炸开,她想挪步,却怎么也举不动双腿,透过门缝却见吕布头枕在侍婢怀中,亲密地与侍婢偎依在一起。
      彦云浑身僵直,心仿佛直向深不见底的万丈冰窟中坠去。痴痴地站在门外,一时所有意识均离体而去。
      不知过了几时,那离去的意识又一点点回到彦云的身上,室中此时却已鸦雀无声,彦云下意识地伸手拭泪,却惊奇地发现自己根本就未哭!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重复: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她不禁轻轻说出声来:“这样也好!”那语音虽低沉,却坚定无比。

      彦云将吕布起居的书房似以往一般亲自打扫一番,吕布不放心下人,说他们打扫完自己有些重要文牍就找不到了。所以每次均是彦云亲自打扫书房。
      一番劳累后,虽薄汗侵衣,彦云却感心中轻松许多。她环视一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在几案旁坐下,拿过一副帛绢,略一思索即提笔写道:
      大哥,或许你从来就不愿我叫你大哥,你想听到的是“将军”,不过我还是最后叫你一次大哥吧。我回草原去了,去依附兄长。其实我一直心知,你不可能与我同归草原。你还是愿意做将军,做州牧。心中不会喜欢做鲜卑的,强逼你做了,你也不快活。
      你放心,此时我心中只有喜乐:一如从前未到中原之时。我被掳来中原后,未与你重逢前,他们用皮鞭与桎梏禁锢我,自与你重逢后,加诸我身的皮鞭与桎梏没有了,可我的心上却又戴了桎梏。如今好了,我将这副桎梏卸下了。
      如你终有一日厌了再当将军,我仍在草原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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