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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白门楼(3) ...

  •   黎明前的下邳城西郊,星月皆隐,四野无声。吕布勒马在部伍前站定,抬头看着下邳高大的城墙。城上只有寥落的星点灯火,却不见半个兵士。黑黝黝的城垣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大怪物蹲伏在暗处,逼视着城下劲装结束的精骑。
      张辽自后纵马赶上,与吕布对视一眼,吕布点点头。
      张辽向身后的司命官大声下令:“鸣号,举火!”
      “呜呜!”
      雄壮的号声打破了寂静,在旷野上远远地传了开去。轧轧声中,下邳城沉重的西门缓缓地开启了。

      吕布与张辽等立在城头,望着城下精骑络绎不绝从城门外弛入,暗夜中宛如一条望不到尾的火龙。
      吕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片刻,城东张飞营寨方向燃起大火,烈焰映红了半边天空,隐隐有呐喊声和金鼓声传来,吕布在城头焦躁地踱来踱去,撕杀声越来越响,半座东城仿佛都沸腾了。
      “怎地还不见斥侯回报战况?怎地还不见回报?”吕布不停地自语,在城楼方寸之地团团转。
      “奉先勿急,料张飞腹背受敌,又未加防范,哪是公台敌手?片刻必有胜报。”张辽在旁劝慰道。
      吕布心神不属地坐了下来,不一刻又站起探首向城东望去,一抹晨曦出现在天际,东方声响渐息,大火也暗淡了下去。
      远处的官道上十余骑向西城门方向飞驰而来,霞光映照下,骑士的铠甲异常鲜明,蹄声杂沓,转瞬便弛到近前,当先一骑正是陈宫。
      “奉先!”
      陈宫远远地便仰首高呼,“下邳已平!”

      徐州州府大堂内,吕布居中而坐,与陈宫、张辽等待着州牧属官们的到来。吕布感激地向陈宫拱手谢道:“公台,此番徐州大定,实赖你一人之力啊。”
      陈宫笑盈盈地躬身还礼,朝阳照在他意气风发的脸上,吕布从未见陈宫有过如此神色,脸上不禁也挂上了一丝笑意。
      “奉先,此时言徐州大定为时尚早。”张辽突然道。
      “哦?文远有何顾虑?”吕布诧异地回首看着张辽。
      “现下我等仅据有下邳、小沛两地,如今刘备、关羽在外,张飞逸去,要防他们会合后回兵攻我啊。”张辽深有忧色。
      笑意凝固在吕布脸上,“文远所虑甚是!”他转向陈宫,“公台,你看呢?”
      陈宫捋了捋浓髯,“文远所虑固然有道理,不过我已有破解之法。”
      吕布探过身子,“愿闻其详!”
      陈宫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刘备精锐现下已久困淮水濡湿之地,兵多疲病,我等只须做两件事,备众必溃散。”
      吕布更急,“哪两件?”
      张辽也探过身来。
      陈宫更加得意,“一是与袁术交通,告以我等已据下邳,袁术必猛攻刘备,使其不能立足淮左;一是安抚城中刘备军中将士家眷,令其家眷传递平安音信,使其将士皆欲还家而无战心。凭此两策,我料刘备与袁术战则无胜算,回军下邳则无依凭,则必请降于奉先矣!”
      “公台妙算!辽服矣!”张辽以手击案,高声赞叹道。
      “哈哈哈……”陈宫大笑着向张辽拱手。
      “好!就依公台计策行事,”吕布终于长嘘了一口气,“这样也可保全玄德家小,不使其受乱兵纷扰。”
      “事不迟疑,”吕布命道,“文远,你这就去安排,凡随玄德出征将士家眷一概领谷三斛,钱三千。均由州府库支给。另凡校、吏以上随军出征者家眷,均着兵士护持,不得任意骚扰。”
      张辽领命去了。
      吕布也起身,“公台,州府官吏安置及接管钱粮之事就烦劳你了,我自去安排亲兵守卫玄德私邸。”

      吕布匆匆回到营中,先将高顺唤来,嘱咐他亲率一队亲兵守护刘备私邸,不得让任何人窥探骚扰。保障刘备家小饮食起居一如从前。
      待高顺去后,吕布回到了寝帐。
      “你回来了。”彦云迎上来,“累坏了吧?”
      吕布顺从地任由彦云替自己解除身上铠甲,彦云观察着吕布的神色,“还顺利吗?”
      “恩,还顺利。”吕布随着彦云温柔的手转动着身子,在彦云的呵护下,他才感觉倦意袭来,忍不住大大打了个呵欠。
      “一夜未眠,快睡一会儿吧。”彦云瞅着满脸倦容的吕布柔声道。
      吕布将双手搭在彦云肩上,身子疲沓沓地向彦云身上倚去。
      彦云撑住吕布沉重的身子,“别闹!待我去为你铺榻。”
      吕布笑着站直身子,突然发现彦云凝望着自己的眸子布满了红丝,“傻妹子!你为何也一夜不眠呀?”
      彦云低笑,“我睡不着,就索性不睡了。”
      吕布边向榻前走,边拉彦云,“那你也睡一会儿!”
      彦云轻轻靠着吕布躺下,“大哥,有你在我身边我才睡得着。”
      吕布伸臂将彦云轻拥在怀中,满足地闭上眼。
      一个念头忽然出现在吕布渐已混沌的脑中,“哎,”他唤着怀中的彦云。
      彦云睁开眼,澄澈的双眸望向吕布,“什么?”
      吕布思忖着,“我想……你入城去拜会一下玄德的两位夫人。”
      彦云抬了抬眉头,吕布低首轻吻一下彦云额头,“执礼要恭敬一些,让两位夫人安心,我还当玄德是兄弟。”
      彦云轻轻点头,“我明白了。”

      吕布在彦云怀中沉沉睡去了,彦云悄悄窥察了吕布一下,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寝帐,向帐门的执戟武士吩咐:“给我备车,我要进城。”

      “将军,刘玄德命我代为传言,他车驾在西门外,未敢先发,欲求见你一面,以谢你保全徐州及其全军家眷之德。”高顺向吕布回报道。在刘备的一再请求下,代吕布出城迎送刘备往小沛的高顺只得策马回城,亲自传言。
      吕布默默地听完高顺转述,摆了摆手,“我就不去为玄德饯行了,车驾仪仗是按我吩咐以州牧规格准备的么?”
      高顺应道:“是,连同刘使君二位夫人及家小童仆一应器物均按你吩咐未有简慢。”
      吕布点头,“唔,这就好,我就不去了,也免得彼此尴尬。料玄德能体会此番我的苦衷。穆之,还是烦劳你再跑一趟,传言给玄德,安心自去,粮秣军需不用担心,屯扎小沛后也不必听我节制,诸事尽可自专。”
      高顺领命去了。
      吕布沉思着,缓步踱出大堂向后园走去。

      阴霾多日的天气终于见晴了,天空湛蓝,夏日骄阳将灿烂的光辉撒遍了小园中的每个角落。园中风物由于几日雨水的浇灌,在阳光下愈显苍翠。
      吕布身上暖洋洋地,精神为之一振。快步向静立园中一隅的几间内室走去。
      四周安逸静谧,微风不起。吕布放轻脚步,轻推小室门扉。
      彦云苗条的背影倚靠在窗前的小几旁,正专心缝制着什么。全然未觉吕布已站在身后。
      “咳!”
      吕布低声唬道。
      彦云全身微微一震,回过头来,见是笑嘻嘻的吕布,顿时笑颜如花,“大哥!今日得闲了?”
      “唉,可算是将玄德送走了,”吕布挨着彦云坐了下来,“我心中一块大石也落地了。他要见我,我却自觉愧对于他,谢绝了。”
      彦云笑笑,“事过境迁,你也不必过分歉疚,如今刘使君已有安身之地,也算对得住他了。”
      吕布叹口气,“唉,我要象你就好了,以往之事均能不萦于怀,当作了过眼烟云。”
      彦云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我也没那么大本事,说忘怀其实又哪能真忘怀呢!只不过强自宽解自己罢了。”
      吕布靠在彦云柔软的身上,感到一阵轻松,索性将头枕在彦云大腿上躺了下来,“是吗?一直以来我还以为我的云儿最是从容淡定之人呢!”
      彦云轻抚着吕布头发,未应吕布揶揄,却转了话头,“大哥,如今徐州大定,你的旧部麾下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刘使君之事,虽说于心有愧,毕竟也有了个了局,你心中的大事已了,我们一家也该回故土了吧?”
      吕布眯着眼睛,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了班班驳驳的阴影。
      “大哥,”彦云轻推吕布,“你……不想回去了?”
      “哦,”吕布将身子欠起一点,拿起了彦云丢在一旁的活计,“你这是在为谁缝衣啊?”
      彦云悄悄地叹了口气,将已到嘴边的质问之词咽了回去,“给月儿做的,我与姐姐商议,月儿也该出阁了,现下虽说还未有合适人家,嫁妆等物却须先准备,我们娘儿仨就各自做了一些。”
      吕布又躺了下来,“真是,月儿都该出阁了,我们能不老吗?哎,你说为月儿找个啥人家呢?”
      彦云低首望着吕布,“这我就没主意了,总得是清白人家吧,家世也还要过得去,你看这徐州中有合适的吗?”
      吕布思忖着,“恩……不好找,月儿这孩子也是被我娇纵惯了,一般人家还真怕她受委屈。唉,这也算是我未完的大事啊,你莫怪我,也莫急,待我嫁了月儿后,就随你回草原。”
      彦云轻轻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嫁女当然是大事了,我只是月儿庶母,你该和她母亲商议才是,现下你就去姐姐那里吧。”
      吕布佯怒道:“好一个不守妇道的妇人,竟敢撵你夫君!今晚我就在这里歇定了。”
      彦云嗔道:“谁撵你了,是你说要商议月儿婚姻大事的吗。”
      吕布一翻身,将彦云压在了身下,“我让你强辩,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哎!”彦云促不及防急叫道,“小心针扎了你!”
      吕布紧紧搂住彦云,往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
      在吕布宽厚温暖的怀中,彦云身子软了下来,任吕布吻上了自己。两行清泪却忍不住悄悄顺腮边滑落下来。

      吕布和彦云几乎同时被大堂方向传来的巨响惊醒了。
      吕布霍地坐起,大堂外的议事阁方向人声鼎沸,伴随着阵阵撞击的巨响,屋宇也随之震颤不已。
      吕布赤足奔往大堂,守卫在议事阁外的执戟武士们已被逼入阁内,正在一名小校率领下拼命加固通向大堂的阁门。
      “咣!”
      厚重的阁门在巨木撞击下震颤着,灰尘簌簌而落。
      吕布一把揪过一名武士,“反者为谁?”
      武士战战兢兢:“不知道啊?”
      吕布放开武士,趋近阁门侧耳细听。
      门外一片嘈杂,喊叫声、脚步声、兵器与甲胄相碰声,搅和在一起。
      一个声音大声号令:“准备,一,二,撞!”
      “咣!”
      巨响过后,吕布抖抖头脸上的尘土,向那个小校招招手,小校奔过来,“将军!”吕布点点头,“阁外情形你知晓多少?”
      小校到也镇静,“今日我刚当值,就发觉一支步卒,全副野战装束向议事阁开来,约有百十人的样子,人虽不多,但深夜开入重地,我又未接明令有野战步卒调防。心知不妙,喝问之下对方不仅未答军中口令,却纷纷向我们放箭,我们平日拱卫府堂重地,却不曾配发□□等野战兵器,我就率弟兄们退入阁中,紧闭了阁门。正要禀报将军,您已到了。”
      “你临机应变,不错!”吕布赞道。
      小校挺直身形,行了个军礼,目中满是兴奋之色,“愿为将军效死!”
      吕布拍拍他肩膀,“兄弟,这阁门还能顶住多久?”
      “阁门沉重,我又在门内加了数道门闸,门外用来撞击的并非冲车,只是普通大木,就半个时辰也不易撞开。”小校答。
      “好,就以半个时辰为限,你要紧守住阁门,待我自去引兵前来平灭这群狂徒!”吕布命道。

      吕布匆匆回到后室,彦云已穿戴整齐等在门首,虽面色苍白,一双眸子却一如平日般澄澈宁静。
      “有人谋叛,快随我走!”吕布也顾不得多做解释,拉着彦云就向外走。
      彦云轻轻一挣,“大哥,你快去引兵解围,我留下。”
      吕布诧异道:“为何?”仍去拽彦云。
      彦云轻轻反握住吕布的手,“事急,你自去更快一些!”
      吕布顿足道:“我怎能让你陷于险地不顾!”
      彦云微笑道:“只要你引兵来的快一些,我就不会陷于险地。”
      吕布迟疑着,在室内昏暗的灯光映照下,彦云的面庞白得透明,而双眸却闪着异样的神采,粲然生辉。
      “大哥,莫再犹豫,我等你来救我。”彦云推了一把吕布。
      望着彦云镇定如恒的眼神,吕布心中一热,伸臂将彦云紧紧一拥,转头向溷厕方向奔去,那里低矮的墙壁更易攀爬。
      看着吕布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彦云轻叹一声,缓缓退回室中,从壁上将短刀摘下,抱在了怀中。

      见吕布只穿着小衣,蓬头垢面,光着一双脚,高顺吃了一惊,“将军为何如此?”
      吕布极力平息着气喘,“有……有人反叛!夜半攻击军府!”
      高顺一边穿戴甲胄,一边大声喝命,“来人!”
      帐外武士应声而入,向吕布与高顺行军礼。见平日威风八面风流俊逸的温侯如今这般模样,武士又觉诡异,又有些好笑。
      高顺却未理会武士诧异之色,沉声命道:“击鼓!点兵!”
      武士领命去了。高顺将自己的外袍给吕布披上,“反者为谁,将军知晓么?”
      吕布摇头,“我也不知,现下贼兵正猛攻议事阁门,估计半个时辰内阁门必破!”顿了顿,吕布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听得一人号令,象是河内口音。”
      高顺猛地一拍手,“肯定是郝萌!”

      吕布与高顺纵马疾风般向军府冲去,陷阵营一千精骑紧随主将身后,狂飚般掠过黎明前的下邳城中官道。
      军府议事阁外,百余猛攻阁门的兵士远远望见陷阵营旗号,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吕布纵马弛近,见阁门依旧,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怒火此时方窜上来,见方才还叫嚣不已的叛军转眼就要逃,他大声下令:“叛军逆贼,一律格杀!”

      吕布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自己私邸,径直来到彦云居处。入室后一言不发就合衣往榻上躺了下去。
      彦云见吕布如此,知他是为昨日郝萌反叛之事烦恼,也不去宽解,只默默替他除去头上五梁冠,细心地换上头巾。
      吕布闭目感觉着彦云温软的纤手为自己结巾,沮丧焦躁的心绪略微平复,侧转身问道:“哎,你到评一评,我对部下哪里不好?他们为何如此?”
      彦云轻抚吕布瘦消的面颊,双目凝注着吕布困惑的双瞳,“大哥,你对部下真心以之,这是人所共知的。一二狂悖之徒不足为虑。”
      吕布重重叹了口气,“真如你所说只有一二狂悖之徒就好了,那个郝萌虽和我是大同乡,但一直隶属张文远,并非我飞鹰旧将。他反我,我到并未如何痛心,可……”他翻身坐起,“你知道吗,他居然是受陈宫指使!”
      听吕布如此说,彦云也不禁微微一震,“陈宫?”
      吕布凝重地点点头,“是他。”
      看彦云一脸疑惑,吕布又续道:“我也不能相信,今晨叛贼皆平,那个郝萌被自己部将曹性所杀,曹性也受了重创。是被人舆着见的我,他亲口所言,郝萌举事前召集部属,除许以重金外,还与他们商议杀我之后就随陈宫去投袁术!”
      彦云凝神听着吕布述说,轻蹙蛾眉思索着,“光凭这个曹性一面之词也不好就断定陈宫参与其事了吧?”
      吕布苦笑,“你以为我愿相信公台会叛我?可当时我窥见他在一旁脸色大变,如非心中有愧,公台何等样人,会失色如此?再说,曹性亲斩叛首,身被重创,已立首功,又何必当众污攀陈宫这等大将呢?”
      “那,你当时就发作了?”彦云紧张地盯着吕布。
      吕布摇头,“以我早年脾性,就十个陈宫也身首分离了。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公台自兖州佐我以来,多有良谋,我不忍心!且其麾下旧部甚众,又怎能轻易计较呢?我只是不解,我待公台不薄啊,他如此行事到底为何?难道那个袁术就比我强吗?”
      吕布一气将心中愤懑发泄完,又气馁地躺了下去。
      彦云不再说什么,轻咬下唇默默思忖着。
      良久,彦云将身子又向吕布近前靠了靠,沉吟着轻轻道:“大哥,莫怪我旧事重提,既然……既然陈宫等欲弃你他投,你也……不必再守在这徐州了,现下岂不是我们回故土的绝佳机会?”
      吕布睁开双目,“恩,我知晓你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想过那逍遥自在的日子!可张文远、高穆之他们呢?这些人少小就随我征战,我不忍抛下他们。”
      彦云轻轻笑道:“我的傻大哥!人各有志,你愿归隐,他们爱建功,兄弟情分只限于各不相扰,又何必非要强捏在一起呢?他们去投袁术也好,去投曹操也罢,能否封妻荫子,彪炳青史,那就看各人造化了,又与你有何干?”
      吕布摇头,“你是妇人,男子之事你还是不懂,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这一桩且不管他!月儿呢?我总要为月儿找个好人家再走吧?”
      彦云奇道:“难道我们鲜卑就无有年轻勇士?”
      吕布欠身将彦云搂了过来,“你也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月儿自小就在中原长大,边地塞外,你让她如何适应?嫁个鲜卑勇士,月儿都无法与夫君言语。”说罢将脸颊挨上了彦云露在衣领外的颈项,轻轻摩挲着,“要是我的月儿能嫁一个象她彦云阿姨一样出色的鲜卑,那我也就放心了。”
      被吕布如此软语温存,彦云许多言语均说不出口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哥,但愿你今日所言,不是虚言搪塞,我们终有回到家乡的哪一日。”

      炎夏转瞬即过,建安元年的秋日来的比往年均早了一些。朝廷多事,东迁洛阳的天子终于被曹操抢得先机,于秋八月己巳日迎往许县自己的辖地。曹操以天子名义晋己为大将军,武平侯。将天子东幸途中护驾有功的杨奉、韩暹、张杨等一概摈斥,朝堂遍布曹氏亲信。
      现下的吕布也与其他诸侯一样,并不太拿天子、朝廷当回事了。朝廷中的一番纷扰于吕布而言已仅仅是听听而已,反正自己也无力左右朝政。现下吕布正为自己身边的一桩紧要事伤神:才止息干戈未满三月的袁术与刘备又要刀兵相见了。
      盱眙、淮阴一线战云密布,袁术屯集步骑三万,以纪灵为大将,气势汹汹地向刘备据守的小沛压来。刘备自知不敌,连日谴使数往下邳求救与吕布。
      秋九月甲申日,吕布于军府大会诸将,商议袁术攻小沛之对策。
      看诸将齐集,吕布向坐在身旁的陈宫点点头。
      陈宫会意,直起身子,清清嗓子道:“诸公!今日召大家来只有一事,袁术大军压境,我等该如何应对?请诸公言之。”
      诸将也均心中早知,陈宫话音刚落,就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却无有一人先出言。
      吕布皱皱眉,高声叫道:“文远!你意如何?”
      张辽应声拱手,迟疑着道:“刘备反复难养,久有异志。辽闻报如今其在小沛厉兵秣马,与泰山臧霸等过从甚密。奉先应早图之。不如……不如趁袁术兴兵征伐,一举剪灭之。不过……”张辽斟酌着,“不过小沛重地,向与下邳互为犄角,如我与袁术联兵,却又恐灭备后小沛反为术所乘,则我非但为他人做嫁,亦且失却屏障重地。”
      “你说来说去,这也不通,那又不成,就是没说该咋办。”魏续按捺不住,抢白道,“依咱老魏的,管那么多,先将刘备干了,派你张文远去守小沛,吕将军亲率我等再与那姓袁的狠狠干他一仗,打跑他不就完了?”
      魏续说完,洋洋自得地左顾右盼,却见众人均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情,才颓然坐倒,口中却兀自嘟囔着:“怎么?咱老魏的计策就不行?”
      张辽也懒得理会魏续,又向吕布施了一礼,“袁、刘之间,我等该如何自处?辽确是左右为难,还请奉先定夺。”
      吕布点点头,回首向陈宫道:“公台以为如何?”
      陈宫略欠了欠身,“文远所虑的是,当下情势,我等如处置失当不仅大敌难除,反要受殃及池鱼之祸。我到有一计,既可借袁术之手除却刘备,又可保小沛不失。”
      吕布目光炯炯地盯着陈宫,“公台有此妙策?”
      陈宫迎着吕布犀利的目光,淡淡一笑,“此计说出来毫不出奇,现下刘备与袁术均求助与我,我可与双方虚与委蛇,静观双方撕杀,则刘备必为袁术所败,而袁术大战之余必也消耗甚剧,士马疲敝,我即可乘间袭取小沛,驱逐袁术。奉先,你看可行否?”
      吕布点点头,却不置可否。
      陈宫与诸将均望向吕布,等候他最后定夺。
      吕布沉思片刻,扫视了一下众人,“文远与公台所言均有道理,公台之计也不是不好,不过……”他顿了顿,“我却另有一番见识,公台与诸公看有无道理。其一,刘备之小沛我等不宜攻取。理由么,文远已说了,我再加上一条,如袁术据有小沛,则其北联泰山诸将,我等即在术围中矣。其二,宜早解备围。若如公台所言,待袁术灭备后,我等再逆击之,诸公试想,以我等目前实力,失却备之援手,对战袁术又有几分胜算?”他又转向陈宫,“公台对我等兵力战具状况均了然于胸,当知我所言不虚吧?”
      陈宫点头,“奉先之言到也成理,我之计失之过于行险了,那我等现下就与刘备联兵?需出兵几何?五千?还是一万?”
      吕布摆摆手,“步一千,骑二百足矣。”
      陈宫瞪大了眼睛,“奉先!纪灵麾下可是步骑三万呐!”
      吕布从鼻中冷笑一声,“管他千军万马,我自将千人退之!”

      远远望见吕布大营飘扬的白色大纛,纪灵便放慢了速度,任坐骑缓缓前行。大营辕门外,并未按惯例挖掘护营沟,也未布置鹿角荆棘等物,甚至连刁斗都未设。辕门大开,只有寥寥数名兵士把守。纪灵勒住了马,心下狐疑,一瞬间竟以为自己弄错了,吕布并未请自己过营议事,而是自己主动找上门来的。
      纪灵身边的近弁已大声通报:“纪将军大驾已到!”
      守卫辕门的兵士中,为首一名小校小跑几步,在纪灵马前行了个军礼,“纪将军,我家将军在大帐恭候!”
      纪灵心中不快,这个吕布,也太失礼数了吧!既请我来,好歹也派个偏裨将佐迎候一下呀。
      “纪将军,请随我入营!”那小校大声相邀。
      一想吕布极有可能是与自己商议如何联兵平灭刘备的,纪灵压抑住不快,随在小校之后向远处那座孤零零的大帐走去。

      纪灵跨入帐中,躬身行礼,“纪灵参见温侯!”
      “纪将军别来无恙啊。”吕布的问候显得冷冰冰地。
      纪灵抬起头来,吕布居东南而坐,还是一副落落寡欢的神态,右首辅僎者是一个白面浓髯之人,并不相识。他迅速扫了一眼四周,整座大帐空荡荡地,除吕布和那个陪侍的浓髯之人坐于主、僎席外,位于西北方的主客席还空着,那应该是留给自己的。
      主客席右首辅介之席上已有一人,纪灵的眼睛在那人身上一扫而过,此人是?不对!纪灵的目光重新落到这个陪客身上,白净面皮,一双长目,两耳出奇的大。刘备!
      纪灵顿觉一阵凉气顺头顶直下,瞬间全身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仿佛也凝固了。想要张嘴说话,又想转身就往外奔,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只是用呆滞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神色自如的刘备,还有刘备身后按刀侍立的关羽、张飞。
      “纪将军,怎不上坐啊?”吕布的声音。
      纪灵浑身似遭雷击,抖个不停,突然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转身就朝门外奔出。
      门外守卫的武士及纪灵随从见纪灵疯了般奔出来,均不明就里。武士们本能地伸戟阻挡,被纪灵高大的身子一撞,四面八方地摔了出去。
      近弁们不及询问,机灵些的已擎刀在手,簇拥着纪灵齐往外奔。一时间众人挤成了一团。
      人丛突然被一股大力推开,近弁们东倒西歪纷纷倒地。纪灵只觉自己的后领被一只大手揪住,身子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被拎着向刚奔出的大帐而去。
      “温侯,温侯!你……你……咳咳……你放下我!”纪灵手脚乱刨,“士可杀不可辱,……咳咳……你放我下来!”
      吕布并未理会,仍用右手提着纪灵快步走回大帐,才一松手将他轻轻放下,纪灵已面色惨白委顿不堪,吕布对他深施一礼,“多有得罪,万望海涵!”
      纪灵极力压抑着喘息,“……温侯……这是……何意?欲杀我么?”
      吕布淡淡一笑,“纪将军何出此言?我请将军来是议事啊。”
      纪灵手指刘备,“然则,……他为何也在此?”
      吕布两手一摊,“怎么?纪将军与我议事,玄德不能与闻么?”
      纪灵索性横下了心,“温侯明知故问啊,我家主公命我平灭刘备,且已求得温侯谅解,您既已允诺两不相助,如今却又设局诓我入彀,我死也不能瞑目!”
      吕布诧异道:“我为何要杀你?今日已有明言,是请你议事,不是摆鸿门宴。”又指指一直稳坐未语的刘备,“玄德吾弟也,结怨于你家主公,遭纪将军讨伐,我这做兄长的怎能袖手不管呢。”
      纪灵疑惑道:“那……温侯今日召灵来,是宣战了?”
      吕布摆手,“我性不喜合斗,喜解斗耳。今日是替你与玄德说和的。”
      纪灵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暗骂,你大言不惭,凭什么解斗?面上却仍恭恭敬敬地,“温侯勿怪,我位卑言轻,战和之事可做不了主。”
      吕布点头,“我也是统兵之人,知晓纪将军的苦衷,所以我有一个计较,你与玄德是战是和,各凭天意。”
      “如何各凭天意?”纪灵好奇道。
      吕布向纪灵和刘备又拱了拱手,“请二位随我来。”当先向帐门外走去,纪灵犹在迟疑着,刘备已越过他,笑盈盈地向他拱了拱手,施施然随吕布出帐去了。纪灵也忙跟了过去。
      “二位请看,”吕布手指着辕门方向,“中军大帐距辕门有多远距离?”
      纪灵更觉莫名,“此是军法所定,应为一百五十步。”
      吕布赞许地点点头,“纪将军不愧百战名将,对军法了然于胸,不错,就是一百五十步。如今我欲在辕门处立一长戟,我就于大帐门首把弓射之,但凭天断,若能中戟之小枝,则二位罢兵言和,若不中,翌日二位再撕杀,我引兵自去,决不过问!”说着,向门首的执戟武士道,“去将你的长戟立于辕门。”
      武士领命手提长戟如飞般去了。
      刘备抢先应道:“好,一切当从兄长之安排!”
      纪灵踟躇着,极目向辕门处望去,正当午时,秋日的阳光耀眼生花,望去十步以外便是白花花的一片,那柄用作目标的长戟已立在辕门处,只能看到一片影影绰绰,何谓戟身,何谓戟首根本无法分辨,更毋论什么戟上小枝了。
      “温侯,你是知道的,我家主公御下极严,如今您非要说和,这是逼我抗命呀。”纪灵一脸的无可奈何,“不过,既是温侯执意如此,我如却之是为不恭,只好听您安排了,如您射戟不中,可休怪我!”
      “哈哈哈……”
      吕布朗声大笑,“我说过了,但凭天意,不中那是天不欲我插手,如中你也好向你家主公交代。”
      纪灵终于点头,“就是这样!”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众人在吕布身前让开一片空地,屏气凝神,静立一旁。
      只有秋风仍肆意劲吹,扯动着中军的旌旗,发出阵阵猎猎之声。吕布静静地立着,身上的甲胄辉映着正午的阳光。风,鼓荡着他的衣袖。他缓缓将手中巨大的铁胎黄杨弓举到眼前。
      吕布挺胸昂首,吐气开声,黄杨弓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中开如满月。
      阳光下的吕布仿佛是黄金铸就的雕塑,浑身放射出夺目的光华,他专注于前方目标的眼,他拉弓的身姿,弓上蓄势的鸣镝,是如此浑然一体,如此充满酣畅的力量。这力量仿佛有形之物一般向四面八方放散开来,众人不禁均又后退了几步。
      天空突然浓云翻卷,阴沉下来。劲风四起,天色晦暗似铁。
      “呜哗!”
      一道冷森森的闪电从吕布手中的黄杨弓中飞出,猛然将混沌的天地间照得雪亮,发出尖利的怪叫,直向辕门扑去。
      吕布将弓扔向侍立一旁的武士,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帐中。
      辕门处的武士高举长戟狂奔而来,越来越近,众人均屏住了呼吸。
      武士双手将长戟高举过头,单膝下跪,“列位将军请验看!”
      众人拥上,一直微笑的刘备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情不自禁地伸袖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向纪灵拱手道:“看来纪将军欲相吞灭我,实是有违天意啊。”
      纪灵面如死灰,目瞪口呆地望着武士高举的长戟,根本无暇顾及刘备,只不住口地自语:“温侯天威,温侯天威!”
      长戟小枝已被鸣镝洞穿而过,那支鸣镝正正嵌在长戟小枝上,雪亮的箭簇在阳光下耀人眼目,兀自凛凛生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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