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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妄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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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盈泽的无名肝火果然没有先前那么大了,随意打杀奴婢的亊也没有再发生过。
时不时的,遇到可心的事情的时候,还会展露出清淡矜持的笑容。
虽然什么表示也没有,但是让人觉得她的心情在慢慢发生改变,至少不再为上次莫名的假死事件愤怒。
这是件好事,意味着府中奴婢死于公主的盛怒或来自大明宫的惩罚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一些。大家都有种松口气的感觉。虽是初夏,公主府内一派破冰的轻松,犹如刚刚开春一般,年轻的侍女们头上有了花朵、换上了颜色轻快的纱裙,连宦官们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人人脸上有了笑容。
或真或假的传言在府中风行,说是驸马那天带来惊世骇俗的凤凰礼服,终于打动了动气的公主。本来么,年轻娇贵的女孩子,碰到个俊逸非凡的翩翩公子做夫君,又是这样的温柔体贴、诗意而浪漫,会有多大的隔夜仇呢?总是有气又能撒多久?公主又不是庙里怒目的金刚。
更何况,只要过了这场及笄典礼,按规矩就可以……就可以……
夫妻敦伦,周公大礼。
如此旖旎缱绻的鸳梦,简直光想想就让众侍女脸红耳赤、心如撞鹿。
不管这些传言的真假,盈泽听了只是哂笑。而有的人却坐不住了,或者说就在暗暗等待着这个时机。
盈泽的妆台上于是经常出现一些小东西。
开始是一些小的花钿耳坠戒指一类的小东西,虽则不起眼,却是非常别致的款式,长安绝无仅有,是为试探。盈泽没有恨恨的叫侍女丢出去,反而日日戴在身上。那人见试探没有引起反感,遂大起了胆子,精致的簪钗头面甚至于成套的百不知花冠名家字画一类的大件物品也出现在盈泽的房间里。
盈泽显然并不排斥,总是能对着窗口自得其乐把玩半天,心无芥蒂的样子,脸上只有对那些珍稀之物的热爱,还会认真地和侍女讨论这些饰物书画的成色价值。崔夫人见此情景,暗中提醒了她几次,不要为男人一点小小的甜头迷了神智,盈泽不以为然,还当众不轻不重地把崔夫人发作了一通。那人看在心里,心中暗自狂喜。
崔夫人一直觉得公主是小女孩没有长性,更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危机,那天让她去洛阳查访卫大家的公主殿下,似乎和眼前娇憨的太和公主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想,如果是一时的反复无常倒也罢了,如果这两种性格是出自一个本源,那就太可怕了。
让她大感意外的是,最后成为真相的推测,竟然是后者。
那天,盈泽起床后像往常一样,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梳妆的时候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听说夫人的独子王五郎如今已经是太子的伴读,和太子一道住在皇后宫中?”
崔夫人听她说到儿子,禁不住满脸自豪,恨不得把儿子出生时便批命批出文曲星降世、浑身紫气,抓周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抓了公公的状元封诰,三岁能文,四岁能武,五岁出口成诗,全族上下奉为神童的事从头到尾细细讲一遍。
正待细说,盈泽却转开话头,不再感兴趣,转而跟侍女讨论起时下流行的衣料纹样。仿佛刚才的问话只是她心血来潮。崔夫人满腔的热情硬生生吞回肚子里,面上只剩尴尬的苦笑。
这一天无事,公主像往常一样,闲散而无聊,然而到了晚间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看游记。因为听人说起遥远的西州,这已经是帝国最遥远的边塞,荒凉而雄奇。有个侍女幼年曾和外放的父亲一起到过那里,很熟悉该地的掌故。便讲起西域商侣长长的驼队和战死沙场的敦煌老郡王。
公主听得饶有兴味,问了当地风土,西域的胡商又是如何,侍女讲不清楚的地方她觉得意犹未尽,就一叠声吩咐去驸马的书房拿游记,必有的。有了书还要吃食点心,樱桃饆饠最好,要厨房现做。于是两个侍女被她一前一后支了出去,房中只剩下崔夫人。
侍女们前脚刚走,盈泽后脚就变了脸色,变得审慎而沉着。她慎重地推出一只匣子,是上好的天竺紫檀,镶嵌华贵的八宝螺钿,散发着异香。一经打开,整个房间都是云遮雾绕的波斯香料的气息。
“殿下这是……”崔夫人搞不懂公主的意思。
“夫人可以看看,”盈泽开诚布公地掀开盖子,“究竟是什么恶心东西!’里面是一枝萎靡浓紫的金边牡丹,世面上并没有见过,想是何处有名的园子培育出来的新品种。金玉枕一个,和田玉所制,成色上好,不是凡品。每个玉片上还用细细的镂金篆字写了一个“盈”字,唯恐人不知道。唐人市井淫奔幽会的故事中,情人抱枕赴约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几乎成了男女不才之事的象征。最后盈泽拿出一张粉红迷离的笺纸,上面是一行浮丽的狂草,几乎要看不清写了什么。
“玉人春睡应未醒,芳魂化蝶绕花枝。”崔夫人凑近烛火,努力辨认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蜷缩在角落里。“后日十五,花好月圆,祈来东墙一晤,切切。衡启”这分明是一个男子在提出幽会的邀约。崔夫人不由吃了一惊。
“殿下,这……”
‘今晨吾在枕边发现的。夫人不必惊慌,吾既然让你知晓,便没准备去赴约。”盈泽有些愠怒地说,“难道在夫人眼里,大唐的公主竟佻达至此,吾虽不敏,阿娘的庭训夙夜不敢忘!”她说的阿娘是武皇,但崔夫人颇感欣慰地理解成了现在的王皇后。
“他现在能把东西送到吾的床前,想进到这间屋子肯定也易如反掌。必有吾身边的人给他当内应的。先前的蠢事休提,是吾有眼无珠错信了奸人,差点铸成千古恨。如今虽已入韦家,但也不是不可挽回。”盈泽眼中闪着坚定的光。崔夫人仍抱着怀疑的态度,怕她只是一时兴起。
盈泽随手拔出头上的一支玉簪,在质地犹如金石的紫檀桌面上狠狠一敲,顿时四分五裂。“是可忍,孰不可忍!吾对天发誓,定要离了韦家重回大明宫,如违此誓,便粉身碎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着对站起来崔夫人深施一礼,“请夫人务必助我!”
慌得崔夫人连忙站起来辞谢,“这怎么使得,折杀妾身了!公主有什么事,但凭吩咐。妾和家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多谢夫人相助!”迎泽由衷得说,“看来这韦保衡是心存妄念,要把生米尽快做成熟饭,决不能让他得逞!可是吾现在孤身陷在这里,无法可想,只好暂时与他周旋。况且还有上次的假死一事,待要查清。那么到时候,吾若要重返大明宫,在父母大人面前才有足够合理的由头。”她冷静地分析道。有种不容辩驳的沉着。崔夫人蓦然觉得,眼前的殿下其实比自己所想的更深不可测。乃是一泓深不见底的深潭。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幽深的奉先殿中则天大圣皇后的画像。
“那殿下意欲如何?要妾如何协助?如果殿下需要,妾可以夜奔大明宫……”
“不需要夫人只身犯险,只问有没有和吾身形相似的人?到十五那天,偷梁换柱即可。”盈泽道。
“殿下若要脱身,何必多此一举。妾听闻韦保衡这几日流连在平康坊某处,夜不归宿,若不想赴他的约,不拘让那处的斥候寻机拿下不就成了。”崔夫人出主意。
盈泽缓缓摇头:“不行,那韦保衡这几日步步紧逼,想必夫人也看见了。他对吾志在必得,一次不成必定再生一计,现在尚可支应。下次且不知他又耍什么诡计,倘若在我等掌控之外就麻烦了!必须一击必中,把他扼杀在摇篮里!”崔夫人瞠目结舌,她竟不知公主死而复生,性情居然大变,不仅对韦驸马毫无心肠,甚至有了些杀伐决断的味道。她身上果然流着李唐王室雍容高傲的血脉,只是不知像她哪位煊赫的先辈。
“殿下的意思,是要抓个现行,让韦保衡没脸?”崔夫人问。
“至少也要留个话柄吧!如今吾的处境,您想必也看见了,形同幽禁。必须想个章程,至少暂时让他都不能动吾的主意!这才好拖延时间,让大明宫知晓此间的情况!”
“后日太急,只怕是寻不到人的,殿下能不能容妾几日,妾让外子去长安县大牢中寻人,必有的!”
“也好!那就有劳夫人了!待吾给他来个欲擒故纵,吊足了他的胃口,再作计较!大恩不言谢,等回到大明宫,吾禀明皇后,另有重谢!”盈泽当机立断道。那就是许诺王五郎的前程了,崔夫人和盈泽都心知肚明。
十五当夜,果然月似银盘,风吹花影,一个适合谈恋爱的初夏的夜晚。只可惜韦驸马想乘着花前月下亲近佳人,别人也有这个想头。于是在公主府东墙杂物间那边,一对偷情的情侣被捉了,竟是公主近身的司帐丫鬟之一。男方则是府外之人,听说是她的远房表哥。两人私定终生,私相授受已经多时。
公主府主事的崔夫人得知,勃然大怒,严查公主府门禁,果然查出许多阴私事,赌钱吃酒私藏夹带私相授受,几乎占全了。
这么一来,韦驸马安插在公主府的内应彻底没有了,公主即使知道鸳梦被毁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委委屈屈地写了一张满是雅致花香的芙蓉笺子辗转送到韦保衡手上:“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这是高宗的则天大圣皇后传诵千古的 《如意娘》,把一个痴等情人的深闺女子的心态写的淋漓尽致,盈泽承认母亲这首诗从诗词格调上并不高明,但是极大地满足了天下男人的大男子主义虚荣心。
韦保衡也极大地被满足了,开始挖空心思思索下一个幽会地点。
这时他的书童提醒他:“既然您是驸马,为什么不能名正言顺的进到公主府内堂呢?这样躲躲藏藏的,实在太窝囊了!”他一拍脑门,觉得言之有理。不失为一个大胆而香艳的主意。
此时盈泽正在羽皇馆青铜错金凤鸟灯的灯火下看崔夫人找人从韦保衡书房摘抄出来的一叠帛书。
那是几份数位弹劾忠直官员的奏疏,应该是被韦贞吉或者韦保衡所拟,弹劾户部尚书和其他几名官员,极力阻止皇帝莫名在大灾之年加重三成税收的事。其实就是揣测上意,乘机排除异己,独霸朝政。
从奏折中可以看出,皇帝滥用民力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事拉锯了很久,朝中大臣为此引经据典,争吵不休,实在令人头疼。最后统统被韦家父子借故弹劾,流放到了瘴气横行、鳄鱼处处的崖州。
大唐用人之际,他们还这样互相倾轧,只顾私利,实在令人憎恶。
太和公主的婚姻果然是一场阴谋的产物。盈泽一掌拍在螺钿乌木大案上。
放出欲擒故纵的手段,不是她已经失去了爱人的力量,只会利用爱情。一定有个人在辽远辽远的地方等待她。她一直如此坚信着。
只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爱上一只居心叵测的蝼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