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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十五章 杀四门 ...

  •   蟒,戏里最尊贵的一类行头,属于大礼服,文武百官出入朝堂时才穿。蟒的纹样颜色,因行当不同而各有不同,像眼前这件大龙蟒,就是花脸专用。而樱草绣的这幅大龙却又不是普通的一条盘身龙,而是一条大龙飞腾上方云雾之中,一条小龙遨游下方海水之内,彼此相望,颇有恋恋之态。绣法用的是平金绣,蟒身所有纹样都是用金线一丝丝盘成,细细密密,光芒灿烂,灯下耀眼生花。
      “这是‘教子升天龙’,送给你拜师入门,靠谱吧?”樱草笑吟吟地:“当初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就动手做了,本想行礼前送你,可是熬了多少天都没赶出来,刚刚才做好的,你别怪我……”
      竹青一把拉过樱草的手,举起来看了看。她的手指早已结了厚茧,但是最近这样日夜赶工,也仍留下了斑斑点点的伤痕。
      竹青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汪起了泪:
      “能不怪你吗!你……送这么厚的礼,叫我怎么回礼啊?”
      “你是我师哥啊,回什么礼。”樱草笑道:“别哭,大惊小怪的,我做这活计已经很在行了,累不着。你以后有什么针线上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你一个人……”
      她没再说下去。董妈妈半年前病故,竹青已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了,她不想惹他伤心。
      “好,不哭!万一把这么漂亮的行头弄脏了,得后悔一辈子。”竹青草草擦去眼泪:“如此我就愧领了!呦,真重,绝对手捻真金,梨园行有几人能有这样的蟒……樱草,你等着,过几天我就唱《青梅煮酒》了,去曹操,正好穿这件教子升天龙给你看。”
      “太好了。”樱草瞧着他被泪水浸过之后抹得花里胡哨的脸谱,忍不住地笑着:“快洗洗你这脸吧,都变抹布了。”
      “今儿勾得精神不?”
      “精神,你勾脸都那么漂亮。最近唱的这几出,牛皋,张飞,李逵,焦赞,鲁智深……乍看都是黑脸汉子,细看谱式各各不同,怪有意思的。”
      “那当然啊,勾脸学问大着呢,‘红忠紫孝黑正粉老,水白奸邪油白狂傲,黄狠灰贪蓝勇绿暴,神佛精灵金银普照’,你看牛皋这个黑蝴蝶脸,跟张飞都是笑眉笑眼,但是比张飞更亲切更喜庆,”竹青凑到樱草面前,耸动眉眼,做了几个表情:“是吧?招人喜欢吧?”
      “嗯,喜欢!眼角破开的这一块是什么花样?”
      “是个蝙蝠形的笑纹。牛皋是一员福将,所以有蝠纹。”
      “是不是还有一出戏叫《牛皋招亲》,藕塘关大胜,娶了文武双全的戚赛玉的故事?”
      “就是《飞虎梦》,我师父编的戏,还没给我说呢,等我学会了就贴。”
      樱草嘻嘻笑起来:“只在戏台上贴吗,戏台下头,什么时候贴?”
      竹青捧着揩面用的草纸,转头看着樱草。他今年已经十九,自然到了招亲时候,但是刚刚拜师入门,乃是一个伶人学戏唱戏的最好年华,暂时无暇顾及亲事。再说,他心里头,其实一直已经有一个人,只是这些年来,眼见着她与自己最亲密的师哥心心相印,他连吐露的机会都没有。眼下,这个人就坐在自己身前,茫然不觉地冲他笑着,还故意逗他:
      “你这牛皋呀,最后不知是谁的福将?”
      他一时心潮交涌,都有些维持不住自己的笑颜。他将草纸按在脸上,使劲搓了搓,缓一口气,方说:
      “还能是谁的,一直都是你的福将。”
      “哈哈哈,真的吗?”
      “真的,”竹青把那件平金红蟒紧紧抱在怀里,朝着门外走去:
      “我一生都是你的福将!”

      夕阳下的场院里,天青只穿一条扎脚布裤,赤裸着上身,挥起斧头将一段段树桩劈成柴块,汗水自他头上、脸上飞溅起来,肌肉虬结的肩背被阳光勾出闪耀的金边。妃红坐在灶间煮饭,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微眯着眼睛,含笑凝望他的身影。
      栗大爷背着一只竹筐回来,见此情形,笑得满脸皱纹都绽出花儿来:“你这小伙儿太能干了!力气大,手脚又麻溜儿,可帮了大忙了!你媳妇也是把好手儿!长得也那么立整儿,天生一对儿啊!”
      “她不是我媳妇……”
      “噢,还没成亲啊?”栗大爷露出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笑咪咪的不再问下去。天青觉得很难解释,笑了笑,继续抡起斧头干活,没再说什么。妃红听见两人对话,也微微笑着,瞟一眼天青,不作声。
      转眼已是中秋佳节,山里的天色,分外澄明,到了晚上,满天都是深浓而透亮的蓝,上面镶着一轮巨大的圆月,蟾宫玉兔,清晰可辨,月光如银,遍洒河山。栗大爷取出一坛自酿的米酒,和天青两人坐在院中对饮。
      “要不是有日本鬼子这档子事,能在这儿多陪您些日子,也是神仙生活。我自小在北平长大,这么清静壮阔的山林,还从没见识过,可惜现下却是陷在鬼子手里。”天青感叹道。他素来不会饮酒,碍于栗大爷盛情,也小小呷了两口,顿时涌上满脸的红。
      “你们文化人,给我说说这日本鬼子是怎么回事?凭什么就来打咱们呢?听说奉天城里满满的都是东北军,怎么就打不过鬼子呢?”
      “我也不懂啊,大爷。我还是外地的。不过日本人真是禽兽不如,我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师弟,什么都没做,活活被他们杀死了,尸首都捡不回来,一想起这事,我就……”天青狠狠饮干一杯酒:“可惜我只是个唱戏的,持刀杀敌那都是假的,真想拎着刀冲到鬼子堆里去砍杀一场,给我师弟报仇!”
      “皇天有眼,他们会遭报应!”栗大爷也干了一杯:“我也舍不得你们走啊。你这年轻人,太招人稀罕了,住多久我都乐意。往后日子太平了,还能过来看我不?北平在哪疙瘩儿,远不?唉我的日子也不多了,估摸着就快去见老婆子了……”
      “大爷,您是我们救命恩人,等到鬼子滚蛋了,准来看您。您这地界儿我记住了。来,祝您健康长寿。”天青给栗大爷斟满酒,两人又一起干了一杯。晚风清凉,天青却觉得全身燥热,满头是汗,将夹袄和小褂的衣襟全都解开,用力扇着:“大爷您这酒力真劲!”
      “呵呵,没事儿,这酒是自家酿的,不上头,再喝!再喝!……”
      时至午夜,天青和栗大爷都喝得醉醺醺地,各自回了草房。妃红一直倚坐在天青的炕头上,只穿了一件贴身小衣,一边梳理着满头卷发,一边瞄着院子里的爷儿俩。见天青歪歪倒倒地回来,赶紧放下梳子迎上去,搀他上炕,为他脱下夹袄,盖好被子。天青不肯躺下,在炕上挪了几步,跪到窗前推开窗子,仰望天上的月亮。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圆的月亮,像画儿一样。”
      “是啊,像画儿一样。”妃红回身倒了一盆热水,投着面巾,笑吟吟地看着天青。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着北平的月亮。”天青说。
      他的脸还是红红的,眼睛不似平时那么明亮,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迷茫。这些天没有剃头,额前鬓角,都已被黑亮的发丝遮盖,下巴周围,一片隐隐的青色须根。浓而直的剑眉,笔挺的鼻梁,轮廓分明的唇,在月光映射下,分外清晰,投着笔墨勾勒一般的阴影。他专注地仰头望着月亮,轻轻哼起一段曲子:
      “常言道,人离乡间,
      似蛟龙离了沧海,
      似猛虎离了山冈,
      似凤凰飞至在乌鸦群班。
      昔日里有一位绝粮孔子,
      他也曾把麒麟叹。
      况且圣人遭磨难,
      何况我韩愈谪边关……”
      妃红着了迷地听着,一时都忘了手中面巾,任它浮沉在水盆之中。这个男人!处处都让人这样动心……纵然已经与他同台那么多次,纵然看过他所有的戏每天都听着他唱,此时随口哼唱这么几句戏文,那嗓子,那音韵,那纯正的吐字归腔,深沉浓郁的情致,仍然让她听得头皮都发麻。窗边的天青,意识到屋子里的异样静寂,忽然停了口,茫然问道:
      “怎么?”
      妃红舒出一口长气:“你唱得可真好。咱们唱戏的,各行当都是自小儿立下的范儿,没法改,武生能唱个《二进宫》都是顶天的事儿了,你怎么连《雪拥蓝关》都能来?就算在老生行里,能来这戏的也没几位。”
      天青笑了笑:“我来不了,只是跟着师父久了,听会一点。这是我玄青师哥的戏,暂且还没学,师父说等他火候到了,就传他。”
      妃红深深凝视着他:“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觉得他,绝不能有你唱得挂味儿。”
      天青叹了口气,又转向窗外:“那是不敢。不过,师父说得没错,有些戏,得活到一定年纪,有了一定阅历,懂了戏情戏理,才能唱出戏里的真玩意。这段戏文,我从小哼到大,却只是在近些年来,人生遭际非比寻常,才愈来愈能领会到内里的情致……师父说,盼着我们永远不懂这样的戏,但是人这一辈子,就是一场磨难,生老病死,离合悲欢,谁能幸免?……”
      他怅然停顿片刻,又接着哼下去:
      “……唉呀,难捱,难捱,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发配到潮阳,路有八千。……”
      如此悲凉的唱词,他哼着哼着,嘴角竟然微微弯起,有了一点笑意。
      “这怎么,唱着唱着还笑场了?”妃红打趣道。
      天青眼中,带着梦一般的迷离神情,微笑起来:
      “这段戏啊,小时候樱草让我教她唱,我不教,结果她过来扳着我的脸,说:我笑一个给你看,你就教我,好不好……”
      妃红瞧着他,轻声道:
      “你真的很喜欢她,是吧?你没一刻忘了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第十五章 杀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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