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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梦入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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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叛军尽俘,真邺解禁。虽然石龙禁锢怒浆盘旋于空的景象还是震吓了民众,但不久这股疑虑便被喜悦之情压下了。虽说水往低处走,但抬首望天,却不知为何怒浆逆流至空中,纠结在石龙之中。那曾经可怕的赤色热汤遥遥挂在天际,若不泼洒下来,倒也成了一道人人乐于称道的奇景。
次日,司卿汤彻被擒、兰王阮流矢濒死的传闻开始在坊间流传,其罪必诛,百姓叫嚣着,一如天降布帛时一般。千瓷听闻传言郁气结心一时病而不起,无论昼夜都晕晕沉沉唤而不醒。
“阮流矢?”
一直走在黑暗中的阮流矢猛地回头,虽然听闻有人唤自己,但转过身却看不见人影。
“阮流矢?”声音越来越近,自己努力辨别却依旧看不清来者。
“阮流矢,你在哪儿?你回话!”是千瓷的声音。
“坏痞子!你回话!快回话!”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躁,有些不安。
阮流矢摸摸手腕,自己一时奢望又带上了忆梦环,难道她也是?在这快要死的时候,她又入梦了么?呵呵,她和自己一样怎么就是不知错呢?总是这般狠不下心,剪不断情。
“啊?”千瓷一声惊呼。阮流矢想也未想一手探向黑暗的前方,看不见却搀住了差点跌倒的女子,明明近在咫尺却仍是看不见对方。
“你怎么又入梦了?”阮流矢低沉着声音,“你可知这是哪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黄泉路对不对?”千瓷握住他的手舒心一笑,“不是传言有黄泉引路人的吗?怎么没看见?”
“千瓷!”阮流矢一声怒责,“别随便入我的梦,你这是在拿命开玩笑!”
“你哪里看到我在开玩笑?”千瓷一声冷哼,“也非我故意入你的梦,其实我病了,估摸着药石无灵了吧。所以指不定是我也走在黄泉路上,咱么恰巧遇见了——啊,好痛啊!”
阮流矢不自觉地拧着她的手臂,“你病了?怎么回事?病得怎么会这么重!”
“放手!放手!”千瓷猛敲着他的手,却始终挣不开,“就是病了嘛!气血攻心,一病不起,唱戏的不都这么演的?”
“那都是假的,现实中怎么可能!”
千瓷轻笑一声,“不是现实中没有,只是你没遇到过那么真的胸闷心碎的痛。”
阮流矢闻言失神地松开双手,“阿瓷——”
“喂,坏痞子,别不说话啊!”千瓷蓦地变了声调,“也别放手,这么黑,我怕摔了!”
阮流矢握紧双拳,深吸口气重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转身走向来路。
“诶?你去哪儿啊?”千瓷被他拉着,黑暗中还不得不一路小跑,“慢点,你要去哪儿啊?”
“我们回去。”阮流矢冰着脸,凛声道,“你和我,我们一起回去。”
千瓷闻言粲然轻笑,没有言语只是紧紧跟着他。
不知走了多久,黑暗的尽头终于有了一点光芒。二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脚下的地面突然倾斜下陷起来。天摇地动中,两人纷纷随着石坡跌落下去。
“千瓷!”阮流矢一个圈身抱住千瓷,一手扒着石坡,五指在石陂上滑下五道血痕。两人依旧在下落,阮流矢甚至感觉到五指开始断裂,碎石自上空不断砸下。眼看那光芒越来越远之时,石坡突然停止晃动。阮流矢一手扒得更紧,五指生生没入土石之中,“阿瓷,你没事吧?”
千瓷点点头,从他怀中荡开,自己双手也扒着土石,“呼,没事,我能爬上去!”
阮流矢攀在她身侧哈哈笑起来,“是啊,你连於丘山的悬崖都能爬上去,这黄泉路算得了什么?”
千瓷嘟起唇,“你不提我倒忘了,当初你踩我一脚的仇我还未报呢!”
阮流矢默默笑着,“若爬上去,阮流矢任凭千大小姐处置!”
“你说的!”说着,二人也顾不得脏顾不得形象,一点点攀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千瓷突然叫道:“喂,坏痞子,我怎么听见下面有声音?”
阮流矢伏在石坡上凝神细听,果真从其中传来滚滚轰鸣之声,回头一望,远处似是开始燃起赤光,微弱的光照下就见石坡正在一点点瓦解。“千瓷,快爬上去!”
千瓷不敢回望,咬紧牙关拼了命一般向上爬。
身下的石坡又开始了摇动,从细微到剧烈,如瓦解般迅速龟裂。碎落的石块掉下去又溅起滚滚烈焰热汤。千瓷额角冒着汗,“别说这是怒浆!”
阮流矢咧嘴一笑,“我觉得更像是炙焰炼狱。”
千瓷哀叹一声,“我就问问,你干嘛这么认真回我实话!”
翻涌的炙焰喷薄得更加剧烈,眼见光芒在前,阮流矢心中松了口气,携着千瓷一同跃出了黑暗,仅是刹那身后黑洞便坍塌不见。只是由不得二人兴奋,当他们从方才的惊魂中脱出后,才发觉自己竟站在一处断崖上,远远的是另一座山崖,头顶上翻卷着墨色的云,雷电不歇。
千瓷咬着唇默不作声,豆大的泪珠不经意地划过脸颊。
阮流矢怎会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现下再说那些也全无意义了。“阿瓷,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入了我的梦?”
千瓷撇过头不愿回答。见她这般,阮流矢大怒,“你怎么和阿音那小子一样!你知不知道,这里是黄泉路!好好活着不行吗!你们干嘛都非要拿命来搏!”
千瓷一把抓起阮流矢的手腕,看着他手上的忆梦环,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不是拿命搏,我不甘心,明明你自己都忘不了,你强求我做什么?你若要死你便去死!你管我生死做什么!”
阮流矢闻言冷笑起来,“你说的对,我对自己还不够狠,又怎么能对你狠?”他走到崖边,取下腕上的忆梦环在千瓷的惊呼中抛下断崖。“至此,我再也入不了你的梦,也请千大小姐快些醒来吧!”
千瓷冲到崖边,俯望下去,崖下也依旧是一片望不尽的雷云,昭示着这里依旧是黄泉,能轻易吞噬所有的无尽之地。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在他面前滴落,“为什么?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愿留下吗?”
阮流矢自嘲笑道:“将死之人不该奢望留下什么的。”
翻滚的的云际雷电落下,仿佛黄泉的主人发现了这对逃跑的人,雷电劈下每一击都将两人逼向崖的尽头。
“千瓷!”阮流矢催促道。
“不要!”千瓷护住腕上的忆梦环,一步步后退到无路可退。
一记狂雷落下,崖石震动崩裂,千瓷一时不稳跌到崖下,阮流矢也跟着翻身落下拉住她的手。二人攀在崖石上,周身的雷云含雨,瞬间便浸湿了两人的衣物。
“放手!”千瓷拼命晃着身体,试图掰开阮流矢牵着自己的手,“放手!”
“阿瓷!你乖一点!会掉下去的!”阮流矢无奈道。
“我就是要掉下去!”千瓷瞪着眼睛回他,“你不快死了吗?那我先去地狱里等你!”
阮流矢胸口一窒,一个挥臂将千瓷拉到怀中,凝视着她满心无奈,“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怎么和小娃儿一般长不大呢?明明还是名动江湖的千大小姐。”
千瓷咬着唇,“我不是说过,我千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至于见了你——就只会说些孩子气的话!”
阮流矢闻言一笑,“你倒还有些自知之明。但是阿瓷,你的一生还很长久,或许三两年后,你就会遇见一个同样能让你撒娇耍赖的人。”
千瓷忍住抽噎,这样的道理自己当然懂!也明白自己可以任性地逃婚,任性地和妖怪为友,却独独不能任性地随他去。“若我遇不见,你怎么赔我?”
阮流矢笑着摇摇头,“不会的,我知道那个人一定在某个地方等你。”像千瓷这样的女孩子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她才二十,正值风华,天一定会派一个优秀风雅的人等着她,只可惜那个人不可能是自己。
千瓷本不想依,但一滴血滴在了她的颊上,抬眼一看,却见阮流矢攀住崖石的手早已血肉模糊。“那是——”
阮流矢随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只五指近乎断裂的手,竟还能顽强地承下两个人的重量当真是不易。“没事,刚才在石坡那儿弄伤的。”
千瓷垂下头,许久才默道:“坏痞子,我想哭。”
阮流矢抵住她的头,“好,你哭,我等你。”
滴在脸上头上的血越来越多,千瓷红着眼,她知阮流矢早已撑不住,可是今日一别当真是生死难说。她一手拉紧自己腕上的忆梦环,“阮流矢,我们当真不能再见了,现实中或是梦中,我千瓷立誓再也不见你!”她攥紧了忆梦环,哭着说着,却怎么也下不了最后的手。蓦地,她又抱住阮流矢放声大哭,“我知道我不该这样,但是我做不到!做不到!你刚明明说了,你会和我一起回去的,但为什么你许诺的所有都不能实现呢!阮流矢你个骗子,大骗子!”
阮流矢埋头在她的肩窝,若是没有雷响电鸣,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又何尝不是件美妙之事?她的发丝飘在自己的鼻尖上,痒痒的却带着幽香,怀中的女子体态婀娜,但更重要的是温暖,一个人活着的温暖,那是自己怎么渴望都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在这一刻,自己必须要狠下心了,狠下心与这一切美好诀别。自己从未想过来生,与其用来生拖累她,还不如断了她的念想。这一世,如她这么美好的女子,定能遇到一个真正爱她护她的人。
“阿瓷,你把手伸出来。”阮流矢微微笑着,心已无忧。
千瓷抹着泪,将手伸到他眼前,“做什么?”
阮流矢莞尔一笑,“在青皇地宫时我不是说过,你不愿做的事,伤害自己的事都由我来做,若让你离开我会伤了你,那么就由我把你推开。”说着,他迅速前倾咬住千瓷腕上的忆梦环,还未等她反应,便凝满真气将其咬碎。
“等等!阮流矢!等——”飞裂的碎片划伤了千瓷的脸,但看见自己逐渐变得虚幻,她双手抓得他更紧,“不要!不要!”这当真是永别了么?由他推开了自己,一如在明都时他竭力摆脱自己一样。可是上天为何要如此安排?如果他真是那个任自己怎么抓都抓不住的人,为什么两人还要经历那么多次相遇?这般有缘无分,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只是擦肩而过。
风歇尘落,忽而初夜梦醒,半宿寂然,腕上的忆梦环分崩离析,果然再多深情最终也只余下一句离别。
“千大小姐,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