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都记——风州夜无声》兰殿

50、百家天灯

　　鬼鸣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巨掌凝力一把捏碎了还有一息魂火的游灯，“无趣！”
　　“你！”风音惊道，却已经来不及阻止他。
　　鬼鸣长臂一挥，将风音摔在石壁上，“你们最好现在就滚！否则——”他一掌拍在石案上，石案应声而碎。
　　见鬼鸣性情喜怒不定，风音四人也不敢逗留，搀扶着仍在流血的阮流矢匆匆离去。四人一回到碧铁城的下榻客栈，风音便开始为阮流矢祛除魔气。关于鬼鸣之事，四人虽心有疑虑却无暇细想。
　　次日夜半，阮流矢披着外裳坐在桌案前，借着月光他抚弄着墨色的乌蚀。今夜的乌蚀低呜得更加厉害，因为三魂七魄不足，乌蚀向来嗜睡，醒时也是低鸣抱怨不断。但是自青皇一事后，乌蚀变得有些不同了。所谓注魂之法，是赤刃楼弟子为自己的武器采取五气倾注锻造之法，换言之，是锻造者决定了武器中的魂魄。但在青皇地宫中乌蚀竟自己吸纳了两分火气，而如今它又莫名多了两分雷气。
　　“呵呵，施主想不明？”
　　阮流矢猛然惊起，抬头望向黑暗处，了然笑道：“这一路上尊者都未现身，哪怕是在青皇地宫中那般危机时刻也不曾出手相助，为何这会儿出来了？”
　　黑尊者将托在手中的乾坤碗放在桌案上，呵呵笑着，“该亡的注定亡灭，该生的自也不必我去相助。这会儿只是闲来无事，想要和施主聊聊罢了。”
　　阮流矢勾起唇角，将手中的乌蚀放在一边，“既然尊者有这般闲情，晚辈自当奉陪。说来晚辈恰有一事不明。那就是尊者为何强要跟着晚辈？照理说，入了祭室的神器没有司卿大人的许可是不能出来的，尊者这般岂不是陷晚辈于不义么？”
　　黑尊者依旧笑着，“天下凡人济济，命数不定的这万年来我也只见了施主一个，既是如此当然要看清施主的下场才好！”
　　阮流矢剑眉一挑，暗道：这黑尊者分明是想看自己的笑话！“既是这样，若尊者看清了我的下场，烦请您告诉晚辈一声。”
　　“呵呵，这个自然。”黑尊者笑呵呵地望向阮流矢手中的乌蚀刀，“相比起施主的下场，眼前这刀才是个大麻烦。”
　　阮流矢闻言一惊，“莫非尊者洞悉其中的蹊跷？”
　　“现今的锻造注魂之术大多是注以物气，用金石为骨风木化形。早已没有古时生灵铸剑的精髓。”
　　“生灵铸剑。”阮流矢抚摸着乌蚀刀刃，“但我从未用生灵——难道！”
　　黑尊者见他已经明了，哈哈笑道：“今时的锻造之法拘泥于熔炉锻造，然在先前以法阵为炉的锻造也颇为盛行。那日女施主所用的青龙血阵恰是一种先古法阵，又有那位鸣琴的施主所奏之曲引出真正的天神仙气，方能以上古天神的生灵之息铸剑，说来施主也算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了，哈哈。”
　　听明缘由，阮流矢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生灵铸剑一向是大忌，就如此时一般，这乌蚀刀中剑胎已成，通灵一般地自己又吸纳了两分雷气，稍有不当怕是会成为噬主的祸剑。没等阮流矢开口，黑尊者自己又隐了去，下一刻门外传来了千瓷的声音，“路遥！”
　　阮流矢迅速用书本将乾坤碗盖了起来，好不容易掀过了这一茬，若是再让千大小姐看见了还得了？“在！大小姐又有什么事？”
　　千瓷冲进来，笑颜明媚，不由分说拖着阮流矢就向门外走，“走走。”
　　“诶！干什么啊？大小姐你轻点儿，我还伤着呢。”阮流矢宠溺地笑着，嘴上虽然说着，却还是任由她拖着自己。
　　千瓷兴奋道：“今天碧铁城这边好像是有花灯会，咱们一起去瞧瞧！”
　　阮流矢哭笑不得地撇撇嘴角，“我以为真邺的花灯会怕是都难入大小姐的眼，怎么这会儿你倒喜欢上这小地方的灯会了。”
　　“听说这碧铁城的花灯会是纪念以前山中仙人的，”千瓷将方才在街边买的纸灯凑到阮流矢眼前，“看见没，这上面画着的可是仙人流传下来的符咒，用的朱砂可是拜过祭的！”
　　阮流矢将贴着自己鼻子的纸灯从千瓷手上拿下，薄薄的宣纸上，朱砂一笔勾画。呵，分明是最常见的清灵符，比起封敖给千瓷的青龙符不知低级多少。
　　千瓷轻呼一声，“这符你识得？我刚问那扎灯的大爷，他说这是流传了好几辈的符印了，现今大概也没人晓得这符是做什么的了。不过，这城里似乎有个规矩，每个月十五都要放百盏这种拜过祭的天灯，估摸着是什么祈福的仪式吧！”她眼角含笑，“怎么样，特别吧！和真邺城的那种花灯会不一样！有兴趣没？去看看吧，去啦去啦！”
　　“好好，不过我说名动江湖雷厉风行的千大小姐怎么变得像小娃儿一样？”阮流矢苦笑不已。
　　“我天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千瓷挽着他的臂，凤目一抬笑容狡黠，“至于见了你路遥嘛，自然要——”
　　“要什么？怎么不说了？”
　　“哈哈，以后再说，先买天灯去！”
　　百盏天灯扶摇升空，墨蓝的夜空染上了一片橘红。灯上每一道清灵符都为这座边境小城带来了一片清明，就连龙尾岭中的魔气也清净了不少。
　　“这灯会每月都会有一次。百心流火换夜明，唯盼龙尾一君观。”风音手摇折扇立在龙尾岭的一棵参天大树的枝干上，“如此看来，的确壮观。”
　　枝干的另一侧，鬼鸣倚干而坐，“你怎么又回来了。”
　　风音将手中的小酒坛抛向鬼鸣，“饮酒赏灯，天下美事哉！”
　　鬼鸣接过酒坛，掀盖痛饮，“你是来庆我，数百年来终于得见天日？”
　　“不。”风音抬首望向天际，“晚辈是来庆，这百盏天灯终于得见它们该见之人。”
　　鬼鸣又饮了一口酒，默不作声地看着飘飘摇摇的天灯，许久才开口道：“多事！你和照临皆是。”
　　“在下不知照临前辈与您之间有何纠葛，但是那日前辈持魂灯时，似是露出片刻怀念之色——”
　　“哼，小子，你该不会以为我放下了仇怨与照临还能余下情谊吧？”鬼鸣鄙夷道。
　　风音沉吟片刻，“晚辈以为，数百年后，若还有一人能余留心间，那不管爱恨，都是好的。”
　　鬼鸣攥攥手中的酒坛，依旧不语。风音继续道：“晚辈识得一人，数百年流浪，记忆于她而言何其淡薄，有些事不愿记得也不需记得，一个人这一生一世或者说是生生世世都在此流浪。”他眸中一黯，“我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擦肩过客，待百年后或许风音连成为她的记忆都不够格。”
　　“小子那副要死的模样做什么？”鬼鸣一声轻喝，“若怕那人忘了，就去追他，缠着他到永远都放不下你为止。”长臂一挥，酒坛打着转飞向风音。
　　风音一掌接过，酒中一痕明月，垂首一笑，“前辈也是这般让照临前辈记挂了数百年吗？就算他死了，这天灯还是依旧飘着。”
　　鬼鸣起身走到风音身侧，“小子，你不用说了。照临之心，我岂会不晓？他化作荒魂，或就藏在这天灯的灯芯中燃着自己，若是如此，疯魔如我怎能不浮一大白？”他抢过酒坛向天一敬，“师兄！照鸣敬你。从今你我命道大概是永不相交了，过往恩也好，怨也好，都如这酒一样，散了吧！”酒光轻晃，纷纷飞扬去。“愿你随着这天灯，到凡人到不了的天尽头，师弟如何成魔都别挂心了。”
　　“前辈？”风音面露疑色。
　　鬼鸣侧首朗笑，“百年后倒还能和你这般的小子共饮一坛，想也是照临佑我，如今我就算是成魔大概也快到尽头了吧？”
　　“尽头，莫不是……”死？风音心中惊道。
　　鬼鸣静默地点点头，“这么久了，乘夜的样子其实早已记不清了。你以为是什么让我困到今日，如此活着？”见风音抿紧的嘴角，他又轻笑道：“执念，于我于照临皆是。”纵身一跃消失于岭深之处，声音却依旧回响在风音耳际，“我放下，照临才放得下，放下了才能真的挣开锁链，才能真的像天灯一般无忧地游荡。”
　　扶摇入天的灯火在夜空中一点点燃尽，最终什么都没留下。天依旧黑着，灯熄了人也眠了。
　　“照鸣，怎么还做不出来？”
　　“呜，快了，师父。”
　　“什么快了，都一个时辰了，到现在连张清灵符都画不出来！”
　　“呃，师父，只剩清灵符了，弟子就是，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别找借口，又整天只顾着玩了？”
　　忽地，窗外飘起了盏盏游灯。“照临！你在做什么！”
　　“嘿嘿，没事，师父，弟子玩灯呢。”
　　“大白天的玩什么灯！”
　　“师，师父，弟子画出来了，清灵符。”
　　“呀，照鸣考完试了！辛苦辛苦了，走，师兄带你去吃东西！”
　　一笔朱砂，手中的清灵符印歪歪扭扭的。叹气望天际，游灯上印着的墨色分明就清灵符印，“照临！你这小崽子！”
　　曾几何时，照临做的灯上也有清灵符，冉冉入空时，也会如此漂亮，只可惜再精美的灯也会熄，带着古人忧思一点点燃尽成灰。
　　百心流火换夜明，唯盼龙尾一君观。
　　一纸清灵少年忆，雨霁风清携灯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