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人命 ...

  •   有时候,你会很害怕一个人的眼睛。它们或许没有恶意,只是探究,只是怀疑。也看不出有什么歹念,可能就是有一点冷漠,有一点疏离。然而,就是那样的一双眼睛,会让你浑身泛起寒意,好像不由自主走进了冰湖的水底。
      若是这样的眼睛有很多,一起将你分分毫毫都打量,不比让寒冷的冰水渗漫衣衫,刺进骨肉里,来的更为煎熬折磨。
      那是一种冷,肢体还暖软,肺腑已凉穿。
      这一个少女,不被期盼的空降在这个喜庆的礼堂。转眼间,却独享了奢荣,得获全厅每一双眼睛的注目。
      她跪在堂中,瘦小的身躯,在剧烈颤抖,紧咬的牙齿,也咯咯打起了战栗。
      她是因为春夜的清冷么?还是什么要她恐惧?无人对此抱有什么兴趣,全没有前去问上一句,自然就不可而知。
      但是,还是有人动了一动。
      蒲一斩蒲堂主啜完最后一口茶水,水不扬波的面上,终于浮起了一丝不耐。他把茶杯轻轻摆下,厚沉的声音一出口,便拽回了宾客们奔脱的注意。
      “薛姑娘。”
      他道:“你要说的已经说完了,你的意思蒲某也完全明白。我们连华堂向来行端坐正,既然错了,必不会狡赖。”
      “黄啸。”他唤过一边的黄管事,“吩咐下去,为薛姑娘准备一百两白银。一来帮她好好置办薛老夫人的后事,二来也可供她日后生活。”
      “我不要!”
      黄啸还未应声,就被那少女高声喝截。蒲一斩的话,就像一条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在她的身上。
      她蜷缩的背脊,吃痛般弹起,切齿道:“我才不要你们的钱,我们从不想要你们一文钱!”
      蒲堂主轻蔑笑道:“薛姑娘事隔这么多月,特地挑了今天这样一个日子,将早已明明白白的事情又颠倒了来理论,不就是为了那点心思么?”
      少女身形一震,说道:“你好无耻!你们先是污蔑了我哥哥,现在又想拿同样的方法用在我的身上。”
      “哈哈哈!”蒲堂主忽然豪声一笑,从座上站起,跨步走近前来。
      “薛姑娘若是真觉有冤,大可以请在座的英雄们评个道理。倘若众位判定连华堂为错,你要怎样都随你定夺,如何呢?”
      蒲一斩抱臂看她,藐漠的神色,全不像一个被问罪的犯人。在他不屑的眼里,这个削瘦的身影,倒似个不自量力的囚徒。
      这个囚徒,别无选择的再度环视两旁。那些凉的,淡的,回避的,疏离的眼神,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又一个一个的出现。方才那种窒息的寒冷,又爬满了她的身体。
      她红红的眼眸,望住一位秀雅的男子。她记得,这位好心的男人为自己递过一条丝帕。
      “这位公子。”她对他道,“你可相信我吗?”
      沈碧涛突闻她叫自己,脸上闪过一抹紧张。他的心里对这少女的遭遇,十分同情,倘若是真,就想能帮上一帮,解她一些微的苦难也是好的。
      只是,连华堂与自己素有交情,蒲一斩也曾助过他于危难之中。这情状,真真叫他左右为难,犹豫难定。
      少女见他本望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垂移开去,眼眶中的泪水不禁跟着落到了脸颊。她苦苦一笑,又看看了他旁边的大个子男人,向他问道:“这位大哥,你愿意相信我么?”
      鲍昀吞了一半的菜,差点噎在喉咙,咔咔的嗽了几声,憋着涨红的脸道:“我?哎,老鲍我只懂得喝酒,其他的么……呵呵,不懂,不懂。”
      少女似乎也没对他抱有什么期待,转过身朝另个人走去。
      红稚堂堂主潘芝苗,白皙的面皮因为饮了酒,两腮添了些红晕,比之前多了分柔美。
      “这位姐姐。”少女道,“你方才讲过,我若有冤尽可诉说。现在我已经将委屈都讲过了,你愿不愿意帮我呢?”
      潘堂主细长的眼目,盈盈向旁边一瞥,轻飘飘的说:“姑娘,这里能人好汉许多,哪个不比我有能耐,我潘芝苗说话可没有什么分量,又能帮得了你什么呢?”
      被她眸光扫到的地方,正是郝信天和裴坚的座处。裴坚一看她把话丢给自己,一双眉目都拧成了结。
      郝帮主比之镇定一些,接住话道:“姑娘所言要真,我等自然愿信愿帮,但我看姑娘刚才所言,但却多少可依的证据,我们凭何要相信你呢?”
      “不错。”裴坚道,“官府定了蒲少爷无罪,那就与连华堂无关,姑娘就不要这般不论道理了。”
      “对对!看看今天多好的日子,被人上门寻了衅,蒲堂主还如此宽厚相待,哪像会做出霸凌之事呢?”
      “就是呀,行凶闹场子的可是姑娘,我们大家伙都瞧的真真的。”
      ……
      许多宾客此时也齐口附和,不甘人后要替连华堂喊出不平。这些人,本是悄无声息的旁观,疏远且淡漠。忽然说起话来,却是义愤填膺,正气凛然。
      少女在群声中,打了一个寒噤,噙在眼眶的泪水,滚烫如沸,快要将她冰冷的脸庞灼伤化融。她抬起僵硬的双脚,在望出去的朦胧视野中,跌跌撞撞的走着。无论是谁,只要在手边,都紧紧抓牢,不住的问道:
      “你可信我么?”
      “你肯愿帮我么?”
      ……
      然而,温蔼亲切的也好,凶眉恶煞的也罢,都默契的换上同一张面容,将她的手或轻或重的推开。
      此刻此间,天旋地转,她人在之中,却分不清那炙热焚身的是厅顶的灯火,还是那地上的双双瞳光。只觉得周围的光亮,在发出震天的嘲笑,轰鸣的声响,叫她的五脏六腑都忍不住剧烈的撕痛。
      “小妹儿。”
      恍惚间,一个飘渺的声音在耳畔忽远忽近。
      “小妹儿。”
      瑟瑟发抖时,一只温暖的大掌柔柔的按在肩头。
      “小妹儿。”
      这个声音和暖如曦,这只手掌力拨阴云。
      “小妹儿。”
      少女无力的抬首,模糊的眼幕里,晃动着一道狞恶的伤疤,好像地狱的恶鬼,一般可怕。
      但还有什么会让她感觉害怕?她已身在炼狱,何惧鬼怪恶魔!
      “小妹儿,你快起来。”
      管天昌轻轻揽住她,将她扶起。
      “哎……”
      他叹着,瞧着她低垂的脑袋,温和的说道:“你看你,打扰了大侠女侠们喝酒,他们全都不欢乐了呢。”
      他拿过她手中的丝帕,替她慢慢拭去泪痕,“我们还是不要再给他们多添烦憎,好生的来,好生的还去吧。”
      少女懵怔看他,不解的眼中又泛起湿润。
      “你的兄长母亲,虽已不在你的身边,但也期望你能好好生活。今日做不成的事,便随它去吧,只要明日还有时间。”
      管天昌站到她身后,在她背上轻轻一推,“小妹儿,回家去吧。”
      少女被推的急走几步,又缓下来,慢悠悠的拖着步子向门口行去。她神情木楞,步伐滞缓,仿佛看不分明前路的去向。
      她这样慢吞吞的走,直到临近厅门,不知怎的腾就止住了脚步,身子猛然一震。好像想到了什么,表情立又变的清明,失声喊道:“不行!”
      她旋身而返,疾风一样擦过管天昌,直奔堂首。
      “拦住她!”
      黄啸一边下令,一边护在蒲少爷身前。几个随从也提兵上来,阻止她的接近。
      然而,这少女的目的并不是蒲羚,她朝他们料不到的位置跑去,一把拉住站在那里的新娘子。
      不止连华堂一干人等,惊了个猝然,就是新娘本人,也措不及手。她打从少女出现开始,一直静立旁侧,如若不是这个意外,早被遗忘于角落。
      “柳小姐!”少女拉住她的手,急声道:“蒲羚不是好人,你莫要嫁他!”
      “蒲羚垂涎我嫂嫂,害我家破人亡,这样的人怎会是好人?又怎会好好待你?我的家人已死,无可挽回。但小姐你与他还未拜完堂,还有挽回的机会。”
      新娘隔着喜帕,看不清晰少女的神情。但从她的话中,听到的是切切的情恳,和殷殷的真意。
      其实,“她”可不是柳孜妹,柳孜妹早就逃婚远走。“她”也为她的逃离,而觉得高兴。这个少女深受迫害,必是不愿见柳小姐如她一般遭难,才会说出这些话语。虽然柳小姐人不在此地,但倘能听见,定也会觉得慰喜。
      可她当着蒲家人的面,讲出这样的话,很难不受他们厌恨,得要做一些什么,好让她先平安离去。
      “她”轻轻抽动手腕,想拉住她护到身边,可对边有人大喝一声,随即有热风扑面,一个厚重的阴影跟着罩下,女孩被突来的力道一带,松开“她”手,往边上摔去。
      “妈的臭娘们,去死吧!”
      嘭——!
      话音落时,一个沉重的撞击声响起,震的地面屋顶也有微的晃动。
      “哎呀少爷!”
      新娘闻音立时转首,就见蒲羚站在两步外的房柱旁边,手里拎的是少女的衣领,而那衣领的主人卧倒在房柱下,已是人事不省。
      “你做什么?!”
      “她”厉声一句,飞身上前,单手一拂一扬,就将蒲羚肥壮的身体,狠狠扫开。对方厚实的块头,经不起这一下,砸在地上发出啪的重响。
      可那少女躺在地上,依旧无声无响,只有一蓬鲜血,从她额角开始,蜿蜒出一条血线。
      新娘走过去蹲下,伸手放到她的鼻下,按了按细小的手腕。
      “死了。”“她”冷冷道。
      “嘶……”席间随之响起一片吸声。
      啪啷!鲍昀没捧住的酒碗,碎在了地上。他座旁的沈画郎,不知是否因被酒汁溅到了衣摆?唰的站了起来,直愣愣的盯着女孩的方向。
      裴坚和郝信天见状,相互一望,四眉齐蹙垂下眼去。海夫人咿呀一声,抽出丝帕掩了鼻口。其余的人,或移了目光,或低了头首,各自找了个自在的姿势。
      还有一个人,仍独自站在红毯的正中,此刻紧紧握牢了双掌。
      “她没有死。”
      新娘的肩膀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握住,力量大的几乎要捏碎她脆弱的肩骨。
      蒲一斩两手捉住“她”双肩,将“她”用力拔起,道:“小孜,你放心,我看过了,薛姑娘她没死,只是昏过去而已。”
      他把“她”放到一边,黄啸已唤上随从挤上前来,开始把人抬起。
      “黄管事,一定请杭州最好的大夫,替薛姑娘好生医治!”
      “是的堂主,您敬请放心!”黄啸应了是,领着人扛起少女放上担架,往门口走去。
      “诶,等等!”
      他们经过管天昌身边时,被他一声喊住。
      “怎么了?”黄啸回头,警戒看他。
      “没什么。”
      管天昌淡淡说着,上前将少女落在一边的手臂,轻轻抬起摆到她的腹上,然后退去一边。
      黄啸奇怪看他一眼,也无心计算,头也不回的往外头去了。
      灯光依然似白昼明亮,宾客依然如之前满坐礼堂。好像只有赤色的囍字,变得有些暗淡,不如房柱下那一条血流,来的鲜艳。
      “王伯,那女子真的没死么?”
      小庄主余有渊,在黄啸他们走了许久后,才缓过神来,向他身边的中年男子悄悄问道。
      男人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哄道:“庄主,你光顾着玩,还没饱吧,再多吃点。”
      管天昌伫立良久,终于回转过身,抬首间撞见一双眼睛。
      不是,不能说是眼睛,因为他望见的只是一张红色喜帕。但没有理由的,他觉得那块红绸后面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那是与他相对而立的,那个连华堂的新嫁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