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江湖笑》青铜杜鹃

1、白衣少年

　　仲春时节，杭州府郊。
　　春雨磨着性子，不急不缓下了整整十五个日夜。山间的土道被泡起层粘稠的泥浆水，一踩溅起一排泥花，一提又印落一串足印，待到踏踩一路的行队，步履匆匆消失在前方的雨雾中时，山道已是一片烂泞。
　　一双沾满泥秽的腿，不远不近尾随在行队后方。它的步伐轻捷无声，可它的主人却好似烦躁难安，蹙起的眉目，在淅沥的雨声中越拧越紧。
　　雨雾的深处，城郊白鹤林中，筑了座云荫庄，是江宁紫金山庄在此地的别院。半年前，山庄与杭州连华堂结为姻好，约将小姐柳孜妹嫁于连华堂侄少爷为妻，婚期便是今日。
　　早于一月之前，山庄就送小姐与随人在此安顿。这许多日内，诸事打理安排已毕，只待静候佳期，成就姻缘。
　　本是良缘佳事，怎料天公却不作美，这淅沥春雨碍了行程，迎亲的队伍直到辰时才姗姗赶至。雨水浸透衣衫，汗水流过脸面，在这凉意未改的春晨里，说不出是冷是暖。
　　轿夫随从，鼓乐执事，还有抬箱提篮的伙计，都依次规矩立好。众人虽一身狼狈，但依旧素正有礼。倒是那正主新郎官，踱前踱后，显得格外焦躁。
　　静候不多久，前庭响起来一阵嘈杂，新郎官伸脖子往里一探，就见喜娘引路在前，丫鬟们拥着新娘于后，缓缓向他行来。
　　“夫人呦夫人，你可来了！”新郎官早已不耐，急歩迎上，一把捏住了新夫人玉手。
　　啪！
　　却被无情拍落。
　　“哎呦，蒲少爷，看把你高兴的！”喜娘拉过新郎官，急急圆场，“您啊，不着急，让奴家把新娘子扶上轿就好赶路，可别误了时辰。”
　　“诶，对对，可别误了时辰，误了时辰呵呵……”蒲少爷缩回手，咧嘴笑得憨傻。
　　喜娘服侍新娘入轿，招呼随嫁丫鬟伺立在旁，一行人等抬轿的抬轿，抬礼箱的抬礼箱，吹吹打打往城内行去，留下云雾缥缈的重重郁林。
　　一双眼睛透过古木严密的枝桠，追逐着刺耳的乐声，久久默视。直到那乐声褪去，这双眼睛才动了一动，踟蹰片刻后，也向着城中的方向飞驰而去。
　　半个时辰后，通往城中的道旁，忽然立上了许多人。这些人皆是喜庆打扮，从一边的花轿礼箱看来，就是刚才的那支迎亲队伍，不知因了什么缘故在此滞停。
　　肥胖的新郎，猛的从地上扭滚爬起，粗粗喘了几口气，伸出油包似的手四下一指，喝道：“你，你，还有你！滚去把人找回来！”
　　主人脸色已露焦愠，随人们哪敢懈怠，忙各自择了方向，争着往林中钻去，盼着将失踪的新娘找回，消消主人旺涨的火气。
　　而此时此刻的深林之中，一个彤红的身影，正穿行在葱茏的林荫之间。这一个，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苏芽。
　　苏芽是个小贼，自小以偷鸡摸狗为生。昨日，因为一时气盛，乘着紫金山庄与连华堂结亲正值礼丰财厚，妄图伺机捞上一笔。便赶着夜沉之时，潜入云荫庄行窃。
　　可哪里料到，一座小小的别院，守卫竟格外森严，害的她进得却出不得！幸亏新娘不知为何踪影不见，她乔装代之才熬过了一夜。今早被人压上花轿，还以为再无回转之地。好在她借口内急，如今顺利脱了身，真是万幸万幸！
　　但她这次惹上的人不比以往，即便此刻躲过一劫，也不可掉以轻心，需得尽快逃出这里，找到爹爹，然后离开杭州。
　　她边想边跑，抬手拭去额间汗珠，呼吸越来越急。清澈的溪水，正是救命的甘泉，她停下来掬水啜饮。水流映出她美好的脸孔，只是上面带着的，是无法忽视的疲惫。
　　“哼！”
　　她甩手打碎水中倒影，抓起岸边的碎石，一颗一颗全给丢下去。如此这般泄了会恨，才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
　　可是，人迹寥寥的山林，哪有人会在意她的忧虑，也不会有人回应她的烦愁。只有轻轻的风声，悠悠的水声，和一个微小的索索声。
　　什么声音？！
　　她心头一跳，警戒的左右一扫。没有人影，连衣角也无。
　　莫非太紧张了？她摇摇头，无法驱逐的慌乱和不安，没缘由的更重了一分。算算时间，那些人也该察觉自己离开的过久，说不定已找寻而来。
　　愈想愈觉忐忑，不敢多半刻的停留，手撑着地刚要站起，忽感觉搭在卵石上的右手不知挨到什么，在她的触碰下动了一动。
　　霎时间，就似三九严寒中又被浇了一桶冰水，她全身的汗毛腾的炸开，胸口如爆破般轰轰作响，心脏似要破膛而出。
　　电速的抽手低头，见到一个鸭蛋大小的物事爬在裙角，正向她逼近。定睛一看，竟然是只巨型的甲虫，漆黑威猛，长腿摆舞，说不出有多少的恶心。
　　“呀啊——！”
　　她生平最怕的软豸硬虫，每每遇见都避之不及，更况乎面前这只非一般的体型，不比撞了鬼一般让她手足生寒？不禁大叫一声，弹跳着往后方退去。
　　后方就是溪河悠悠。虽然溪水深不及腰，不至于伤了性命，但这时节落进水里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但这会儿间，她心中只剩恐惧，哪还记得身后是什么？脚下就那么一滑，身体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直往溪里头跌去。
　　瞬息间，她瞧见眼前的重重树林，变作了天上叠叠的流云。流云偎风缓缓行游，游不尽的苍穹天宇……
　　“喂！”
　　突然，空气中炸起一个吼声，叫醒了她迷懵的意识。
　　“你打算这样看到什么时候？”
　　这平地惊雷的声音，清澄而透亮，将朗明的天地又点亮了三分。但它语气中的情绪却绝不爽快，只一句话就表明了自己的不悦与不耐。
　　苏芽感到手腕一紧，一个力道将她猛的拉起。眼前一晃，视线里闯进了一张陌生的脸。
　　一张极为年轻，极为好看的脸。
　　一张少年男子的脸。
　　它与自己的距离只在呼吸之间，近的可以看清他玉脂肌肤上的每一缕光洁，嗅得到他身上每一丝清爽的味道。
　　她的脑袋嗡嗡鸣响，两颊烧的滚烫，不由自主又往后方退去。
　　“喂！”这少年叫道，越发的没好气，“你是待下的饺子待滚的馄饨，急着要下水么？”
　　然后，拽着她的力量，猛一下加重，她觉得身子一轻，被拉回了岸边。扭转头，看了看背后琉镜般的溪水，暗暗呼了句：好险。
　　她拍拍胸口，走到一边，赤红影子从溪面移开，随即又被一道白影，迅速取代。那少年在溪边蹲下，雪色衣角飘落在水上，被慢慢浸湿，变的浅透。
　　苏芽瞧着，心里面也好像渗进了溪水。有些疑问，如水渍一般，晕染开去，爬满她整个心房。
　　“诶，你是什么人呐？”她试探的一问。
　　其实，比起想知道他的身份，她更想确定的，是自己当下的处境。
　　“好人坏人无聊的人，你希望听到哪一个？”陌生而又奇怪的少年头也不回的说道。
　　苏芽一愣，道：“那个，刚才谢谢你啦。”
　　她道谢，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只顾矮了身子在溪边找寻着什么，衣摆湿了也没有察觉。
　　这人与她年纪相仿，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白衫白裤，踩着白色的长靴，整个人就像一支白鹭的轻羽，有种悄然落尘的干净。他的脚边放着一把长剑，靛色的剑鞘，比青空更蓝，比碧水更青。
　　江湖人？
　　这三个字在脑中一冒头，苏芽就开始紧张。天知道这时间她最不愿听的就是这三个字，最不愿提的也是这三个字。万万没有想到，现下却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
　　“喂，你想什么呢？”少年却不知何时已经忙完，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靠了过来。
　　“喏，给你看看吧。”他摊开手掌，伸到她的面前。
　　苏芽低眼一瞧，脸色顿时煞白。
　　她以为是个什么，原来就是先前的那只甲虫！那东西差点害她坠溪游泳，现在倒毫无愧疚，懒洋洋的趴在少年的手心。
　　胃里不禁又翻涌起来，嫌恶的问道：“你把它抓来干什么？”
　　少年笑了，他道：“你很害怕么？不用害怕，你仔细来看，它是假的。”
　　苏芽看看他，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笑容透明干净。想了一想，便大了胆子探过头去。
　　鸭蛋般大小的独角仙，通体漆黑，泛着冷冷的光泽。但瞧真切了，就会发现它身上暗藏着木材的纹路，而那些栩栩逼真的长足，也比普通的甲虫要多出了一对。
　　果然是个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