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未散》镜洢

23、钟声落定

　　01.
　　“立行哥哥……”轻轻的音调带着刚睡醒的迷蒙，想动动身子伸个懒腰，却被钟立行按住了手腕。“再乱动，等会儿又叫疼了。”责怪似的刮了刮敏行的鼻头，细心地将被褥拉至胸口下头，看了看伤口的愈合程度，又听了听心音，笑着伸手揉了揉敏行的脑袋，“伤口还疼吗？”
　　没等敏行回话，护士就推着仪器走了进来，见到推车上的器械，敏行似乎是想起了在监护室时拔管的痛苦经历，揪着钟立行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放开，小脸埋在立行色身后，似乎这样就可以逃脱了将要发生的拔管。
　　明白孩子心里的害怕，钟立行带着些许的心疼，伸出左手，轻轻的拍打着敏行的后背安抚着，“没事儿，不怕。这次哥哥自己来，保证不疼好不好？”说着，立行套上手套，开始拔管。察觉到敏行依旧紧绷的情绪，立行一边操作一边说着话转移敏行的注意力。
　　“听说你又敲了一丹姐姐一顿饭？那哥哥害的谢谢你，每次都是哥哥被一丹姐姐敲诈，这伙子倒终于能吃到一丹姐姐的饭了。来，说说，想吃什么，我们让一丹姐姐大展身手给我们做一顿好吃的。”
　　“其实我最想吃的是哥哥磨的咖啡。”小家伙歪了歪头，钟立行挑了挑眉毛，“想喝咖啡？谁跟你说这个的？”
　　钟立行有条不紊的拔去第二根管子，拿着褐色的液体棉球消毒，消毒的过程说疼倒是不疼，只是敏行这个怕痒怕的要死的性子，他一动手擦，敏行就捏住他的手，几次三番短短的消毒程序都无法结束。
　　钟立行只好暗暗叹口气，无奈的抬头看着敏敏，“敏敏，你再这么抓着我，就不是痒是疼了。乖，松手。”带着些许警告的意味，钟立行盯着敏行片刻，孩子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认真与警告，略微撅着嘴松开了手改抓床单。
　　给伤口贴上纱布，拆除监护仪，最后在拆深静脉针。转身将镊子放入托盘时，瞥见妹妹转动的眼睛，便知道这小家伙又想到了什么东西，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孩子的眼神依旧恢复了以往的灵动，不在如之前醒来的时候一般，充满了痛苦。只是钟立行实在不能判断，这样的情况到底算好还是算坏，这身上的管子，监护仪器什么才刚拆，小东西就想着捣乱了。
　　“又打着什么鬼主意了，恩？”
　　敏行看着钟立行，眨了眨眼，略微歪了歪脑袋，可怜兮兮的说道：“立行哥哥……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就一会儿……好不好？”
　　站在门外看着一切经过的江一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好转了这么一点就想着胡闹了，立行也真是了解敏敏，果然是醒来就不安生。
　　“行，先睡一觉，醒来就让你走一走。”按说拔管之后患者本就该下地行走，称体重，他也只是借着敏行这话说出来罢了。安抚着敏敏慢慢进入午睡，看着午后斑驳的阳光打在窗前的香水百合上，孩子难得恬静的睡颜，钟立行轻轻的微笑，多希望，她可以一直这样好好的，香甜的做个美梦，多希望这些疼痛可以就此远离，不在影响她。钟立行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是眼神中充满了柔意，伸手理着敏行的碎发，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立行。”江一丹轻轻的叫出声，深怕吵醒床上的孩子，从孩子进手术室，到二次开胸，到现在走出重症监护室来到普通病房，整整二十一天。江一丹看得出来，立行的眼底掩藏的是深深的担忧，自责，心疼。只是一些事情再多的安慰也没用，只能等待，只能默默的陪伴。每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没班的他们都会来看看这个孩子，握着那双小手的一点点的给着鼓励，希望孩子可以感受到。
　　或许是真诚感动了上天，或许是孩子听到了他们的呼唤，又或许是孩子舍不得立行这样难过，那一点点挣扎着颤动的羽睫，让世界变得美好。
　　敏行醒来之后，面对的一切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疼痛，孩子不停地抽噎哭泣，咳不出来，吃了又吐，看着孩子本被折磨的就只剩下一点点肉的小脸又越发的消瘦，所有人的心里仿佛就像压了快石头。他们又怎么不知道那些疼痛难忍，只是一些路，是如何也不能替孩子受了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够挡在孩子的面前，只能让孩子自己慢慢坚持。
　　“瞧你，每一次都像是在骂这孩子，其实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你呀，都要将敏敏疼到骨子里去了。哎，我也想要这待遇……这么多年你都没对我有求必应哦。”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至于你么，找明训去啊。”钟立行微微一笑，江一丹挑了挑眉，正想回应着什么，才发现传说的孩子正眨了眨眼，朦朦胧胧的看向钟立行。
　　“明训嘴角可没时间理会我，对了，那个官司，你有多少把握？”江一丹认真的看着钟立行，抿紧了嘴唇。
　　“别担心我。没什么问题。”钟立行笑了笑，“该有的东西，我们的辩护律师都在准备呢，怕什么，我又没做错。”
　　“仿佛就看到了当年的你，对着丁老师倔强的说，我没做错……”
　　“要没那次挫折，也不会有现在的钟立行，不是吗？别担心，一切会好的。”

　　02.
　　“我们认为，被告仁华医院，重症监护室的负责护士何璇，患儿主治医师钟立行对患儿的治疗存在过失。分别为以下几点：
　　一、手术当天存在超大计量使用肝素抗凝剂。
　　二、心导管手术记录不详
　　三、使用肝素后至心导管检查前未再次进行PT、APTT检验，不和诊疗规范。
　　四、术后凝血功能指标检测不及时，术后观察及病情记录不完整。
　　五、患儿抢救过程中，被告主治医师亲属也处于垂危状况，我们认为仪式存在草率抢救现象。
　　且原告于患儿去世后委托华夏儿童医学中心对患儿的医疗行为是否存在医疗过错，若存在过错，该过错与患儿的损害后果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进行鉴定，三日之后，检点结果为：患儿的诊疗行为存在明显医疗过错，该过错与患儿的死亡存在因果关系。
　　故我们提出起诉要求判令，被告赔偿原告经济损失68500元，精神损害抚慰金130000元。
　　以上为我们的陈述，鉴定书以上交于检察院封存保管。”
　　刘晓光从年轻妈妈的身边站起来，看着台下的众人，一字一句的说道。
　　对于这份鉴定书，江一丹微微一愣，转头看向依旧镇定的钟立行。武明训也有些错愕，事件发生之后，自己医院的律师林枫与刘晓光商量也共同向法院申请了医疗事故鉴定，但结果却与这相反，林枫微微蹙起眉头，虽然说有些监护记录记录的速度不够，但按照原先来说，赢得这个官司并不是难事，但是这份鉴定……。低头思索了片刻，林枫给了武明训、钟立行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被告方申请求发言。”
　　“患儿出生后三个月因发现心脏杂音伴皮肤黄染至今入住仁华医院心外科病房。入院时门诊部诊断：右肺动脉异常起源于升主动脉，房间隔缺损（∏），动脉导管未闭，三尖瓣中度反流，二尖瓣轻度反流，肺动脉高压。予以完善相关检查，择期行心导管检查。
　　患儿住院时，进行凝血功能检查：PT15.4秒，INR1.43。第二日上午患儿行心导管及心血管造影等检查。影像诊断报告：右肺动脉起源于升主动脉，房间隔缺损，动脉导管未闭，肺动脉高压，三尖瓣中度反流，右冠分支走行异常。
　　首先关于心导管检查术，医方履行术前谈话，书面告知手术有出血等风险和并发症，患方知情同意并有书面签字。手术记录用药等记录详细，我院以提交于检察院，包括患儿病例。
　　其次，临时医嘱肝素针剂12500Ux1支为病房开出的手术前带药医嘱，次日带入导管室应用。据心导管造影术记录：在心导管术中根据患儿体重予肝素1 mg/kg静脉推注，实际用量为3.8 mg，符合治疗规范；另心导管术后出现右下肢皮温略低，应用低分子肝素200IU脐周注射防治下肢血管血栓栓塞，符合规范；不存在超量使用肝素。
　　再次，患儿死亡原因是本身患有严重复杂性先天性心脏病所致的心功能不全、肺部感染、呼吸衰竭导致的多器官功能障碍。医方医疗行为与患儿的死亡不存在因果关系。原告方提出的钟立行主任亲属事件，我院均有手术、重症监护室医疗录像，不存在草率抢救。
　　最后，关于原告方提供的鉴定，我院与当事人均提出了医疗鉴定，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 第二十六条规定，当事人申请鉴定，经人民法院同意后，由双方当事人协商确定有鉴定资格的鉴定机构、鉴定人员，协商不成的，由人民法院指定。原告方在自行委托北京华夏物证鉴定中心进行司法鉴定，违反了上述法律规定，所以被告对该鉴定意见亦不予认可。”
　　“不认可？你们凭什么不认可！就是因为你们的原因，我那可怜的宝宝才死的！她还那么小，还没学会叫妈妈，还没看到，这个世界有多美，都是你们……都是你们！！”
　　“原告方请注意一下情绪。”判台上的法官敲了敲锤。
　　整个法庭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刘晓光早就知道，这起案件是赢不了的。仁华并没有存在明显的医疗过错，这起案件是医患关系的一个悲剧，也仅仅是身边的这位年轻妈妈扎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03.
　　法官最后的宣判，依旧是不构成医疗事故。年轻妈妈提供额鉴定由于不符合法律规范而作废。但因为区、市两级医学会指出了被告术后凝血功能监测不够及时，术后观察及病情记录不够仔细虽未造成损害后果，但导致患者对医院诊疗活动产生合理怀疑，引发医患纠纷，故被告承担本案的鉴定费用及部分诉讼费。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案件受理费4186元，减半收取计2093元，由原告与被告仁华医院各半承担，鉴定费3,500元，由被告仁华医院承担。
　　这起事件从头至尾就引起了媒体的关注，在叶惠林的报道被广泛传播之后，许多的媒体也开始往医生的艰难辛苦方面靠近，钟立行本就已经有过一篇的故事性报导，这一次更是锦上添花，一张穿着白大褂，打着领带的简单照片，无故增加了不少小粉丝，真是还有不少特地跑来专门看钟立行，江一丹，武明训的，江一丹在手术室门口被拦截了好几次，也有着不少钟立行曾经的患者特地赶往仁华为了看看敏行，这些好心人，小粉丝，患者堆积小礼物小食品令钟立行有些哭笑不得，拦下一个下一个就直接丢在心外，这法子不行明天就快递，反正不留名。倒是敏行，开始还有些害羞，后来便习以为常，有了玩伴，开心了不少。
　　雨过天晴，微风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卷席而来，柳树叶上带着点点坠落的水珠，钟立行与武明训，江一丹一同站在医院的天台上，感受着清新的空气，淡淡一笑。
　　“算起来，我们也认识要二十年了吧？还真感谢，当初拼死拼活的考进医学院，不然岂不无法遇到你们俩了？”武明训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感慨一笑。
　　钟立行微微测了测脸，轻笑着，双手十指相扣，转过身靠在栏杆上，并未搭话，江一丹伸手将垂下的碎发夹至耳后，双手环抱着，靠在墙上，“别说，就这么从大学到现在了，你们当时还拉上我，夜深人静的，通宵在图书馆比赛背血管分布图，谁先错贴纸条，明训你贴了满脸的纸条，整个图书馆那晚上就我们仨，下午才刚上解剖课，你这一脸害得我起了一晚上的鸡皮疙瘩。第二天上医学理论课的时候咱们仨睡着了，被叫出来一起罚站。”
　　钟立行注视着江一丹，大学时期的种种情绪弥漫在胸间，低下头轻轻的笑出声，“说是罚站，我们不是逃了么？去操场躺着看天，结果下雨淋了一身。”
　　“哎，对！没错!”武明训拍了拍手，兴奋地转过头来，“哎呦，什么时候再来一次，看看现在血管分布图，谁背得快。”
　　“去去去去，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坐在院子里回忆，这事儿等咱们都退休了再说。”江一丹作势推了推武明训，“被那一群小的知道了，估计我们的威信也都没了。”
　　“说到小的，敏敏差不多也可以出院了吧？前天做雾化都不需要挂盐水了，情况不错嘛。”武明训扬了扬眉，“苏祥斌的事……敏敏还不知道知道吧？要让她知道了，有的难过一阵子了。”
　　钟立行摇了摇头，“你以为她不知道？只是没说罢了。敏敏聪明着紧呢，这么多天没见到，早就意识到了。这些天孩子总有些沉默，所以对于那些来的以前的患者陪她玩闹，我也没说什么。”
　　江一丹微微蹙眉，“立行，我问你一个问题哦。”
　　钟立行略带疑惑的看着江一丹，“恩？”
　　“哎，你们家遗传是有多优秀？你说你那么聪明就算了，敏敏这记忆力真是有目共睹的，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江一丹带着些许的抱怨感觉，冲钟立行扬了扬下巴。
　　“啊？”钟立行略微有些迷茫的看向江一丹，话题突然蹦到基因遗传令钟立行有些疑惑。武明训则是无奈的摇了摇头，“我相信，我们的宝宝将来也会很有天赋。”
　　“你就自信吧你。”钟立行淡淡的瞥了眼武明训，“敏敏那是天分。”
　　“一丹，你这么夸敏行，立行这伙子就不知道多高兴了。罢了罢了，我们回去吧。敏敏那儿也该去看看换药了。”
　　三人笑了笑，转身拍了拍手走下天台，此时的病房内，敏行一人落寞的坐在床头，胸前的纱布还未拆封，单薄的病号服套上运动衣外套，指尖摩擦着那一套《哈利·波特》，耳边仿佛还听见了老人带着笑意的话语，眼底闪现出点点的泪光，苏老师……敏敏记得哦，你答应了的，要去找爱行姐姐，帮敏敏带生日礼物。不许忘了哦……忘了敏敏绝对不原谅苏老师了……
　　钟立行瞥见敏行手中的书本，暗暗叹了口气，武明训这乌鸦嘴。伸手擦去孩子脸上的泪珠，“敏敏。哥哥会一直在呢。”
　　突然被哥哥看去了自己的窘态，敏行猛的红了脸，胡乱的擦去眼中的泪水，一头扎进立行的怀里，声音闷闷的，“……敏敏才没有哭……”
　　“行行行，我们家小敏行没哭。是我看错了好吧？”好笑的看着正装鸵鸟的小丫头，揉了揉敏行的脑袋，并不急着让孩子换药，“乖。”
　　“立行哥哥，你会一直在对不对……不会像苏老师一样……丢下敏敏的对不对……”
　　“傻瓜，哥哥就你一个小丫头，不陪着你，陪谁呢。乖，别哭，一会儿胸口又得疼了……那哥哥可要没收小糖果了哦。”轻轻的拍了拍敏敏的后背，钟立行的语气中带了宠溺，他知道，小家伙这一段心理日子，很难熬，但是他会陪着敏敏，一起走下去。
　　怀里孩子平静了片刻，抬起头来，“哥哥……等敏敏好了，我们一起去看爱行姐姐好不好。”
　　钟立行看着敏敏，片刻轻轻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