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毛回流》叶钺

4、第四章

　　有人一下子撤去了支在后颈的靠枕，他后脑照着车厢板一下磕实，手捂伤处瞬间疼醒，眼泛泪光去看来人，只有虚影打眼前一晃，他下意识伸手，正接了个满怀。
　　水囊与干粮。
　　帘布被人撩起大半，车马脚程极快，西风猎猎打在他脸上，扫乱额发。
　　车舆上坐着两人，背对着他的那个嗓音嘶哑，疲惫不堪的模样：“少盟主，先吃些填饱肚子。”
　　方才抽身递东西给他的那个人十七八岁年纪，躲闪着旁人瞪过来一眼，眼白里血丝蔓布，狰狞非常，愤愤不平里又隐约透出点悲痛神气。
　　谢渊让他前往浩气，为保安全特地绕过战火连绵的地段，先入蜀地绕个大圈子。
　　负责护送他的七星卫都是各门派里挑出来的好手，瞪他的那位年纪最小，天策府出身，姓秦名三，使得一手好枪法。
　　愈是年轻愈是气盛，纵是他旧日里常被人一声声念叨傻毛毛，也不是真没脑子——这敌意明显，只差没写在脸上，实在不难发现。
　　毛毛低着头自己揉了揉痛处，心想莫雨哥哥在就好了。
　　他又抱着吃食呆呆地坐了一会，感觉饿了才拧开水囊先喝了口，转脸透过车窗去看外头。
　　日夜奔袭，片刻不停，若非那三乘是浩气盟精挑细选的好马，只怕撑不过多久便要累死在路上。
　　四个七星卫轮换交接，至今每人不见得合眼眯过几个时辰，均是双眼熬红面容憔悴。
　　毛毛也曾想帮着做些什么，好让他们能歇息片刻，但不过是个心智十岁的小孩，哪能懂得许多东西，所谓帮衬也只是空口白话。
　　他眼色黯了黯，一声不吭地掰着干粮往嘴里塞，间隙里灌上两口水。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心有余而力不足。
　　“待过了这个山头，找处客栈，兄弟几个也能稍事歇息。”为首的藏剑弟子逆风喝道。
　　“修整个屁，”秦三声量不低，明眼人都知道是刻意说给谁听，“潼关失了长安不保，被狼牙蛮子在屁股后头一路追赶，既是怕死哪里敢停下来。”
　　“秦三！”
　　异口同声的断喝，堵得人片刻沉默，被指名道姓者自鼻腔里头哼出声冷笑，他年少意气，性子又倔又直，全然忘了几乎被他指着鼻子骂的是浩气少盟主：“盟主有令，少盟主重伤，你我撇下战场上拼杀的兄弟护送他回落雁城养伤，我秦三虽不通医术，却也有双眼，少盟主受得哪门子伤……”
　　御车人急勒缰绳，照夜白引颈长嘶，缓行几步停将下来。
　　掌掴声清脆突兀，蓝衣银面具的男人一把撩起帘布，单手拿捏秦三后颈，压制着重手按下，迫使其俯首向车厢中人，冷冷命令：“赔罪。”
　　余下两人亦是于不远处停下等待，对唐门弟子的行径不做干涉。
　　秦三左脸红肿一片，梗着脖子不肯认输，目呲欲裂：“唐家堡的，你自然高兴送人回去，路过老家还能见着两眼父母亲人。老子自幼入天策府，如今老窝都他娘的不保，战死的皆是老子的骨肉血亲，老子却弃他们而去，就为了护送这孬种……”
　　“秦三，”唐门弟子神色淡漠，一字一顿，“谢盟主此番若遭不测，大局全数系在少盟主与张先生身上。”
　　战场上的事谁能说得准，今日还是活生生的人，不消片刻成了尸首一具，好点的用草席卷了埋葬黄土之下，运气不好的哪方无名火种烧成灰烬随风散落，日后想祭拜都难。
　　穆玄英毕竟是七星教养出来的人，日后的盟主，他们的领袖，谢盟主想保住他的命也无可非议。
　　青年被人探究的目光一扫打了个激灵，低头不敢对上面前人的视线，任谁都能看出他的心虚。
　　唐门弟子长叹口气，他心有疑惑也只能强行压制，信任谢渊勉力为其开脱。
　　秦三伸手一抹眼，冲青年抱拳赔罪，话说得艰难，却不再抵抗：“属下失仪，少盟主赎罪，此事了结任凭军法处置。”
　　毛毛缓过神，慌乱点头，咬着下唇不发出任何声响。
　　帘布于是被人放下，车轱辘一转再行上路。
　　车前两人絮絮地说着什么，音量压得低，风一卷模模糊糊听不清几个字眼。
　　毛毛把吃剩的半块面饼放回布包里，两手扒着窗柩探身出去。
　　周遭景物变化迅速，一瞬便打眼前穿过，被远远地甩在后头，他要是不管不顾地跳出去，疼先不说，骨头要断了跑都跑不了——这些人厉害，一有动静定能察觉。
　　他刚才想告诉他们，自己不是穆玄英，不是浩气少盟主，更无力承担他们口中的重责。
　　稻香村里有奇人，年纪轻轻，却比余半仙和村长还受人尊敬。刘洋村长称呼他为先生，自打那些山贼来这山头安营扎寨，搅得村子不得安宁，血气方刚的青年人聚集一处想法子对付他们，所用计策十有八九经过了他的谋划。
　　莫雨哥哥弹着他的脑壳啧声，这叫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运筹帷幄，制敌千里。
　　毛毛有自知之明，他做不来这样的人，只是拖累。
　　就好像，被那些公子哥的手下追杀时，若不是带着步子小跑不快的他，莫雨哥哥怎么会被人逼上悬崖。
　　毛毛心头一酸，抽着鼻子把眼眶里打转的泪逼了回去。
　　他要去找莫雨哥哥。
　　当初他跟着莫雨走出稻香村，大路的尽头是个三岔口，一条往长安，一条往洛阳，还有一条往扬州。
　　——只要到了这三个地方找着驿站，他就能回村子了。
　　车马一个颠簸，停在一处客栈前，一卷棉布旗面迎风招展，上头大大写着个“酒”。
　　总角小儿蹲在木杆下头剥着苞米棒子，时不时塞几颗进嘴里细嚼，听见动静后抬头正看见露头出来的毛毛，冲他咧嘴一乐。
　　唐门弟子道：“少盟主，路程还远，出了长安地界一切好办，先在此住一个晚上。”
　　毛毛对那个小孩也笑了笑，应是下了马车。

　　旗杆底下的小孩是店家的养子，年方八岁，说话口吃，叫小石头。
　　掌柜遥遥看着自家孩子，烟杆往桌角敲了几下，磕出些墨黑烟渣子，又打烟袋里捏一撮烟丝儿，来不及点上先重重咳了声，叹息般道：“石头好啊，哪儿都死不了。”
　　毛毛两手捧着个巴掌大的瓷碗，里头装着百姓自家酿的米酒，甜津津又温和润口，稍带酒气，半碗下去面上氤氲层红光。
　　青年修皙清隽，双眼明亮有神，看过去比先前精神许多。
　　院落犄角旮旯里放着个簸箕，遭什么物事自底下缝隙里向上一挑，不多时钻出几只毛绒嫩黄的鸡崽子，一路啾啾地跑跑停停，凑到小石头身旁，三指大小的脑袋一动，去啄苞米粒。
　　尖小半软的喙半天啄不出个所以然，小石头于是又往地上撒几颗苞米，半躬着身子用脚踩扁了往斜里一碾而过，碎了一地渣子和着泥灰，倒更方便啄食。
　　毛毛心思一动，走过去挨着人蹲下，年龄相仿于是打心眼里生出份亲热劲儿，三言两语说到一处，小石头咯咯地笑，掰下几粒苞米塞给他。
　　四个七星卫里头有三个各自休息，余下唐门弟子坐在不远的稻草棚子上，仔细擦拭一枚枚暗器，间隙里瞥过去几眼，看得两人手脚拘谨略不自在。
　　小石头伸手去擦毛毛鼻翼冒出的细汗，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你……你是被他们抓……抓……”
　　毛毛领悟他的意思，想了想道：“我是他们的少主。”
　　小孩不信，一脸鄙夷：“骗骗……骗谁呢。”
　　他左手握拳，仅伸小指，认真道：“骗你是小狗，他们说的，我是少盟主。”
　　小石头眨着眼信了一半，里头有憧憬神色：“你……你这……这么厉……厉害？那……那你让狼……狼牙兵别……别抢我家房……房子。”
　　——莫雨哥哥，村子里起了好大的火。
　　毛毛怔怔地盯着他，恍惚间忆起往事，半天才涩声道：“是啊，我要真是穆玄英就好了。”
　　那样的话，稻香村就不会出事了，小白小月他们都在，还有莫雨哥哥。
　　小石头双手搭膝，失望地冲他翻个白眼，扭身不再理他，专心逗弄那几只鸡崽。
　　鸡崽轻啄小孩嫩白指节，毛毛蹲在旁边看得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双腿酸软足底发麻。
　　他愁眉苦脸地扶杆站起，挺着脚底难受滋味走了几步以活动下身，正和出门的秦三迎面遇上。
　　毛毛下意识想避开他，余光往人脸上轻轻一扫，站住不动了，正挡去路。
　　唐门弟子下手极重，少年左脸上肿胀稍褪，显露出青紫瘀痕，光用看的便叫人发怵。
　　秦三仍心怀芥蒂，耷拉着眼皮不愿看他，漠然道：“少盟主有何指教。”
　　年纪看过去比莫雨哥哥才大一点，脾气却坏多了。
　　毛毛脑子里模模糊糊现出这么个念头，不由出声询问：“你的脸……”
　　冥冥间一阵风，唐门弟子悄无声息近身，冷冷道：“小子皮糙肉厚，少盟主不必挂心。”
　　秦三闻言一改方才淡然模样，一拳抡出去扑了个空，暴跳如雷：“说得好听，格老子的你挨下试试！”
　　血气方刚，精神焕发，宛如打了三升鸡血。
　　毛毛想笑又怕受到池鱼之秧，嘴角抽了抽复而弯起。
　　唐门弟子面无表情抬手，紧缩成拳凑过去，指节与他的两两相击：“轮到你了。”
　　秦三嘁了声，睨着人背影直至消失，刚准备问店家舀水抹脸，在一旁等候许久的青年突兀出声：“秦大哥。”
　　弱冠年纪的人管小自己的作“大哥”，说出去别人只怕会当此人是疯子傻子。
　　脑子既然没问题，那就是有求于人。
　　秦三似有所感，并未置之不理，沉默等着对方下文。
　　毛毛也意识到称呼不对，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人笑，有些傻气。
　　他总算做了决定，轻声道：“有劳，能否帮我个忙。”
　　四人之中，秦三最年轻，最冲动，也最不想陪同所谓重伤的少盟主前往浩气盟。
　　“能否助我逃脱，我想回去……”手心紧张地沁出汗来，他顿了顿，道，“我回去，找谢叔叔。”
　　他急急补充道：“你也想回天策府，是不？”
　　天策府。
　　东都城虎牢关以外。
　　那里有烈日残阳，原野茫茫。
　　还有三千将士，先人坟塚。
　　秦三喉结微动，眼带迟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