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细语

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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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童本以为穆江寒要很久才能回来，但是没想到他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了，这一次没有搞得满身酒气，只是他进门就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交给侍童，说：“这十万两银票你数数清楚，我们自家留下来三万两，剩下的明日我要去捐到南方涝灾之地，你包好给我。”
　　侍童拿着这一大堆自己见都没见过的巨款，双手抖抖索索，颤声道：“大大大人！这些钱哪里来的？”
　　“自然是贿赂了。”
　　“贿贿贿贿赂！！大人你不是最看不起那些贪污的吗！”侍童差点大叫起来，“你怎么可以收受贿赂！这要是让女皇知道了，可是重罪啊！”
　　“我心里有数，你不要惊偟。放心，跟着我的仆人，有穷跑的，有气跑的，却从来没有吓跑的，你安心数钱，数完钱就睡觉去吧。”穆江寒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自己就进屋睡觉去了。

　　“不吓跑才怪！我好怕！我好惊！果然我是没出息……唉……”侍童愁眉苦脸地数起了钱。

　　三日后，凌永嘉照例在御花园接见了穆江寒，这次她一反常态，命令身边人退下，单独与穆江寒在御花园的竹林里散步，边走边聊。
　　直到确定身边没有了隔墙之耳后，凌永嘉才道：“老师，听说你最近收了景珩十万两的银子，这件事情可真？”
　　“当真。”穆江寒毫无隐瞒道。
　　“你若是缺钱，可以直接告诉我啊！你明知景珩是原氏那边的人，这定是他们陷害你的诡计。”凌永嘉有些气恼。
　　穆江寒道：“正因为是景珩送的钱，我才会收。你想，原小侯爷是绝顶聪明的人，用钱财施以贿赂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是出自他本人之意么？定然是景珩善作主张为了邀功而为。原小侯爷耳目众多，这件事也瞒不过他，永嘉你说，他知道这件事情后会怎么想？”
　　“啊。我明白了，你这么轻易收了贿赂，他定然猜疑，以为你另有布局，所以反而不会轻举妄动。”
　　“嗯，所以我这钱收的安心啊。”穆江寒笑道。

　　“老师，那原倾箫派人日夜监视于我，最近又对你加紧动作，定是要陷害你。我们是否要先下手为强呢？”趁着四下无人，凌永嘉连忙道。
　　穆江寒沉吟道：“原倾箫在朝中多年刻意营造声望，滴水不漏，要捉他的马脚，难矣。而原氏多年掌控京畿的军务，城中内外皆是原氏的兵马，禁卫军中也多是原氏的子弟，更何况，你能登基也曾经得益于原氏的协助，你若轻易动他们，必定会受天下舆论的指责，落下诛杀功臣的口实。”
　　“那么就容忍原氏一族凌驾于朕之上，对朕指手画脚么？”凌永嘉目光一冷，竟显出帝王的尊威出来。
　　“莫急，我说过，原氏灵魂人物，就是原倾箫，那就从他身上下手。据我推算，如今因为景珩拙劣的手段，必定让他原先的计划有所打乱。所以，陷害我的计策也会因此加快。在这之前，我就在前年的皇陵修造一事上故意留下纰漏，我们就以逸待劳吧！”
　　“老师，那定会让你受苦了……”凌永嘉语气软了下来，低头犹疑起来，沉默了半晌，突然投到他的怀中！
　　“老师……江寒……我好难过……我觉得好累！我……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宫里……我好怕……老师！老师你娶我好不好？我不想当皇帝了好不好？”抬起头，她的语气充满哀求，一双凤目中泪光闪闪。
　　穆江寒摸着她的头，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倔强的公主，这个姑娘今年也不过是十九岁而已，却要承担远远超出她年龄的重担。
　　”永嘉，你好好想想，你是想要天下，想要把一切都握在手里；还是想要只做一个默默无闻、终老冷宫的公主？当初被人欺凌辱骂的时候，你怎么发的毒誓？”
　　凌永嘉颤抖着嘴唇，道：“凌永嘉今后必当为人上人，凤中皇，始创百代盛世，不然……不然……”
　　穆江寒望着她：“永嘉，你说的百代盛世之路，我来为你铺平。”
　　“但是我也是一个女人……难道身为女帝，就要牺牲其他的一切么？”凌永嘉终于流下了眼泪。
　　穆江寒叹了一口气，道：“当初你的皇兄逼杀与你，我们一条道路走到今天，不成王，便成寇，毫无退路。如今你好不容易登了基，却前狼后虎，难怪你会灰心。不过，你要相信我。”
　　“我一直很相信老师，我只是……只是累了……这种生活……”她摇头。
　　“你还不到二十，有什么资格谈累？我一个病秧子都没说累，那些朝中的老头子都没说累，原倾箫都没说累，你累什么累？你听我说，……”穆江寒凑近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凌永嘉哽咽着，随着他的悄言而张大了眼睛，进而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老师……你……你……”

　　而穆江寒仅仅是拍拍她的肩膀，道：“在这段时间内，只要你对我不失去信任，一切，如我所说。”
　　“如果不是知道老师的能为，那我一定要以为我所面对的是天下头一号的谎言。”凌永嘉擦擦眼泪，脸上显出微微红晕。
　　“如果可能，我不希望现在只能和老师维持这样的关系……”凌永嘉仰起脸，穆江寒身材高挑，比她高了不少，但是她还是搂住他，在他的唇上印上一吻，充满着青春的热情。
　　现在的女帝对于他，的确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甚至迷恋着他，甘愿为了和他在一起放弃王位，但是他亦很清楚，这种少女的冲动和热情能维持多久呢？而极端的权力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他不愿去想，虽然冰冷的答案如同幽灵一样萦绕在心头不去。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扪心自问，为何要对她如此鞠躬尽瘁，全力以赴？思索来思索去，答案只有——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曾经和他交心之人；她，是他今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动心的女人；他爱她，所以她的理想，哪怕是不可能的妄想，他也要有责任为她达成。
　　这是他爱她的方式，而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于是他进而主动地回应着她的吻，但是，仅仅是一个情深绵长的吻而已，等到宫女的脚步声临近的时候，他还是首辅、太傅，而她还是女皇。

　　九月初一，十数名官员在景珩的带领下向女皇联名进了一折万言书，内中细数穆江寒从出仕至今在财务上所出现的可疑之处，并举发他身为首辅督建皇陵上的不利，又列举他恃才败德出言顶撞先帝，在群臣中结党营私排挤异己……那些罗织的罪名竟有十七条之多。
　　凌永嘉看到这折子的时候几乎肺都要气炸了，但是还是咬着牙，把这个奏折压下，没有给那些上书的官员任何说法。
　　但是，十天之后，弹劾穆江寒的越来越浩大，先是有官员在宫门外长跪不起，要求整治佞臣，又有不少人扮演冒死上谏的忠良，在女帝面前声泪俱下陈诉穆江寒的种种劣迹。
　　于是仅在十月十三这一天，大发雷霆的女帝就连续将四名胡言乱语的臣子降职查办，甚至动用了杖刑，维护穆江寒之心昭然若揭。然而这股浪潮并没有因此而终止，九月底，京城中开始出现了一些张贴在街头巷尾，甚至发放给百姓的告示，内容对穆江寒大加诋毁，而出面弹劾的官员似乎也越挫越勇，率禁不绝。

　　到了十月中旬，弹劾的呼声达到了顶点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穆江寒终于女帝递了辞呈。女帝自然不愿意，三次驳回，然而情势依旧不容乐观，最后迫不得已，终于在一片弹劾的浪潮中准了穆江寒的请求，叫他卸职回乡，以待他日另作启用。

　　十月二十三，京城里下起了小雪，天气寒冷，彤云密布。这一天，曾经的首辅太傅穆江寒终于正式卸任，在自己京都的家中收拾东西，准备回老家。
　　冬天是穆江寒最难熬的季节，他本来就体质不佳，有畏寒的毛病。入了冬之后，稍微受点凉更是觉得浑身的骨骼都要僵直凝固了般难受，头也昏昏沉沉，额头摸上去也总觉得有些发烫。每每想提笔著书，可是写不了几个字就冒出了虚汗，只能停下笔歇顿，严重的时候甚至眼也花了起来，需要口述让书童记录下来。

　　著书立说是穆江寒的嗜好，尽管有时候病的下不了床，他头脑中大量的想法却是抑制不下来，往往叫侍童去请几个专门给人写信记录的先生来，他就倚靠在床上，叫几个人同时记录，一人一本，一天下来竟能成四五本书籍杂文，叫人惊叹。

　　但是现在这个曾经让他很惬意的京都小居如今也盘给了别人，眼看自己唯一的安身之所也失去了，穆江寒披着披风坐在马车上，突然觉得有些伤感起来。
　　所谓的家，他何曾有过？

　　飞雪渐渐变大，一团团雪团簇拥着从灰暗的天空中飘落，霏雪中京城的街道人烟稀少，分外寂寞。穆江寒坐在马车里，由书童赶着车，车内宽敞虽有火盆，却也暖和不到哪里去，穆江寒将一副自己亲手画得画悬在车厢壁上，画上是一名栩栩如生、巧目笑兮的动人少女，看着画，穆江寒不禁伸出修长的手指，在画上轻轻摩挲起来，目光也是深情无比，看了一会儿却突然苦笑起来，口中喃喃道：“永嘉，你说，我和皇位，哪个比较好？”
　　过了一会儿，他又自问自答道：“是了，我在你心里比不上皇位，我……比不上皇位，因为这就是人情……世上最不可靠，就是人情，这是我教你的，不用我教你，你也晓得这个道理，但是我偏偏喜欢你，你是公主又怎样？你是我的学生又怎样？你是女皇又怎样？我喜欢的，谁也不能妨碍！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哪怕你把我当作利用的工具。但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这样做，我觉得很安心。你当初选择了皇位，你就有后悔的一天，可我从不后悔。与你相遇，不悔，与你相爱，不悔，助你登基，不悔；就算日后屠戮千人、万人，我不悔啊……”
　　说完又凝视良久，才拿起手边的酒壶，对着画像斟了一杯酒，自己饮了下去，那辛辣的感觉入喉，烧得心里也难受，但好歹算是找到了一丝温的感觉。

　　眼看马车经过城门，城门边望月酒楼阁楼之上，凌永嘉身披裘衣依着栏杆，长久伫足观望，那风雪之中的渐渐远去的马车终于变成了一个黑点，就宛如带走了她的心一般，而剩下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空壳而已。
　　她的手指指甲几乎要嵌入栏杆之中，直到身后的手下出声询问：“圣上，下一步如何行动？”
　　这时，她才有了些反应，一句话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艰涩：“加派人手，监视穆江寒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