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异闻录》七月蚕

1、红衣女子（一）

　　清晨，朝霞山谷里如往常一样回荡着低沉的钟声。伴着钟声，山谷渐渐苏醒。
　　福寿从钟楼上下来，开始打扫。秋天一到，除了满地的落叶，还有成熟的果子。朝霞山谷里最多的是山莓和青果，几乎随处可见。山谷的四周桃林密布，是年前仙逝的老方丈布下的桃花阵，为的是防恶鬼入谷扰乱谷里的宁静，是以外人也称桃花谷。

　　桃花阵是迷魂阵，照理哪怕是魂魄煞气冲天，亦难以破阵。但不知打哪来的红衣女鬼还是站在了福寿面前。
　　福寿三岁开天眼，四岁习咒术，十岁擒小鬼，十二岁被厉鬼蚀心，老方丈以天地禁术为他逆天改命，才保住了性命。从此以后，福寿以活死人之身，守着朝霞山谷。老方丈却因此遭到反噬，苦承三年锥心之痛，而后仙逝。

　　一人一鬼两眼对视，相互大量。女鬼身上没有唳气，甚至连煞气也没有，与其说是鬼，倒不如说是魂魄。人死之后，魂魄即散，聚则为鬼。
　　“生魂珠？”福寿问道。
　　她点点头。

　　生魂珠的确能聚魂，却是极为稀少，万金难求，不仅如此，生魂珠也称噬魂珠，噬魂而生，以魂养珠，魂魄至多可保一年。
　　“你是来找我的？ ”
　　她又点点头。

　　“找我何事？”
　　我想找一个人。她迟疑道。
　　“随我来。”
　　福寿朝碗里扔了两枚铜钱，看了片刻，道:“死卦。”

　　什么意思？他死了？
　　“意思是找不到。”
　　可有其他方法？
　　“有，一月之后，天狗食月，鬼门大开，届时可向其他鬼魂打听。”
　　鬼门在何处？
　　“我不知道。”
　　她有些失望。

　　福寿也有些失望，如果能找到那个人，说不定可以用来换她的生魂珠，他想要那颗生魂珠，卖给黑桑婆婆，就可以得许多银钱，他想去城里的百味楼，听说那里新出的什锦饭十分美味。
　　生魂珠没有了，银子也没有了，福寿只好收拾东西去上学。
　　文山书院只有一名夫子，三十二名学生，福寿是第三十三名，属于编外。

　　从朝霞山谷出来，福寿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从桃林顺手摘的桃子让他更饿，幸好进了城就有间包子铺，香飘十里，引得进城的人都加快了脚步。
　　吃着热乎乎的豆沙包，福寿这才分神去看别处。今日进城的马车似乎有些多，城门口显得拥挤不堪，但守城的官兵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甚至面带微笑。

　　福寿咬着包子，慢吞吞地往书院走。
　　“小福！”远远地一个清脆的声音混着车马声传来。
　　马车由远驶近，掀起一阵尘土。
　　“小福，快上来。”阿平冲他招招手。
　　福寿也不客气，爬了上去。
　　忽然，马车里伸出一个脑袋，把两人吓一跳。
　　“少爷，您醒了。”阿平正要赶车的手放了下来。
　　眀熙鼻子动了动，半睁着眼睛，显然还没醒，却开口道：“豆沙包。”
　　“少爷，”阿平无奈地叹口气，“车里的小抽屉里给你放着小葱饼，昨日少爷不是说要吃吗？”

　　眀熙呆呆的看着福寿，显然没听阿平的话。
　　福寿从怀里掏出另一个，递给他。
　　眀熙眨眨眼睛。
　　福寿帮他把油纸撕开，递到他嘴边，眀熙才一口咬了下去，脑袋也缩了回去。

　　阿平扶额，他家少爷哪都好，就是喜欢从小福手里抢吃食。
　　正要对福寿道歉，却见福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阿平微微后移了下屁股。
　　“小葱饼。”福寿道。
　　阿平干笑一下，“一定给你留着。”
　　福寿这才回头看前面。
　　阿平心里吐血，两吃货桑不起！
　　阿平是眀熙的书童，眀熙是风城首富宋家的小少爷。

　　福寿庆幸遇上眀熙，搭了个顺风车，不然又要迟到了。
　　抢下最后一块小葱饼，福寿淡定地下车进书院。
　　“少爷，别哭了，明天我让胖胖给你做双份的小葱饼好不好？”马车里阿平安抚着被抢了吃食眼泪汪汪的少爷。
　　“福寿，昨日我在小春街看见你了，你去哪里做什么？”阿宝趁夫子正在念书，忙凑过来问道。

　　福寿昨日的确去了小春街，因为黑桑婆婆住在小春街。
　　“你看错了。”福寿镇定自若地说。
　　“不可能！”阿宝显然不信，“你今天的衣服跟昨天的一模一样！”
　　所以绝不可能认错！

　　“那你应当对我的衣服说，而不是对我说。”福寿道。
　　阿宝简直抓狂！
　　他不过是想问问他去小春街干什么，怎么就这么难，还能不能做同学了！
　　阿宝为了拿点可怜的同学之情，于是打起精神，故作神秘道：“你可知城里来了个大人物？”
　　福寿没有理他，正转头看着窗外，颇为认真。
　　酝酿了神秘气氛却得不到对方反应的阿宝：……

　　窗外，红衣女子静静地站着。
　　下午，放学之后，福寿又坐上了眀熙的顺风车。
　　“一定是风水的问题！”眀熙气呼呼地抓着棋子不肯认输。
　　福寿想到今日要去宋府吃饭，勉强点头，道：“自然。”

　　“你平日住在寺里，菩萨拜的多，自然运气好些，这一局不算。”眀熙得寸进尺道。
　　“少爷，这已经是你第二十三回耍赖了。”阿平在马车外道。
　　“哼！”眀熙当做没听到，收了棋子，打算择日再战。又拿出些点心，两个人一番你争我夺后才进了肚子。直看得阿平连连叹气。

　　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宋府。
　　福寿先下车，就看见红衣女子站在不远处。
　　缠着他要超度的鬼魂并不少，但不声不响一直跟着他的鬼魂却是头一个。何况，福寿还浪费了一点点吃早餐的时间为她算了一卦，并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当如何去找她要找的人。

　　眀熙一下车就兴奋地冲了进去，阿平习以为常，倒是见福寿还愣在原地，便问道： “小福，怎么了？”
　　福寿摇摇头。
　　进了府，福寿熟门熟路地往饭厅里走。
　　阿平却连忙拉住了他，道：“小福，今日前厅有贵客，我们从偏厅走。小少爷不知道，今天大少爷回来了。”说着，还偷笑两声。
　　福寿点点头，跟着他往偏厅走。

　　福寿也察觉到府里的人似乎行色匆匆，面容严肃。
　　到了饭厅，眀熙正趴在他哥明煊身上撒着娇。
　　眀熙已经半年没见哥哥了，这下终于回来了，高兴得不得了。
　　明煊见福寿进来，便拍拍眀熙的屁股让他坐好，又笑着让福寿坐。

　　简单地问了福寿的学业如何之后，明煊又让人把近日外出偶得的佛珠递了过去，笑道：“这佛珠乃是西域圣品，小福看看可能入眼。”
　　福寿对圣品佛珠没有太大兴趣，他肚子好饿。菜还没摆，只好先看礼物。

　　佛珠有些沉，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做，瑞兽祥云，刻得十分精致，可见非同一般。但福寿向来没有金钱概念，只觉得这佛珠有些用，纳吉尚可，避凶却不能。但对他来说，没有多大用处。活死人身，生死簿上已除名，无吉可言。

　　福寿想了想，道：“这珠子尚有用处，你赠予我却是浪费了，让眀熙替我带着吧，积福为山，旁人亦可获益。”
　　若是换做旁人，此番言论像是推拒，但从福寿口中说出，却不得让人不信。
　　明煊不知福寿身世，五六年前第一次见福寿就觉得他并非普通人，身形瘦弱，年纪尚小，却一脸沉稳，明明看起来总是一脸淡漠，却处处照顾着还是一团孩子气的眀熙。明煊心里早把福寿当成自己另外一个弟弟看待，老方丈死后，明煊就想让福寿住进宋府，却被福寿拒绝了，明煊有些无奈。

　　说起来，福寿与宋府的缘分还是在老方丈生前结下的。
　　…………
　　那一年冬天，宋府小公子连续三天昏迷不醒，城里所有名医都被请来看过，却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宋府家主宋志杰派人请了老方丈。
　　老方丈一声阿弥陀佛，带着福寿进了宋府。
　　一间阴沉沉的屋子里，躺着一个虚弱的小孩，正是宋府的小少爷宋眀熙。

　　老方丈替小少爷把脉，福寿却蹲在门口看着院子里的荷花池。
　　“大师，如何？”宋家家主宋志杰焦急的问道，旁边还站着一脸凝重的宋府大少爷宋明煊。
　　老方丈把眀熙的手放回去，站起来，一声阿弥陀佛之后才道：“小公子身体暂时并无大碍，只是魂不附体，长此以往，恐难留住性命。”

　　宋志杰大惊失色，慌忙道：“可有破解之法？”
　　老方丈双手合十，道：“老衲无解。”
　　老方丈平日里多是替人超度，鲜少捉鬼。虽能施法布阵，却是为了保一方平安，譬如桃花阵。仙宗自八百年前遏逻祖师曾为捉拿一妖，伤及无辜百姓数十万之多，为赎清罪孽，引地狱烈火自焚，并立下重誓，宗门弟子不得修习禁术，不得入世擒鬼捉妖。老方丈虽已出宗门，为避免麻烦，入世为僧，以求安宁，但终究还是宗门弟子，不可坏了规矩，引来劫数。
　　宋志杰等人大失所望，不知如何是好。

　　“但诸位施主稍安勿躁，老衲尚有一徒，虽拜老衲为师，却年纪尚小，却已开天眼，此事可托付于他。”
　　宋志杰和宋明煊转头看向门口蹲着的福寿。明明是冬天，荷花池里却是荷花盛开，鲜艳夺目。
　　福寿就在宋府小公子的门口蹲了三天三夜。

　　就在宋志杰想着是否派人去寻茅山道士的时候，福寿突然起身，跳入荷花池。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福寿气喘吁吁的爬上来，把手里的莲蓬交给师父，随即瘫倒在地，呼呼大睡。
　　宋府小公子在昏睡多日之后终于醒来了。

　　而后，福寿又在宋府待了半个月之久，将作恶的小鬼困住，老方丈随即将其超度。
　　众人才知，那小鬼乃是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投胎，见小公子魂体极弱，便想强占其身体还阳，并将他的魂魄藏在莲花池下。而醒来后的眀熙，许是被吓得不轻，整日粘着福寿，寸步不离。由此结下尘缘。
　　…………
　　饱餐一顿之后，眀熙想要福寿留宿，却遭到狠心拒绝。
　　福寿摆脱眀熙的死缠烂打，出了宋府，见那位红衣女子仍站在原地，便走过去道：“你不该跟着我，我已说过，你要找的人我找不到。”
　　我已无处容身，那人跟我说过，跟着你，便能找到他。红衣女子有些低落地说。
　　临近天狗食月，福寿不想多生事端，最近阴气越来越重，不少鬼魂找上门来请求超度，他已经忙不过来了。

　　福寿并不关心她口中的那人是谁，能做的已经做了，任何事都有其定数，索性随她跟着。
　　于是，福寿调头去了小春街。
　　小春街也被叫作鬼街，没什么人住，也没什么人来，只有聊聊几家店铺，卖的均是纸钱香烛，又因为这里常年不进光照，阴气颇重，所以有些阴森森。

　　咚咚咚。
　　福寿敲门。
　　没多久，门被打开，发出暗哑的吱吖声，在寂静的街道里，格外清晰。
　　福寿抬脚进门，道：“婆婆。”
　　屋子里堆积着各式各样的棺木，墙上挂着白幡，正中间的桌子上点着一只白蜡烛。

　　“找我这老婆子做什么？”一个低沉暗哑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在昏暗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摄人。片刻之后，一个驼背弓腰身着连帽黑袍拄着一根拐杖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我想做个魂器。”福寿显然已经习惯。
　　“要魂器做什么，这不是有个现成的？”黑桑婆婆贪婪地看着福寿身后的红衣女子，浑浊的双眼透着光亮。

　　红衣女子似乎也觉察到了她的意思，后腿了一步。
　　福寿道：“生魂珠无用。”
　　黑桑婆婆伸出又尖又长的指甲勾起红衣女子的脸庞，“这珠子从何而来。”
　　红衣女子恐惧地看着她，她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
　　但黑桑婆婆并不是问她。

　　福寿摇头：“不知。生魂珠的确珍贵，但对常人并无太大用处，既不能炼魂修习法术，也不能使人增福延寿。”
　　生魂珠为聚魂器，又称噬魂珠，虽能保魂魄不散，却也断了轮回的后路。
　　黑桑婆婆道：“呵，竟有如此执念，想必魂魄极为甜美。”说着，还凑近嗅了嗅，满意地笑起来。

　　红衣女子心下颤抖，却动弹不得。
　　“婆婆。”福寿催促她。
　　黑桑婆婆贪婪地看着女子，道：“把她给我，我就给你做个厉害的魂器。”
　　福寿看了女子一眼，原就想用这珠子跟黑桑婆婆换东西，如今既是她自己跟来的，也算命数，于是点头，“她是你的了。”

　　黑桑婆婆大喜，牵着女子的手进了内室。
　　福寿估摸她要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便坐在棺材上，从怀里拿出一本话本看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黑桑婆婆才出来，心情大好，问福寿要做什么魂器。
　　福寿收了书，道：“要镇魂的。”

　　黑桑婆婆立即拉下脸来，“你的那些破木头呢，还要老婆子做岂不可笑。”
　　杀鸡焉用牛刀？！
　　镇魂并不需要借助宝物施法，随便一件东西，只要能做成特定的形状，稍稍注入些法力就行了。但每个人的喜好不同，老方丈喜欢用泥人，福寿习惯用用木头，并练得一手雕木头的好本事。
　　但无论是泥人也好，木头人也好，一个只能用一次，且一次只能镇一个。很快鬼门就会打开，为以防万一，福寿想让黑桑婆婆做一个镇魂鼎。

　　镇魂鼎虽然好用，一次能镇一大片，但这东西已算得上半个仙器，并不好做，耗时耗力。
　　黑桑婆婆黑着脸，觉得亏本，只是酬金已经收下，又不能拒绝，只好道：“那姑娘要找人，我答应替她找到，这件事交给你，你若能找到，我替你做。”
　　福寿道：“此事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