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劫》琉雾

6、第五章 盛会

　　瑶池盛会那日，窗外杏花微雨，天边云霞五彩。
　　我早早起了床，站在铜镜前，展开双臂，由俩童子为我更衣。衣是素雅的月牙白，外罩一层银纱，腰间松松系上条雪色腰绳，绳上挂两块温润佩玉，身形微动，佩玉叮当作响。红衣童儿蹲在地上整理我迤地的广袖，忽而抬头对我笑道：“难怪师父喜欢穿白色，真好看。”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白衣胜雪，广袖摇曳。黑发整整齐齐的梳到脑后，一半用玉簪冠起，一半披散到腰间。额前散下几搓碎发，映着额心的菱形印记，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看着这张脸，不禁又想起凡间那位教书先生。我牵起嘴角，铜镜里俊美的仙人也勾唇一笑，眉目如画，一双桃花眼里星光点点。
　　就连寡言少语的青衣童子也说：“师父风采，只应天上才有。”
　　我被逗得心花怒放，弯下腰，捏捏俩童儿细嫩的脸颊：“我的乖乖徒儿们真有眼光。”
　　出得宫门，身后跪倒满地奴仆：“恭送真人出宫。”
　　我接过童儿递来的拂尘，回头吩咐一句：“看好仙宫，为师去去就回。”说罢，手中拂尘一扬，腾云而去。
　　天上共有三十三座天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云雾滚滚，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金阙银銮，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极目眺望，远远一池仙湖，湖面波光粼粼，湖侧层层叠叠开满荷花，荷叶青青，花瓣夭夭。湖畔有蜿蜒的汉白桥廊，其上三三两两站成一堆仙，或说或笑。
　　方降下祥云，落到石板桥上，身后便传来一声“崇光真人”。回身一看，一摇一摆走来的是眉目和蔼的南极仙翁，身侧伴的是长须白眉的太乙真人。我扬起客气的笑，上前去与他们一一寒暄。
　　瑶池碧波荡漾，荷叶连连。王母在瑶池边设宴款待众路仙家，王母端坐上位，左右仙家按仙班位次依序落座。不多时，鼓乐响，天边飘来一群仙子，以嫦娥为首，落于瑶池之中，柳腰款摆，蹁跹起舞，霎时歌舞升平，一片安逸享乐。
　　我转头巡视一圈，并未发现这次盛宴的主角——那个高傲的苍华小天尊。心生奇怪，正要询问给我斟酒的仙童，就听一阵低声喧哗。抬眼看去，远远飘来朵祥瑞紫云。众仙纷纷站起，拱手前去相迎。我不明所以，也随着站起来。那片紫云在瑶池边上降下，走下来个十一、二岁的小神仙：一双冰紫深潭眸，两弯如画远山眉；翘鼻花瓣嘴，圆脸削尖颚。着一身华贵的白毛领深紫袍，散一头发光的瀑布泼墨发，面如冠玉，肌若白瓷，紫光遍身，分分明明一个高贵小天仙。
　　众仙争先恐后上前行礼搭话，他却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中走过，经过我身边时，若有似无瞟我一眼。我顿了顿，只出神一会儿，他已步到王母座下，点头为礼，轻飘飘一句：“苍华来迟。”
　　我惊讶。昨日与苍华小天尊去凡间时，苍华尚且是个四、五岁孩童模样的豆丁，今日已经是名十一二岁的小少年了。
　　像苍华这样由神物化为的仙，外在体型大小通常是由自身修为决定，当体型长到凡间成年男子模样时，便停止生长，继而长生不老。普通神物想要修成成年模样，少说千百年，多则上万年，而苍华不到数日光景就长成一名小少年，可见其基底有多深不可测。
　　南极仙翁在我身侧无奈摇头，低叹道：“王母面前也不见下跪行礼，崇光真人你倒说说，天上地下，这小天尊还能把谁放眼里？”
　　座上王母却笑开了花，手往身侧的座位一摆，忙道：无妨无妨。
　　苍华落座，歌舞再起，席间筹光交错，人影绰绰。
　　对桌赤脚大仙起身，朝座上玄华敬酒：“今日小仙有幸得见天尊天颜，天尊光彩，至日月生辉。”
　　“大仙过奖了。”不冷不热的口气。越过重重叠叠的人席，遥遥见苍华端坐其上，一张瓷白玉颜褪去日前的稚□□气，轮廓越发分明。他饮下酒水，半垂着的葡萄一样的紫眸，俯看台下众生芸芸，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不悲不喜，不惊不惧。
　　玄华忽而睫毛微扬，凌厉的目光与我对上，我心头一惊，慌忙侧开视线。
　　身旁一位仙僚凑过来，低声问我：“奇了怪了。听闻崇光真人是见过苍华天尊的，小仙冒昧打听，前几日还听人说起天尊是个垂髫小孩儿，怎的今日一见，成了个青葱少年？”
　　我张嘴正要回话，头顶传来一道稚气嗓音：“天庭仙气纯净浓郁，有助本尊修得真身。本尊道行大增，故而三四日光景便能长成现下模样。”
　　我与那位仙僚寻声抬头，就见高高在上的苍华天尊直直盯着我俩，对我身侧的仙僚续道：“还有何疑惑？”
　　身旁的仙僚在众仙注视下，一张脸涨得通红，慌慌忙忙站起来对苍华鞠躬，小身板抖成筛糠：“没、没了，有劳天尊解、解惑，小，小仙惶恐。”而后埋下头，不敢再多言语。
　　我看着身侧吓破胆的可怜仙僚，为他默哀。哪知苍华话锋一转，突然叫我：“崇光真人。”
　　我站起身，朝他拱手作揖：“小仙在。”
　　“数日前真人护送本尊回天庭有功，可想要什么赏赐？”
　　“唰唰唰”众仙家的目光齐齐打在我身上。
　　手心渗出密密细汗，我忙摇摇头道：“小仙何德何能，万万不敢向天尊讨赏。”
　　“哦？”苍华一挑眉，“你不想入天庭为官，摆脱散仙头衔？”
　　我连连鞠躬：“小仙生性懒散惯了，不敢辱没天庭威严，只愿做个逍遥……”
　　话未说完，就被苍华截住：“玄女被贬，本尊身旁倒缺个随侍，就由崇光真人补上这个空缺罢。”
　　随、随侍？
　　天尊身侧的随侍虽说能入仙册，从此步入仙班，可我好好的峒萃宫主人不做，跑去做伺候人的随侍？当本大仙傻的么。
　　想着就要婉言拒绝，不料顶着张不生不灭菊花脸的王母抢先一步道：“既然苍华都这么说了，便有劳崇光真人了。”说罢，还连连点头，笑得那叫一个五光十色。
　　一口老血，感情这对母子合伙来逼本大仙就范呢。天尊面子不给已经不识抬举，要连王母的面子也不给，万一歹毒的小天尊给我扣个“大逆不道”的罪名，推下诛仙台，步上玄女的后尘，那就不好玩了。
　　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我咬着牙，终于还是不得不低头：“小仙领旨。”
　　再次坐下，席间恢复喧闹。
　　南极仙翁凑过来，压下声音：“伴君如伴虎。崇光真人，日后多加小心。”
　　我叹口气，朝他摆摆手。
　　盛宴到一半时，太上老君向王母献上一葫芦金丹。老君胸脯一拍，自夸自己的仙丹练就多少多少年，凡人吃下可多活多少多少岁，仙家吃下修为可大进多少多少，是不可多得的圣品。
　　前日因太上老君的童子得罪苍华天尊一事，本想耻笑老君反而被羞辱的月老一撇嘴，朝我和南极仙翁挤眉弄眼：“太上老儿又在那儿自吹自擂，要真有这么神气，当年斗战胜佛偷吃他几十葫芦，也不照样被凡间的几个小妖怪打得落花流水么。”
　　我笑：“月老明鉴。”
　　鹤发童颜的月老胸脯一挺，好不得意：“那是。”
　　我和南极仙翁对看一眼，摇摇头。月老没脑子，一张嘴好的坏的全往外抖。西方如来处清净，估计那孙猴子早就待得不赖烦了，月老没事儿找事儿，这话要传进猴子耳朵里，月老没几天好日子了。
　　当然那是后话。此刻太上老君把王母哄的咯咯直乐，王母一高兴，赏下老君进献的仙丹，在座神仙每人一粒，以显大度。
　　一旁的月老不情不愿地接过童子递来的仙丹，抽着嘴角一口咽下，嫌弃道：“难吃，茅厕一般的味儿。”
　　闻言，本要将金丹送入嘴里的我和南极仙翁再无胃口，纷纷放下金丹。
　　抬眼望去，苍华似乎对金丹没多大兴趣，八卦盘里的丹子一颗也没动过。旁边的王母嚼得那是津津有味儿。
　　我咽口唾沫，侧过身，压低嗓子问月老：“听闻月老掌管人间姻缘，想向月老打听件事儿。”
　　月老睁着滴溜溜的眼珠子说：“真人请讲请讲。”
　　“月老掌管男女姻缘，不知是否包括鸡鸭鱼鹅之类牲畜的姻缘呢？”玄女被贬畜牲道，算算差不多也是时候投胎了，只是不知道投胎成了个什么动物，这辈子是否安好。
　　月老扑哧笑了：“真人与我说笑呢，我只负责人间姻缘，牲口之间哪有什么姻缘可说。”
　　“这样……”我思量一番，又道，“那月老能否替我查查一名叫‘玉郎’的书生的姻缘？”
　　“玉郎？叫这名儿的人多着呢……”月老皱着脸，从随身携带的拐杖上扯下姻缘簿，埋进簿子里一页一页翻找。
　　“劳烦了。”
　　“玉郎玉郎……”月老嘀嘀咕咕地念叨着翻找，突然停顿一下，从姻缘簿里抬起脸问我，“真人要找的玉郎莫不是玄女下界私会的那个凡人？”
　　我一愣：“月老知道他？”
　　“诶诶，玄女那点事儿，好些人都知道呢。这样就好找多了。”月老哗哗哗翻开簿子其中一页，念道，“真人说的玉郎是小名儿，那书生本名‘李子玉’，今生姻缘么……”月老手指着簿子上那一行小字，“命范孤煞，一生清贫苦寒，注定孤独终老。”
　　我垂下眼：“是么……”
　　月老摇着头叹道：“谁让这小子遇上玄女呢，但凡是与神仙结过缘的凡人，都不会有个像样的下场的。神仙一旦动情呐，那是害人又害己。”
　　“是啊。”我饮下一杯酒水，附和道，“害人又害己。”
　　瑶池盛会终了，各方神仙纷纷散去。我随南极仙翁一路，正要离去，就见尊崇无双的苍华天尊步下上座，朝我们走过来。
　　我与仙翁退到一旁，低眉顺目：“恭送天尊。”
　　苍华在我面前停下，我低着头，看着他紫衫的衣摆处用银丝绣的翔龙图腾，栩栩如生。
　　苍华开口，十一二岁的声音清脆干净，他命令道：“崇光真人，既然做了本尊的随侍，就该随本尊一同回宫。”
　　我嘴角抽了抽：“小仙来时走得匆忙，还请天尊宽限两日，待小仙回峒萃宫好好打点一番，再来伺候天尊。”
　　苍华顿了顿：“既然如此，本尊闲来无事，便同你走一遭。”
　　我心下一抖，险些咬碎一口牙。
　　苍华踩着紫云光华万丈地飘在前面，我抬头，看他小小的身板伫立云上，那叫一个高贵冷艳。
　　我暗自磨牙。南极仙翁走过来，同情地拍拍我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