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有幸（倦收天×原无乡）》如此这般

5、五

　　那一日过后不久，道真双秀以巧夺无极变最高剑阵败翼天双魔于永旭之巅，至夜尽天明，曙光乍现，大魔无魇之眼离体而退，遂平息一场祸世。

　　略略调息过后，身上伤势已被压制，原无乡匆匆告别倦收天，赶回烟雨斜阳。
　　莫寻踪还小，他不能离开太久。
　　却没想到，回到烟雨斜阳后，却不见那个小小的活泼身影。
　　原无乡左等右等等不到人，这山上再无其他人家，这么小的孩子，会去哪呢？
　　翼天大魔败走时的怨毒眼神忽然飘过眼前，若是为了报复于他把他身边唯一的徒儿抓走，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此处，原无乡几乎眼前一黑，立时竟觉得被压下的伤势又要发作起来，可他却无暇顾及，迈着有些慌乱的脚步就要出去找人。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
　　“师尊，您回来啦。”莫寻踪像个泥猴一般，正迈着欢快的步子走进来。
　　心重重的落下，所有的担心都化作了怒气，一波波冲上脑海。
　　“你去哪里了？”原无乡冷着脸问。
　　“师尊，我和您说，今日有个上山砍柴的阿叔跌在山涧，我下山到他们镇上叫人来救他了。”莫寻踪高高兴兴地说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的师尊，仿佛他的师尊下一刻就要表扬他救人于危难之中。
　　“小小年纪不知道用功修行，整日到处乱跑，当真是需要管教，你今日把我昨天交给你的那本道经抄写三遍，抄不完不许吃晚饭!”
　　莫寻踪愣愣看着徒然严厉的原无乡，这是他从来都温柔淡然的师尊吗？一丝委屈爬上心头，莫寻踪开口道:“见义勇发，不计祸福，不是师尊您教我的吗？我做了好事，为什么要受罚？”
　　是他教的没错，但……
　　“抄四遍。”原无乡加了码。
　　“您再罚我，我就躲出去！”
　　“好啊，你能躲到哪里去？”原无乡也不和他争，就平静地问他。
　　“我……”莫寻踪一时语塞，南宗不待见他，北宗更不可能留他，除了烟雨斜阳，他这般年纪，又能去哪？
　　“我去找北芳秀！”涨红了脸喊出这一句，莫寻踪就跑了出去。
　　原无乡坐在原地，一声叹息。

　　倦收天走出永旭之巅，一眼就看到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抱着膝盖坐在门口，原本还安静着，抬头一见北芳秀，眼泪竟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他身上沾了不少尘土，和着眼泪一抹，当真成了花脸猫。
　　倦收天不语，只是弯腰把莫寻踪抱了起来，伸手擦去了他脸上的污迹。
　　不用做他想，必然是和他师尊闹了别扭，看样子，更是受了委屈。
　　倦收天瞥了一眼石壁后的一角白衣，也不说破，带着莫寻踪下了山。
　　他的好友一把年纪还和一个小徒儿置气，当真令他又是无奈又是头痛。要北大芳秀帮忙哄孩子，简直比刺他一剑还让他困扰，不过幸好，他知晓今日是八月半，幸好，那个沉默着拜托他的人是原无乡。

　　满城的灯火映得市井城镇恍若琉璃世界。热闹的集市人群和五彩的花灯最吸引小孩子的兴趣，莫寻踪惊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很快就把之前的不愉快扔在了脑后。
　　街上人来人往，竹条扎成的纸灯下，挂着灯谜，引得无数年轻男女去猜，除了赏月，赏灯的人，还有走街串巷摆摊的，耍杂的。
　　莫寻踪远远盯着一个卖糖人的老头，攥紧了倦收天的衣服。
　　城里的能工巧匠不同于山野小镇，老头一双巧手竟能做出龙凤呈祥的花样，再舀一勺子糖，两三下子，又是一幅嫦娥奔月，很快，就有个父亲买下了那个龙凤呈祥，弯下腰交到儿子手里，牵着手走了。
　　当莫寻踪眼巴巴望过来的时候，倦收天愣了一下，然后到底是抱着他走了过去。
　　将嫦娥奔月递到莫寻踪手中，老头看着金灿灿不怒自威好似神仙一般的道长，忍不住道:“道长好福气，令公子倒是和您一般的精神。”
　　倦收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道:“不，这孩子并非吾子，是我一好友座下之徒。”说罢，便带着莫寻踪离开了。
　　倒是那老头一时着恼自己说错了话，是啊，那样不染红尘的仙长，又怎会娶妻生子，说错了话，说错了话。
　　吃了糖人，莫寻踪十分欢喜，倦收天就和他说，“别再和你师尊怄气，他看重你，也担心你。”
　　莫寻踪天性豁达，并不爱记仇，此时早忘了和师尊生的那些气，只是有点担心道:“我顶撞师尊，还跑出来，师尊会不会不要我了，北芳秀，我要是没地方去……能不能先躲到你那里等师尊气消啊？”
　　倦收天失笑。
　　“好友，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躲在不远处假装看灯谜，实则竖起耳朵偷听的原无乡浑身一僵，有些不自在地走了出来。
　　“哈，被你们发现了。”
　　倦收天把莫寻踪放下，莫少侠看到师尊真的来找他，欢欢喜喜地飞跑过去，扑了个满怀。
　　看着重归于好，有说有笑的大小两人，倦收天觉得，好像小孩子也不是那么难对付，嗯，这一次涨了经验。
　　千灯夜作鱼龙变，将世界映的好似白昼。
　　原无乡牵着莫寻踪自一片明亮的喧嚣中向他走来，不知怎么，就忘不掉了。
　　“好友，这一次……真是麻烦你了。”
　　“无妨，难得今日闲暇，一起赏灯吧。”

　　八月半正是团圆佳节，游玩的人也大多举家共赏。

　　迎面而来的人群里，有小小的孩童，被一男子一妇人牵着，也来看灯会，应该是一家人。
　　莫寻踪看着那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的样子，有些羡慕，他一手被原无乡牵着，抬头看了看倦收天一向淡漠的脸，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倦收天垂在袖子里的手指。
　　北芳秀的手修长白净，又不显得瘦弱，指腹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和师尊永远冰冷冷的不同，北芳秀的手是暖的。
　　倦收天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反手牵住了莫寻踪小小的手。
　　莫寻踪这下开心了，他不知他的生身父母是谁，也从不去想，八月半这天晚上，他一手牵着师尊，一手牵着北芳秀，就觉得，他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同时牵了两个人的手，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很快，他的师尊和北芳秀就不能见面了。

　　刚一得到消息，倦收天就找上了北宗高层。
　　就算道真南北两宗已经分裂势同水火，就算他和原无乡分别为双宝持有者，可这与他和原无乡能不能私下见面有什么关系？就算原无乡是他的至交好友，就算……他存了不该有的心思，可他肩上的责任他都会担起来，重建北宗也好，讨回北芳秀的威名也好，他都不会放弃。
　　北宗总坛内，站在一旁的远风尘愤然道:“你与原无乡私交甚笃，南北道真人尽皆知，之前南宗一战更是为了他回转北宗，我不管你有什么私心，但就算你忘了北芳秀因何蒙羞溃散，难道连葛仙川是如何受辱自尽的，你也全忘了吗？倦收天，你将北宗，置于何地？!”
　　倦收天登时退后两步。
　　怎么会忘，怎么能忘？
　　……
　　“吾保不住北芳秀的名声，保不住名剑的高洁，就算留有这条残命，又有何用？”
　　“吾也相信你，一定能振兴北芳秀，你定能重现名剑风采。”
　　……
　　葛仙川赴死前的话语还言犹在耳，哈，他怎么能忘，南北道真的恩恩怨怨，不是早就不共戴天了吗？
　　名剑无名和银骠当家，不是早该……陌路了吗？
　　那倦收天和原无乡呢……又该如何自处……

　　式洞机来访烟雨斜阳，原无乡并不感到奇怪，然而他的来意却出乎原无乡的意料。
　　“银骠当家和名剑无名联手共退翼天双魔，消弭一场为祸苍生的战事，难道，不能成为南北恩怨化消的契机吗？”良久，原无乡如是说。
　　式洞机一派平静，好似只是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你只需知道，如今，‘原无乡’三字，难以服众。”
　　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烟雨斜阳内一片安逸宁静，只听得莫寻踪在房内念着道经，式洞机瞟了一眼过去，“那是……”
　　“是我的徒弟。”
　　“哦，你收的徒弟模样倒是与倦收天有几分相似。”式洞机不过随口一说，有几分调侃他二人交情好，连收徒弟都要选个与对方相似的意味。
　　原无乡却是心中一惊，一种负罪心虚感竟一点点爬上心头。
　　他与倦收天联手开阵是为了平息双魔祸事，修复南北两宗的间隙，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一点点的私心吗？
　　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希冀是与那人再相见，并肩作战吗？
　　式洞机离开的时候，回头看着略有些失神的原无乡，还是说道:“南北两宗已有协议，只要银骠当家和名剑收天不再过度私交，两宗便禁止私下打斗闹事，不再往来，你们以后只能为苍生聚首……望你，好自为之。”
　　原无乡独自静静坐了一日，烟雨斜阳的风景依旧，可惜，人的心境却和从前不同了。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倦收天的心情几乎都写在了脸上，他从来都是简单直接的人，不懂得处事圆滑，也不懂得伪装，无论平日如何压抑，这一日，他终是忍不住咬牙问到。
　　“吾想听你的真心话。”
　　原无乡只是像往日里那般淡然又带点玩笑的笑。
　　“下一回……我一定说真心话。”
　　下一回吧，假如……还有下一回。
　　这一次分开，若还有机会再见面，也许就真的只是战友，亦或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时间还是一点点走着，并没有一刻停下脚步，连小不点带着奶香味的莫少侠都开始带着股翩翩少年郎的风范了，他读完了所有原无乡收藏的道经典籍，学会了一晌贪欢和无限江山，连巧夺无极变都背着师尊练习的十分熟练了。
　　可这么多年里，他再也没见过北芳秀踏进烟雨斜阳，而他的师尊也从未拜访过永旭之巅。
　　他依旧时常犯错惹原无乡生气，却很少受罚，因为每次他一闯祸，不等原无乡罚他，他早脚底抹油跑到永续之巅避风头了，每次他来，北芳秀总是会照例先问他家师尊的情况，把那些千篇一律做饼酿酒练功的琐事认真的听完，然后就自顾自站在山顶晒太阳，任由莫寻踪大手大脚的把永续之巅当成自家，心情好时，甚至会亲自指点莫寻踪武功。偶尔，莫少侠年少无知也会惹得北方秀动怒，当熟悉的小太阳飞起来时，感觉到危险的莫寻踪会迅速地搬出自家师尊的名字，那些金色的小太阳就会消失，然后北方秀沉默不语的站在那里，不再理他，连金灿灿的背影都会暗淡下来。
　　而那时，南北两宗早已做下协议，道真南北双秀，只能为苍生聚首，不能有过度私交。
　　这一去，就是二十年。
　　莫少侠依旧做着自己行侠仗义的侠客梦。
　　虽然北芳秀总觉得他年纪轻轻不成气候，还板起脸来训他“初出茅庐，天下无敌，再学三年，寸步难行。”，但莫少侠始终觉得，凭自己南修真后起之秀的资质，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像北芳秀和师尊一样的高人，可以救济苍生，铲奸除恶。
　　莫寻踪确实天资聪颖，也肯下功夫练功，可他却没有机会成为一代高人执剑江湖了。

　　他死在逆海崇帆万人血祭的那一天。

　　死前他真的做了一回救济苍生，铲奸除恶的壮举，可惜，没有成功。

　　倦收天自沾染无数道血的尸骸中将莫寻踪抱了起来，很早的时候，他在烟雨斜阳一只手就能提起来的小不点，那年的八月半，他也抱着他去市井看过花灯……后来他年纪一点一点增长，偶尔也来永旭之巅，却知晓了分寸，自己的路自己走……怎么如今长大了，自己出来闯荡江湖了，反倒又让人抱着了呢？
　　倦收天一步一步走着，不明白心里空落落沉甸甸好像被割去什么的感觉是不是悲伤。
　　不是叫你回去了吗？
　　为什么又不听话。
　　他想着年轻人与他共同启阵退敌后讨取称赞的样子。
　　“我救了斋玉髓，随后便来到永旭之巅，还帮了一场旷世大战，不是应该，先好好表扬我吗？”
　　……
　　因为吾那时没有如你期望的那般称赞你一声吗？
　　还是因为吾……从来都没有称赞过你。

　　永旭之巅上云海翻腾，熹微的晨光在没有完全褪去的夜色里泛着瑰丽的色彩。
　　一抹冰蓝色的神识自倦收天怀中腾起，飘向属于自己最初的起点，也是最终的归处。
　　你看见了吗，有一个初生之犊，他代替你入世，截断了属於自己的光明大道；你看见了吗，有一缕无畏神魂，将道血浇沃在邪佞途中，如同烛光燃身，只求照亮苍生前路；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是谁看见了。
　　遥远的天际，第一缕初生的曙光从云端透出，正遍照历经许久暗夜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