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君子报恩，十年不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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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话说的好：乱年光阴短，盛世岁月长。同样的一段时间，放在乱世就被打得支离破碎，蓦然回首，才觉物是人非；而放在盛世，便如同悠悠淌过的小溪，细腻得可以数出其经过的每一块鹅卵石、映出其注目的每一位浣衣女。
转眼已十几年过去。一切都变得不像样子，比如袁绍挂了，曹操壮了，姓孙的当家主如今已是那个细皮嫩肉脑袋灵光的仲谋。不过，有些东西本质上还是如同原来那般，比如继续认真作着傀儡的皇帝，比如——
依旧寄人篱下的自己。越想越郁闷的刘备一口干了杯里的美酒。辛辣感从喉咙传至全身，激得他猛然回过神来。妈的，这里哪里是允许开小差的地方！
此刻，他正与刘表的两位公子推杯把盏，周围尽坐着些无名的文官；本来赵云一直站在刘备身后来着，可宴席刚开始不久，他便被文聘王威拉出去喝酒了。当然，这是经过了刘备的同意——怎么敢不同意呢？
看着英俊的属下一脸不乐意地走出去时，刘备忍不住苦笑：鸿门宴这种东西，向来不是你知道结局便能阻止它进行的。就凭区区三百人，难啊……
这时在大堂中，舞女换了一只舞蹈，欢快的节奏配上扭动的柳腰，一时间吸引了党内所有人的眼光。刘备慵懒地夹起一颗花生米，放入嘴中机械般地碾压着，又不禁开始发呆：如果、如果说啊，现在不知道身在何处的蔡瑁是项羽和范增的结合体，自己是老祖宗高祖，子龙勉强算是樊哙的话……那，张良呢？
在人力资源方面，刘备不得不承认自家文武比例想当不协调。云长、翼德、子龙，那个扔出去不是以一当百的猛将？可幕后出谋划策的人呢？子仲、公祐、还是那个似乎没怎么把自己当主公的宪和？这怎么想……都比不上曹操家的荀彧郭嘉程昱啊。
对了，都说荆襄卧虎藏龙，怎么在刘表这好像没见到几个有能耐的？难道我善识面向的本领不管用了？
刘备正想入非非，突然，有一个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手持酒盏、笑眯眯的伊籍伊机伯。
两个人碰完杯后，刘备正欲仰头喝酒，伊籍却不慎将酒水撒到了他的身上。他正要开口，只见伊籍面不改色，眼神却犀利了很多：“啊，一时不慎，使君莫怪。您不妨去后园更衣吧。”然后便自去向他人敬酒了。
什么啊，原来他是张良。刘备领悟力极强，他即刻一脸无奈地跟左右告退，疾步走向后园。
静候片刻后，伊籍匆匆而来，他用手帕帮刘备“擦拭”着湿了的衣襟，边擦边说道：“蔡瑁意图谋害您，现已围住城东、南、北三角，惟西路可逃，使君快走！”
刘备早有心理准备，他沉声问道：“的卢何在？”“门外既是。”“多谢机伯，”刘备握住伊籍的手，使劲晃了晃，“事不宜迟，告辞。”随后便夺门而逃。
根据多年逃跑的经验，刘备得出一个结论：凡是没有明处的敌人的地方都不是好地方。果不其然，看似安全的西门外，走上不足十里便是汤汤的檀溪。此溪向来以湍急宽阔著称，眼下已近夕落之时，水势更是见涨，白花花的一片，盖住了溪底深浅不一的石床，为骑马过溪更增添了难度。
可这地儿也没处躲啊。刘备撇了撇嘴，回头望去，骑兵阵扬起的尘土已近在眼前。“看来如今只能寄姓名于老天了。”刘备喃喃着，拍了拍的卢的脖子，猛地一拉缰绳，“冲吧，的卢！”
白鬃马一个扬起，前蹄落入滚滚檀溪中，惊得它一声嘶鸣。刘备再不管其他，加速挥鞭，硬逼着坐骑往凹凸不平的石床里迈。等到了河中央后，的卢似乎也知道自己再无退路，向前的劲儿更足了。
就在这时，刘备身后传来他最不想听见的声音：“使君何故逃席而去！”刘被回头，只见蔡瑁站在一排弓兵之中冲自己喊话。刘备忙转过头继续催马，大声说道：“我刘备与你无仇，何故加害！”
蔡瑁听后哈哈大笑：“使君可是听了小人之言？瑁可无此心肠。”他顿了顿，突转口风，“只是使君行为，实在不是为客之道啊。”又是几声大笑后，蔡瑁挥挥手：“弓兵准备——”
听到背后齐刷刷的拉弓声时，刘备瞬间放松了下来。自己活了四十六个春秋，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从织鞋贩履、默默无闻，到一方军阀、小有名声，自己似乎混得还不错？虽然兴汉大梦未就，但带着如今的身份入土，也应该可以告慰祖灵了。
只可惜了云长翼德他们，将他们丢在了新野，他们又该投奔谁呢？刘表？不，别说投奔了，以翼德那个暴脾气，一准提着丈八蛇矛杀进官衙啊。“但愿子龙到时候能劝住他啊……”刘备默默想着，放弃般坐直身子，再也不管的卢已深陷石床，自己的袍角已完全浸湿。怎么着，死的时候应该像个男人些。
可惜，他一生的好运气还没有耗完。
“咻！咻！咻！”突然，几只羽箭迎着刘备的面而来，擦着他的身子飞过。然后，他只听见背后“唔……啊！”的几声惨叫。刘备难以置信地睁眼，发现溪对岸不知何时多了一名持弓黑衣人，正迅速地搭箭瞄准。刘备再回头，只见蔡瑁身旁的弓兵尽数倒下，手中的箭脱离了桎梏，一一朝着天上飞去。
“可恶，什么情况！”蔡瑁揉了揉眼，大叫一声。
刘备尚且没有反应过来，的卢却被惊得奋力而起，一下子跳出陷坑，像失了心智一样拼命往溪岸冲去。刘备一个激灵，赶忙捞好缰绳，但也差点被甩下马鞍。硕大的水花笼罩在一人一马周围，像一道屏障一样让新换上来的弓兵根本没办法瞄准。而对岸的黑衣人仍在不停射箭，箭镞精确地撕裂弓兵的肩膀。
就在刘备即将被的卢晃得七晕八素时，的卢已然上了溪岸。可马儿已彻底失控，正当它准备一头冲进前方的密林时，黑衣人弃弓而上，一手猛扯缰绳，一手化拳用力集中的卢脖颈处的穴位。瞬间，的卢便像是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倒了下去，顺带着也将刘备狠狠摔在了地上。
刘备眯着眼睛，模糊中只见黑衣人又搭起了弓。
“哼，刘备，算你得到神助，今日且放过你！”蔡瑁见大势已去，再加之听后方汇报称疑似有三百人的队伍正往这边集结，于是摞下一句狠话，草草收兵而去。
溪岸归于平静。刘备只觉浑身酸痛，只好先坐在地上缓缓。他默默地坐着，看面前来历不明的黑衣人又一拳解了的卢的穴，牵着马向他走来。
仔细看去，黑衣人瘦瘦高高的，他头戴一定斗笠，斗笠上垂着黑纱，再加之里面用黑布遮去了面容，整个人便完全成了未知。至于衣着，他穿着一身短打，一双布靴，活脱脱一个夜行人模样。
影子一般的救命恩人看了看刘备后，单膝跪在了他面前：“使君，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烦请随我来。”是十分沙哑低沉的嗓音。
刘备静静地看着黑衣人伸出的手，过了一会儿后，终究搭了上去，借力站起。
“我相信你。”
随后，黑衣人带着刘备穿行在山地丛林中，路上无言。终于，在晚霞即将散去的时候，来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草屋。草屋里只有一张大榻，一张木桌，一套茶具，一盏烛灯，一个火灶，角落堆放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屋外，是一个带一口小井的院子。屋子四周是一片茂密的竹林，晚风阵阵，吹得竹叶飒飒作响。
这似乎是一个隐居之人的住处。刘备坐在榻边揉腿，看着黑衣人出门拴了马，打了水，点了灯，燃了灶。不一会儿，水烧开了，泡出带着山野气息的大叶子茶。黑衣人给刘备倒茶时，捋上去的袖子处露出白润细腻的手臂，握着壶柄的手指修长、节骨分明，在油黄色的光晕衬托下像是要熔化了的羊脂。在刘备看来，这双玉手天生就应该与笔墨打交道，而不是像刚才一般摩擦着箭弦。
两个人静静地喝茶。刘备看着黑衣人不停起伏的胸口，却不知他为何如此紧张。最终，刘备忍不住打破寂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过，现在可以跟我介绍一下您自己了吧。既然您知道我的身份还来救我，想必一定有所缘故。”
黑衣人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救命之恩这四个字，原应当在下来说。……将军可还记得兴平元年的徐州？”
又一次听到那不可挽回的历史，刘备不禁叹气：“徐州屠城，当然记得。”
“那……将军可还记得您当时搭救的那个少年？”
嗯……？听了这话，刘备开始仔细梳理自己的记忆。那一日，自己与云长翼德救了不少人，在与陶谦商讨之后便直接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不过，若说是少年的话……自己最先救下的那个孩子，好像就是？
“我在曹兵手下救出来的那个孩子么？挺聪明的，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记不清了……”刘备挠挠头，“莫非……？”
“不错。在下便是那个少年。当年，我立誓要报答将军。如今，也算是了了心愿。”黑衣人抱拳行礼，“在下林中，谢将军救命之恩。”
你问此时刘备有何感想？罢了，刘备并没有痛哭流涕——他只觉得，自己可以算是好人有好报，毕竟他对那件事不能像少年一样记忆深刻，也就没有他乡遇故知那种依依相惜之感。“林中么……”刘备温柔笑着，“原来你来到了这里。”
“与将军相别后，中于难民中找到了亲属，便跟随家中长辈逃到了这里，并在这一代定居下来。如今生活也算是安乐，在下喜静，便独自一人住在了这里。”
“真是再好不过。”刘备想了想，复道，“不过我记得你当年似乎并无武艺，现在这身本领如何学得？”
“自经历屠城一事后，中便深感不能回护自己与重要之人的无力，遂主动请教了师傅学武。虽然中力气较小，并不善此道，但至少也能抵挡一二了。”
“不，你箭法精湛，备十分佩服。”刘备回了一礼，“若非你勤学武艺，备今日恐怕就要身死檀溪之中。”
“将军谬赞。在下所为，只为报昔日之恩。”林中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道：“不过，中还有一个请求。”
“说吧。”“林中希望能成为将军的暗卫，保护将军的安全！”
刘备震惊地看着突然单膝跪地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事情突然发展到了这一步。许久之后，他听到自己沉声回应：“……为什么。”
“依中愚见，将军身旁的威胁不只今日而已。同样，有些事情，是无法交给明处的属下做的。中愿成为只有将军一人知道的暗卫，只听从将军一人的命令。”林中语气略显激动。
“以你的身手，若是投靠我，应该当一个副将。”
“中只是稍通武艺，并没有指挥军队的魄力和指挥。况且，中生性散漫不羁，恐难以适应严格的规定。在下卑微，完成不动脑子的任务到还可以。”
暗卫么……刘备陷入了思考。这么一想，出了军中的探子，自己确实缺少暗中相助自己的人。一是没有完美的人选，二是原先觉得没必要。安全倒是其次，如果将来真有些不能委托属下完成的事情，那暗卫还真的能解燃眉之急。况且，眼前的这个孩子，忠心不必怀疑，人也挺机灵的……不错。
“好，那你从今日起便是我的暗卫了。”刘备将林中扶起，“那么，现在可以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吧？”
刘备指的是林中尚未摘下的斗笠。他刚才一直觉得有些地方不和谐，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在屋子里还带着斗笠是什么情况！
“主公请恕中不敬之罪。然而，”林中已经改了称呼，他扶了一下笠沿，“在下容貌已毁，面目十分可怕，恐吓着主公。”完全无法说服的语气。
“对不起，提到了你的伤心事。”对方都这么说了，刘备也不想纠结下去，“可是，这以后我该如何确定来人是不是你？而且还有一点，既然是暗卫，你我之间应当如何联络？”
“不瞒主公，中在得知主公来到荆州后，便有了追随主公之心。但当时中尚无可效力的资本，于是便认真操练，并时刻关注着主公的消息。此次能够见到主公，也是因为在下多心，见城中突然集结军队，才来到檀溪附近。”林中抿了一口茶，“这些年来，林中偶得一个宝物，它可帮助我们相互联络。”
“哦，竟有这等巧物？”刘备好奇，微微向前倾斜身子。
林中从衣襟之中掏出两个东西摆到桌上。烛灯之下，可见那是两个长得像玉珏的物体，全身通透，泛着微微的橙黄。林中将其中较大的那个递给刘备，解释道：“卖林中此物的人说，这一对玉珏名叫‘听玉’，其中大的叫‘唤玉’，小的叫‘闻玉’。将两玉分别贴肉藏好时，当持唤玉的人出声默念持闻玉那个人的名字时，闻玉便会轻轻颤抖，这样持闻玉的那个人便知道了。”
刘备听后，将唤玉握在右掌心，另将闻玉放到两人相握的手掌之间。他小声说了一遍“林中”二字，果然感觉到左手下温润轻薄的玉珏阵阵微颤。“真是妙哉妙哉！备从不知晓世间竟有如此巧物！”
“若主公手持唤玉，中手持闻玉，则应无大碍。主公在明处，如果中有情况汇报，自会前来。相见时，中定会出示闻玉以证明身份。”林中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主公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刘备满意地点头。
“那么，现在，”林中整理了一下衣服，郑重地双膝跪地，“主公在上，请受林中一拜。”“林中请起。”君臣之间的契约，算是正是结成了。
当晚，刘备便在林中屋里歇息。第二天一早，林中送刘备出了丛林，临别前，林中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便是南漳，再沿官道走下去就可到达新野。主公慢走，林中与家人告别后，即刻便来追随主公。”
“好的。你且回去吧。”刘备拍了拍林中的肩，暗中感叹这孩子如今竟然比自己还高了。他接过缰绳，登蹬上马，行礼后扬镳而去。阳光沐浴下，是林中背手站立的笔挺身姿。
再说刘备。骑马前行不过三四里后，竟然遇到了赵云。更神奇的是，他竟然是从路旁林子里的一个庄院里出来的。赵云见到刘备，当即激动地甩了缰绳，单膝跪了下去：“云听蔡将军说主公往西边而去，便立刻差遣了人手一路追了过来。主公无恙，实乃云之幸也。”
刘备忙扶起赵云，温和地笑道：“让子龙担心了。备遭蔡瑁算计，好在老天有眼，让我逃过一劫。”他又想了想，“现只怕新野有变。子龙，你随我速回新野。”
“新野有关张二位将军在，并无事端。”赵云放心地笑着，“不过，”突然，他的神色变得有些狡黠，这让刘备十分不适应，“主公难道不好奇云昨日借宿谁家么？”
刘备往庄院望去。
只见院子前的小径上，站着一位松韵鹤姿的老人。他悠悠然拢了拢广袖，浅施一礼，声音稳稳地传了过来：“使君大劫已过，不妨到水镜院中坐坐？”
刘备惊喜又感激地看了赵云一眼，连忙走上前去：“求之不得。”
这一刻，刘备感觉到，命运的天平，开始向他倾斜了。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君子报恩，十年不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