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小城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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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后一次从家属院的大门走出来时，周冉回头看了一眼被刷成黄色的院墙。
秋日的空气最是清爽，蓝天白云晴朗万里。周冉把肩上的吉他包扔进后座，坐进车内咬了咬牙再不回头。
你知道曾经的记忆一去不返，你知道曾经的人们不会归来，你知道你终会离开这里，你知道这里有你曾无数次的不屑过厌弃过委屈过缅怀过追忆过的东西，但你从不知道，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让你猝不及防又怅然若失。
初二那年暑假去学吉他，十指指尖全部磨出了茧。总共学了十二节课，五音不全又记不住和弦，唱《隐形的翅膀》跑掉严重，闷声弹了八节课的《兰花草》。后来听说，很多同学的吉他入门曲是《童年》。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将吉他包上的落灰擦掉的周冉心想，要是自己一开始也学《童年》，说不定对吉他坚持的时间还能再久些。
二
周冉一直觉得，家属院是个很有时代特色的词。
她和洛乔就是在家属院长大的，像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是披着理性外衣的感性患者，一个是自诩假装浪漫的现实主义人士，两人观点常有不合，却明白始终只有对方最懂自己。
幼儿园老师拿了一根棉花糖进来，说是一位来做客的阿姨给大家买的。小朋友们一人分到了一口，抹了抹嘴巴就没了。等不到家长来接，周冉撺掇洛乔一起走回去。家属院和幼儿园在同一条小巷，相距也就一百米，路上洛乔把藏在衣兜里的外国巧克力拿给周冉吃。周冉含着巧克力屈起手肘给洛乔示意：“你看，这像不像大象，这是眼睛这是嘴巴，还有一个长鼻子。”洛乔学周冉的样子抬胳膊：“是啊，真像。”
单元楼独门独户，洛乔住在旁边单元。家住一楼的周冉从小讨楼上邻居喜欢：二楼阿姨包了饺子摊了饼会给她家送一份，每次去三楼哥哥家玩总能收获一大袋文具，家门进不去在楼下等妈妈回来，被四楼阿姨捡回家，从冰箱拿流氓兔雪糕给她吃。邻居姐姐结婚大家参加喜宴回来，有叔叔手里拿着两包喜糖逗周冉和洛乔：“叫我一声。”
“叔叔！”“叔叔！”
一人多得一包喜糖，喜孜孜在楼下玩跳格子，嘴里嚼着最爱吃的玉米软糖。
三
在家属院住的最后一晚，周妈妈和周爸爸在厨房择菜，说着给某阿姨家的哥哥介绍对象的事，周妈妈突然叫周冉：“你喜欢丁丁哥哥那样的还是满满哥哥那样的？要不咱留下一个？”
周冉开始以为妈妈在开玩笑，直到妈妈分析两个优缺点时，她才意识到妈妈认了真。大人总是这样，上学期间不许恋爱，一毕业就想你结婚，婚后要备战希望工程，生了第一个宝宝还会催你抓紧要老二。
晚上周冉出门散步，洛乔旧房间的灯光亮了，看身形影影绰绰是个小男孩——洛乔家的房子早就卖出去了，大院里的那些叔叔阿姨基本上都搬走了。
洛乔的电话就在这时打过来，两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周冉刚想让洛乔猜猜自己在哪，就听到洛乔说：“冉冉，我要结婚了。”
四
许久不见的女孩洛乔要结婚了，新郎不是她当初爱的死去活来的赵蕤。
周冉一直不喜欢赵蕤，不仅仅因为赵蕤是插足她和洛乔关系的第三者，也不仅仅是因为赵蕤和洛乔谈的是一场时间线定格在高三的“黄昏恋”。上天注定你和有的人相看两相厌，上天注定你和有的人气场不和——周冉感觉的出，赵蕤应该也不喜欢她，两个人在洛乔跟前依旧勉力敷衍。
洛乔恰是情窦初开时，少女情怀总伴随着诗篇，为赵蕤写过厚厚一本日记。赵蕤投之木瓜报之琼瑶，经常给洛乔买些小零食吃，还和洛乔定了大学之约。
周冉站在天台听洛乔讲和赵蕤两个人发生的悲悲欢欢。天台连接了两大教学楼，下方是个礼堂，前几天有个凭物理竞赛考入某知名学府的师哥回校演讲，推销自己创业的线上辅导课程，顺便拿“理想”这个词做筏子给同学们打了一腔鸡血。
那场演讲洛乔和周冉都去听了，在现场很受鼓舞，回到教室后三分钟热情过去，依旧看着书本发愁。自习课上，洛乔心不在焉地在A4纸上列着政治的大提纲和小知识点，周冉心情浮躁的只想写言情小说——晚上一气呵成的写上两三千字，有时爱装文艺腔，乱掉书袋瞎用典。坐着回家的班车给身边的洛乔看，洛乔说主人公性格里有作者投射，在乎的越少说明在乎的越精，由此可得周冉所求越大。
周冉对此不置可否，本来故事就是写给自己看的，她笔下的大霸总颜好个高家世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哪怕现实遇不到，意淫意淫也是好的。写着言情小说的女孩不相信爱情，本就是一个足够有意思的笑话。
晚自习下课洛乔每次都和赵蕤一起走出校门，坐在班车上她乐于对周冉分享和赵蕤的恋爱故事。今天闹矛盾了明天又和好了，周冉也乐于给小说增添点新素材，洛乔总嫌她写的东西不接地气，那她就写写高中生活给洛乔看。
洛乔在上车前买了一份烤冷面，特意拿了四支签子，和周冉脑袋凑在一起打牙祭。一片冷面一个鸡蛋加根肠，小摊老板料加的足，醋味又重又香。周冉一边嚼着烤肠一边叹气：“快点高考吧，真受不了了。”
每天觉都睡不够，拿咖啡当水喝都不行。
五
高考前夕高三学子们进入一个月的静悟期，单人单桌不安排课程自己复习。在四周同学屏声静气学习的时候，周冉正大光明的看一本英文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她看书向来生冷不忌，用训练自己英语阅读能力的理由来自欺欺人。她的心态濒临崩溃，趴在桌子上眯眼补觉，想起自己第一次闹绝食，是和父母吵架，把自己卧室门反锁了，结果被爸爸拿钥匙把门打开。第一次离家出走也是，吵着吵着架夺门而出，爸妈根本不追也不出门找，身无分文的自己几小时后灰溜溜回去了。
大概每次她的叛逆都是大张旗鼓，因此总能被铁血镇压。
洛乔恋爱的事被家里知道，勒令洛乔分手。夜晚放学周冉再没见洛乔和赵蕤一起走过，高考如期而至，流程已在心底模拟千百遍，按指纹的那一刻周冉心底犹若刑满释放。考场闷热，手心一直在出汗，周冉心里倒没觉得自己多紧张。
为肠胃着想，两天没吃生冷食品，解放后周冉兴致勃勃的拉着洛乔去商场新开的港式甜品店吃水果捞。赵蕤来商场找洛乔，两人发生争执，周冉替洛乔强出头，洛乔哭着跑开了。周冉面对赵蕤振振有词：“我不介意你不喜欢我，因为我也很讨厌你。但是我尊重你不喜欢我，这就是我的素质。”
小姐妹之间感情再好，也不该插手好友和男友的事。好多道理只能通过吃一堑长一智来懂。
六
周冉拧开了床头灯，起身去餐厅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天蒙蒙亮，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梦到过洛乔。
中考之后夏天，两家人报了旅行团去坝上草原。山海关那边有一个庙，导游说里面的“全家福”很灵验。
洛乔去抽姻缘签，被周冉笑话“红鸾星动”。周冉抽的是事业，解签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开始态度还很好，说话声音很温柔，说一般像周冉这个年纪的都是要么求健康要么求姻缘，来看事业很少见。待到看完签文之后，年轻人说的话又变了，言语之中有欺负周冉小孩子的意思，反正是不解签了，又催周冉快走，后面还有人排队。
周冉拿着签走了，出门前一气之下脑子一热把它给留在一张空桌子上。上了大巴车又有点后悔，虽然没能解成签，但自己看看解解也好啊。这下倒好，签文是什么内容不记得也不知道。洛乔安慰周冉，那种地方都是骗人的，骗你花钱消灾拿你当冤大头。只是周冉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个解签的态度会突然变了。
留下签也有留下签的好处，算是把命交给天了吧，会少一些自我暗示。每当周冉想起那签时，就这么对自己说。解了签的洛乔不见得多开心，悄悄告诉周冉解签的人讲她有劫煞星，要她去求块平安符，她才不信这些，也把签文扔掉了。
周冉后来特意搜过劫煞星的意思，易遭小人易失财，看起来和姻缘无干，但洛乔婚姻不顺也是事实。
洛乔的婚礼周冉去了，不是伴娘，座位被安排在洛乔身旁，洛乔换了衣服全场敬酒基本没有坐下歇过。逄振宇把戒指套在洛乔无名指好一会之后，洛乔才回过神来。逄振宇神情有隐隐不耐，两人交换完结婚戒指，他敷衍的在她的唇上蜻蜓点水的啄了一下。
半中半西的婚礼，先在酒店花园举行仪式，再去酒店大堂就餐，新郎父亲在舞台上讲些百年好合的话，周冉打开了座位上的伴手礼。小卡片印着新郎新娘的结婚照，笑容分明甜蜜，她却是觉得貌合神离。
洛乔每周和她聊天，却一直很少提起逄振宇，身为看众的周冉能体会到小青梅的苦衷——高嫁高攀奉子成婚这种事，没什么好讨论，曾经在爱情里飞蛾扑火被伤害后宣称不婚主义的洛乔为了宝宝妥协了一次。
七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一年前。
临近年关，平安城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喧杂，路边叫卖年货的声音此起彼伏。洛乔穿着新买的白色羽绒服皱眉避开路面的脏水洼，刚打不久的耳洞戴着精致的驯鹿耳钉，她和周冉一起鄙夷着这些乡音风土与人情。她们高不成低不就，想要逃离这座没有边界分寸感的三线小城再不归来，向往大都市光鲜亮丽钢筋水泥礼貌又冷漠，宣称对故乡和泥土毫无感情。
大年三十早上，周冉被接年的鞭炮声吵醒，趁天亮前去奶奶家早餐。早上做鱼吃，锅里除了大米饭还会放小米，象征有金有银。全家人吃顿年夜饭，一桌十道菜，零点之前放鞭吃饺子。饺子是下午大家坐在客厅一边聊天一边包好的，最多的是白菜肉，钱饺子也只有白菜肉馅儿里有。除此之外，还会准备红枣、年糕、花生，切小块和红糖一起包在饺子里，寓意红红火火步步高升。
初一上午有亲戚来拜年，周冉躲在房间里拿手机和洛乔聊天。洛乔爷爷奶奶家不在市区，走完亲戚回平安城得到大年初六。周冉自己去街边轧马路，一排商铺都是关门歇业的状态，环卫工人清扫着一地红纸。
每到正月十七，周家会做把面发好捏成两种小动物的形状，周家人叫它们“神虫”和“圣鸡”。每个家庭成员一样一个，留着惊蛰那天吃。二月二龙抬头，神虫像蛇，绿豆做眼，牙签扎两个小孔做鼻子，切一小片红枣当舌头。雄性比雌性多了两个角，是把面擀平穿上牙签用剪子剪出来的，并不好吃。圣鸡是升级的意思，做法是神虫的简化版，只有头眼睛和小尾巴，长得像只蝌蚪。神虫身上会夹硬币，奶奶总说它能生钱，剩下的面做个小的给周冉让她放存钱罐里。
周冉给那只小神虫买了一个新家，然后把新家连同小神虫一起送给了洛乔。
存钱罐重回周冉手上的时候她整个人已成木然，律师的口张张合合，她的视线定格在打开的存钱罐上——存钱罐里是她送洛乔的小神虫和洛乔给她留下的公寓钥匙。。
在洛乔去世后，周冉第一次踏足洛乔的小公寓。鞋柜里的粉红色拖鞋和橱柜里的黑色马克笔都是洛乔为她准备的，洛乔的日记本还静静躺在抽屉里，扉页被洛乔用钢笔写上了一句话：“青鸟从不落地，永无归期，一生浪迹。”
八
律师告诉周冉，洛乔在遗书上委托周冉全权处理自己所有的私人物品。
周冉花了一夜时间看完了洛乔的日记，拼凑出洛乔只愿在死后让她看到的回忆。
大院里叔叔阿姨都说洛乔文静周冉活泼，结果看似乖巧的那个谈起恋爱来轰轰烈烈，像假小子的那个任岁月磨平棱角做了淑女。
高考放榜，周冉挑挑拣拣，去了本省的一所二本高校；洛乔比她好上一点，擦线进了一本，却没能和赵蕤共处一个城市。
大一新生开学前三月是分手高峰期，和赵蕤重修旧好的洛乔没能摆脱这个魔咒。国庆假期洛乔定了火车票去赵蕤学校进行挽回，分分合合总会有藕断丝连。女孩子的爆发是把失望积少成多的结果，旧情消磨后真的放手，发现割舍并没有太困难，之前的强求不过就是一个不甘心。
大学毕业，周冉和洛乔都没有回平安城。决定北漂做十八线小编剧喜中大奖草草嫁掉的是洛乔，在附近城市考研又考公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的是周冉。
感情基础不牢固的婚姻是一出悲剧，丈夫偷吃，婆婆强势，宝宝哭闹不止，新手妈妈被七嘴八舌指手画脚，孕期抑郁的洛乔满腹委屈连发泄自身情绪的渠道都找不到。老一辈人过得太苦，年轻一辈想轻松点就会被指责自私。在日记里，洛乔自艾自伤自己没有公主命却有矫情心。
这天晚上周冉宿在洛乔的房间，洛乔床头坐着的大棕熊冲着周冉微笑，这是她送给洛乔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周冉抱着大棕熊一边哭一边睡去，梦里回到了平安城，她和洛乔围着棉花糖机，公园架了两个秋千小朋友们排着队轮番玩；画面一转变成了爸爸妈妈吵架，吵的很凶，她给奶奶打电话，又给姥爷打电话，两方老人都偏袒爸爸。反正不管是谁的错，都是妈妈的错。
哭醒的周冉看着手机里的相亲信息，现实既骨感又震慑力十足，可以把人打击的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她第一次考虑兔子吃窝边草的可能性：青梅竹马门当户对除家境相当三观相仿知根知底外还有另一项好处——两人相识省掉了解步骤，家长相熟简化了婆媳关系，内部消化没那么多激情碰撞但起码也没什么人身财产威胁。
想想洛乔的境遇，周冉叹了一口气，好像……如果结婚是必须选项，在没有男朋友的前提下，找个这样的谈婚论嫁搭伙过日子是最优解？
不过，竹马们大多如花美眷在身侧，未必能同意自己的婚姻价值观，和自己共乘一条船。
九
临走前周冉带上了洛乔的日记本，回头看了这间屋子最后一眼。
洛乔用稿费按揭的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黑白灰的装修风格，落地窗干净明亮，都是她们当年约定的样子。坐在地毯上边吃零食边看老电影，冰箱的冷冻层放满冰激凌。
周冉现在已经很少写东西了，青春时代的一腔傲气变成对整个世界的妥协。父母整天耳提面命新的一年国考竞争压力几百几千比一要她好好珍惜，周冉考核复习累了平躺在床上放空自己，年轻气盛时候和洛乔约定以后要有人疼有人爱有钱赚有功成有名就，对着千万粉丝用感慨又怅惘的语气讲讲小时候生活过的平安城——她从没想过，洛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写的正是平安城。
洛乔笔下的平安城太温馨太美好了：两个小姑娘形影不离，在电影院抢对方的爆米花吃，中二的年纪对着田野大喊“让我们死了以后再好好活”……她们经历坎坷撞过南墙也曾叛逆也曾迷茫，生于小城长于小城外出闯荡摸爬滚打在不如意时回忆小城。
许久没有回来看看的洛乔不会知道，平安城现在变了好多：小巷胡同成了高档小区、公园里开了放着难听歌曲的咖啡厅、市政府搬出原市中心在郊区建了新的办公场地……全国都是这样，和十几二十年前比起来，居民整体素质有了相较提高，乡镇的人进了城，城里的人搬去了更大的城。
毕竟，普鲁斯特说过，对逝去年华的追忆，无需与真实记忆如一。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小城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