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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哭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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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一旦沾上手,不知晓个彻底就是不舒坦。
很闲的县太爷亲自去了趟福缘寺,见着那位给杜夫人点化的大师。他把听来的细节同大师一五一十,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大师双目微阖,右手轻捻袈裟,沉吟片刻,说出一句似懂非懂的话:“此事之源,或许得从哭声入手。”
哭声?杜宅周围那找不到来由的哭声?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好吗。
兜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问题。县太爷心情十分郁卒,但如果不弄明白,估计后半个月也别想痛快。
思来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县太爷抬腿去往杜家。
这天恰好是杜老太爷停灵最后一日。
杜家宅子连做了两场丧事,砖缝里都弥漫着刺骨的丧气。廊檐四周挂满了白布围子,敞厅摆着灵堂,白布白花凝重素缟。穿着孝服的杜家人或立或跪,安安静静,往来也没有半点声响。整座宅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悲悲切切地回荡。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县太爷低声问门房:“这哭唱的人是谁?”
“回县太爷,是老爷请的哭丧人。老太太出殡时,领哭的便是他。老爷说他哭得热闹,便让他再来了。”
县太爷了然点头,仔细听,的确续续幽幽,哀婉断肠,光听这哭声,就不禁悲从中来。
县太爷怕收不住情绪,急忙退了出去。
等到杜老太爷丧事俱毕,县太爷方遣人把那名哭丧人请到了衙门。
县太爷与他相对而坐,问道:“不知这位兄弟是哪里人士?尊姓大名?”
哭丧人显得很拘谨,来回搓着双手:“草、草民名叫江巢,湖州、湖州人。”
“啊,原来是江兄弟。江兄弟不必紧张,本县今日请你来,主要是听闻你哭丧技艺一流,真正让人见哭兴悲,泣断衷肠。于是就想要得一见,略略一叙。”
对面的江巢更加不安地摸着耳廓:“这没…没啥……做白事的,晦、晦气。”
“哎。”县太爷不同意:“这没什么晦气。三百六十行中人,靠的都是手艺。可不是人人都能像你一样,为着素未谋面之人,能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说明江兄弟必是一名性情中人。”
也不知这句话牵动了他哪根心弦,江巢的眼眶突然红了起来,紧接着,两泡眼泪就爬了一脸,坐都坐不住,直接趴到了地上嚎啕大哭。
县太爷和方小和齐齐傻了眼。方小和连忙上前拽他:“哎哎,你、你怎么了?别哭啊,好端端的哭什么。快快起来!”
江巢哭得伤心欲绝,痛声道:“老爷,我江巢不是为杜家人哭丧,而是为我的女儿哭丧啊!”
县太爷一愣:“杜家的丧事,怎和你女儿扯上关联?”
江巢哽咽着说:“小女名叫小莲,她的母亲李氏,原本是杜员外的老婆。”
方小和惊得一叫:“啊?你抢了杜员外的妻子?”
江巢连忙说道:“不是那么回事!杜员外过去曾到湖州做了几年生意,期间与小莲母亲成了亲。后来为了跑货离开了湖州,一走就是七八年。小莲母亲以为杜员外已经身故,加之当时又有一个儿子,孤儿寡母生活困窘,便在媒婆的撮合下与我成了亲。”
“可谁知到了第十年,杜员外又回到了湖州。原来,他在外赚了钱,发了家,花钱捐了个员外郎,并又再娶妻。只可惜铁树不开花,新老婆迟迟没有生个儿子。杜员外这才想到了与小莲母亲生下的这个孩子,便到湖州打算接走儿子。”
“那孩子也是倔脾气,死活不愿跟杜员外走。而那时我和小莲母亲已经生下了小莲。那闺女……长得可标致了,水灵的眼睛和小嘴儿……唉,可怜我们家实在太穷了,小莲母亲身体又不好,孩子一出生就断了奶,小胳膊小腿瘦得……”江巢说着,泪水噗噗直往下掉。
“要说都是我的错,我的私心,想着小莲能过好点儿,就鬼迷了心窍让小莲母亲去说……说如果杜员外要带走儿子,就必须认下小莲这个闺女,把她也带到杜家当富家小姐……杜员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当时也没多想,只觉着杜家家大业大,不在乎多一口吃的,就算是当个丫头也够了…一年后,小莲母亲病逝了。我心里还是挂念女儿,就沿着当年的点点线索,一处一处寻找,终于在广林找到了杜家。那时,正好遇上杜老太太过世。我便趁着哭丧的名头进了杜家大门,想偷偷见一见小莲……”
县太爷暗暗叹了口气,问:“那你可有见到女儿?”
江巢突然又扑倒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老爷啊,这件事错由的确在我动了邪心妄念。但小莲是无辜的!想不到杜家人蛇蝎心肠,听信算命妖言惑众,居然让小莲给杜老太太殉葬了啊!”
县太爷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惊悚得呆若木鸡:“殉、殉葬?你说杜家人拿你女儿去殉葬?!”
江巢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道:“杜员外不知在哪听了个算命的说,要想从此官运亨通,必须重整祖坟。可杜家半世飘零,哪里还找得到祖坟在哪。那个算命又出了一计,说可以再造一个祖坟,但若坟中只有一代人,怕是镇不住。所以杜员外从一开始就打了这个黑心主意,用养女的名义养着小莲,待到祖辈人过世了,便给小莲按个小姐名头殉葬,这就算是坟里有了两代人。从此,他们杜家就有个‘早夭’的三小姐!”
县太爷定了定心神,问道:“那你后来可是潜入杜家,装神弄鬼吓死了杜老太爷?”
江巢高呼:“冤枉啊大人!草民只在杜老太太丧事后,曾有几日徘徊于杜家外,忍不住流泪思念女儿,并不曾威吓杜家一人啊!”
江巢所说之事太过不可思议,但结合种种思量,似乎又没有毁谤的价值。如果小莲真是被殉葬,那可就涉及害命。于是,县太爷决定以此为佐,拿来杜员外升堂问案。
也许是良心未泯,又也许是被最近的事情折磨得元气大伤。没过几句,杜员外就老老实实招了。此后的案情进展异常顺利,不出两三日,人证物证均已具备,只差最后开棺验尸。
开棺那天,县太爷亲临到场。一座青白玉石铺就的大墓之下,并排两座坟茔。衙役们等到县太爷点了点头,便动手撬动坟茔上的砖石,而后抄起铁锹往下深挖。过了一阵子,铁锹触到了硬物,又挖了几锹往下一看,众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一口巨大的棺椁中,本该置于正中的杜老太太遗体,不知为何被反侧到了一旁,面部朝下扑倒在棺椁之外,里面的棺木也莫名卸了底,露出深黑的棺椁底部,可爱的小莲静躺于内,一如睡着般安宁。
县太爷也是后来才听说,似乎是哭丧人的眼泪滴在了老太太身上,所以让她进不得阎王殿,因此才半道回了杜家。至于个中原因,就不再深究。
再次变得很闲的县太爷,特意前去福缘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了一番。大师听罢只是微微一笑,又说了句半懂不明的话:“衙门该管的,县太爷管了。福缘寺该管的,县太爷也管了。此后,还请县太爷多加担待。”县太爷也跟着哈哈笑了几声。过后怎么也没想明白,这个担待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