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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凤凰佩(十六) ...

  •   鸡啼时分,晨曦未张,穆府已经醒了大半,下人们开始为一天的日常忙碌起来。

      昨夜的穆府,进了同一片梦乡,却酝酿出不尽相同的情绪。

      有忐忑难安,忧家忧国辗转难眠的,有算计着什么彻夜不曾闭眼的,有睡眠之中,梦见儿时情景而在梦中忧愁思虑的,不过,也有那听天由命,简单地只管好每一日的吃饱睡足而真正获得一夜好眠的。

      有人带着宿命的悲凉感艰难入睡,一夜难安,有人怀揣对未来仅有的一丝期许,整夜都似乎处在半梦半醒之间,唯一睡得安稳甜蜜做着轻盈若浮云的美梦的,怕是只有凤皇一人,睡梦中的他还未料到,自己的一个不算刻意的举动,正要改变他人命运的运行轨迹。

      而穆之芳,夜里,半梦半醒间他仍做了一个长梦。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个梦里,天地起初是一片混沌漆黑,伸手难见五指,他以为自己掉入了一个无尽深渊,因为他能感受到一股比这黑暗更深更浓的压抑。

      突然间,火光熠熠,在一片炸开了似的光芒中,他先是看到一个背影,那便是火神赤帝,梦里的穆之芳这样觉得。或许是早前顾氏的话让他如此肯定,又或许是其他原因,总之梦里的他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当这个背影转过身时,他便只能看见那双眼睛了——并不是眼前只剩了这一双眼睛,而是它们像磁石一样紧紧吸引住了穆之芳让他没办法移开视线。

      白光中空气在缓缓震荡,一个天外之音传来,“持戒者,执戒约,赤帝施化,百世戒忘……”

      穆之芳动也不能动,那神明却说了什么,反反复复,不停地念诵。梦里的所有声响都像是一个谜语,在他的梦中回响,萦绕不去。那好像是个难解的谜题,梦里的穆之芳理解不了。早晨醒来,穆之芳已经忘了梦中情形,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夜里有梦。

      此时的穆之芳站在凤皇的房门外,穆文先命他来请太子和公主前去用膳。

      清晨的白光渐渐从东方散落到天井中,柔和,温暖。穆之芳在天井中立着,易戎和雍青就在对面,身形笔挺的雍青双手抱胸站姿如松,易戎则靠着门,低头把弄腰间佩刀。见穆之芳近前两人却也不上前盘问,像是没见着似的,不是因为他们不待见这个“外人”,而是他们知道不久之后,此人便同自己一样了,太子的人,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没有受人盘问的道理。

      “请殿下至偏厅用膳。”穆之芳眼望天井中的青砖,隔着门施礼请人。

      昨晚在门外守了一夜,易戎正闲得发闷,正好找个人说说话。不过他看这穆之芳恐怕比雍青还要沉默寡言,应该很难跟他说上几句话。也难怪他郁闷,他就想不通怎么太子爷总招这么些石头一样的人,一个比一个话少,冷得冰似的。易戎自己是个话唠,有话非得说出来,否则憋在肚子里,不多久就要把他憋坏了。雍青向来深藏不露少言寡语,再来个比他话更少的穆之芳,自己怕是就要被憋死了。

      想了想,易戎还是上前去。

      “喂,你叫穆之芳?我是易戎……”

      穆之芳似有若无瞟了他一眼,“知道。”

      “额……今早吃什么?”

      “赤豆粥。”

      “挺……挺好,早上宜清淡,”话还没说上两句易戎就后悔了,都怪自己没话找话,这也太尴尬了,“那什么,殿下刚起。”他撇了撇鼻子。

      “我在这里等。”

      快来人救救我吧!有个声音在易戎心中哭喊,日后要他跟这人共事倒还不如找块冰放旁边。不行,易戎突然转念一想,这穆之芳还小呢,一定是他身处的环境导致了他这种性格,只要好好调教让他多说说话,说不定还是有救的。也许是他们有所相似的身世背景使得易戎对穆之芳有了种别样的情绪,这种情绪或许叫同病相怜,所以即便前路艰辛,易戎还是决定硬着头皮也要上了。要是真成功了,说不定自己以后还能有个小跟班呢。

      “对了,昨天那人是你哥哥?他为什么那样对你,还叫你野……”

      “狗”字未出,易戎立时又懊恼了,自己真是蠢得可以,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穆之芳冷冷瞥了他一眼,他仿佛从那眼中都看到冰碴子了,他现在只恨不得一头撞在这天井的地砖上算了。

      “我母亲是汉人。”穆之芳缓缓道。

      这冰人竟然回话了?!他没生气吗?易戎都要怀疑自己听错了,马上说,“我……我爹也不是鲜卑人,我们俩还是挺……挺像的,哈哈……”

      易戎感觉自己的嘴角都在抽搐,对方却不再理会他了。

      易戎还想说些甚么,考虑到总是弄巧成拙也只好作罢,总之,培养自己小跟班的计划算是失败了。

      房内的凤皇正在更衣,光线透过雅致的雕花窗棂落进来,房间里虽然仍有些黯淡,奇异的光影却将这名绝色少年的脸照得异常瑰丽,雪样肌肤白中透着生气,不再似原先戴着假面具时那样森冷。凤皇的五官还不像成年鲜卑男子那样深刻,但是俊俏挺拔的模样已经初见端倪,可以想见,待他长成了更是比现在要美艳百倍千倍。

      从来对于鲜卑男子的溢美都过于女子,从这对姐弟二人就可推之。长生公主自然也是美丽大方,无论置身哪一国的后宫,必定是艳压群芳,叫后宫粉黛尽无颜色,而凤皇的姿色还比之更甚。长生的美,美得雍容,凤皇的美,美得凄艳。要论五官,长生确实略逊一筹,恐怕就是因为男子与女子的区别,女子相较男子总是生得比较温和柔润,而凤皇的长相,只能说是天的神奇造物。

      然而这天的造物年纪尚小,隐隐约约兼有女子和孩子的样子,虽不是出于本意,却让人看出些娇媚的模样。这一点令凤皇烦恼不已,他盼着自己快些长成七尺男儿好摆脱这副女子的娇态。然而不仅是容貌,由于身形纤细,凤皇时常被认作女子扮男相,因此他有时甚至故意做出迷糊的举动,动作更是大大落落不拘小节,结果却是豪迈过度,糊涂有余。

      就像现在,这小太子笨手笨脚地将衣裳上身,本来衣窄袖小与他纤瘦的身材十分贴合,现在被他胡乱地往身上一套了事,这里皱了一片,那里斜了一方,便有些让人不忍直视。那一头青丝也是,也不拿木梳先理了就胡乱地用束发束在脑后了,有些还懒懒地散落在他肩上。

      正当易戎在门外懊恼的时候,凤皇却在房里变得有些狂躁起来。他正在束腰带,却左缠右缠怎么也弄不好,本来就乱七八糟穿在身上的衣服被弄得更乱了,他被自己气得抓狂。

      “这衣服怎么这么麻烦……雍青!”

      屋外巍然站立的那个人闻声扯了扯嘴角,明显是在掩饰笑意。他推门进去,看见凤皇一手提着重又被他从身上扯下来的大带正苦恼地看他,再看看那身乱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好笑地皱了皱眉。有时照顾这小太子非得像照顾孩子一样,但他很乐意这样照顾他,更想永远这样照顾他。

      雍青走近凤皇身前,重新为他穿戴整齐,衣角都拉得平平整整。

      易戎也进来了,看见这一幕便哈哈哈大笑起来。“刚才谁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要人帮忙来着?太子殿下?”

      “你要再笑话本太子,罚你三日不准说话。”

      “我!还不让人说了……雍青别帮他,让他自个儿来!”

      凤皇戏谑地看了易戎一眼,继而低头看雍青为他细细地整理衣襟,看他束这腰带的手法如此纯熟,怎么自己学了这么多次了还是不得要领,要是哪日没了雍青,自己恐怕只好拿根麻绳布条随便扎一扎了事了。

      “别在那嘀嘀咕咕了,我刚才听见小芳来了,快叫他进来!”

      穆之芳进房的时候,正看见雍青拿起桌边的木梳给那小太子梳理头发,瀑布一样的青丝被窗外的白光照得恰似泛着粼粼水光,慢慢在他心里荡漾开来。小太子容光焕发,一身朱紫常服束出他劲瘦有力的身形,贵气十足的隐绣云纹衬出他天生的帝王之气。这身衣服是府里应了自己的要求临时为太子殿下准备的,穆之芳看着觉得异常满意。

      凤皇见穆之芳换上了平日里的装束,头发整齐地束着,人也比昨天显得精神了许多,不禁莞尔。

      “小芳你过来。”

      穆之芳走到他跟前,微微低着头。

      “啧,你这顺从客气的样子反倒叫我不习惯,昨日的傲气哪儿去了?以后你就和易戎他们一样,不必对我毕恭毕敬的。”

      “不。殿下对之芳先有救命之义,后有知遇之恩,之芳不敢放肆。昨日我只是以一介草民的身份,太子是太子,与之芳无甚关联,之芳自然不必理会太子的身份。而今日,太子之父乃家父的君王,父亲向皇上尽忠,之芳也必须向太子见礼。之芳入宫之事还未有定论,若日后之芳进宫侍读,太子是主,之芳是仆,主仆之道亦不可僭越。”

      “哎,行了行了,原以为你是个有主见有意思的,没想到和你老爹一样死板。”

      “若要如此,太子只叫之芳仍做我的平头小民就是了,没了君臣这层关系,之芳也不必行这刻板的礼数。”

      易戎在一旁听得眼珠都瞪出来了,怎么这冰人跟太子说话就这么顺溜,跟自己说话就偏偏挤不出几个字呢。

      “算了,这普通人你是做不成了,必须跟在本太子身边,说不定日后我们还能做个朋友,以朋友的身份相待,应该不为难你吧?”

      “……”

      “好了,说了这许多话我肚子都饿了。走,我们叫上皇姐一齐用早膳。”

      穆之芳却是不动,“听闻殿下失了东西?”

      “不是什么重要的物什,不过是块破石头。”凤皇也不惊讶,太子丢了东西,虽然在自己是件小事,可也一定惊动了穆府上下了。

      “我会吩咐下去让仆役再在府中细细找寻,”穆之芳顿了顿,“不过……我想希望渺茫。昨夜在湖边见到殿下,那时之芳便未见殿下佩戴任何饰物。”

      雍青听了,一边惊叹这个穆之芳的确心思缜密观察入微,一面却更是担忧,若当真如此,必是在同那些黑衣人的打斗之中遗失了,那便只能先行回宫,再让宫人前去寻找,可到时是否真能找到,怕又是一个未知数。

      不管几位随从如何着急,凤皇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几人只好暂时忘却此事,跟着凤皇前去恭请长生。

      长生公主早就准备妥当,她也不想在宫外再耽搁下去了,早早地便收拾齐整,等着凤皇来找她,几人一同款款进了主厅。

      身份最为尊贵的太子自然在上座,其余人等分坐两边,由奴仆伺候食馔。

      凤皇坐于胡床之上,看着面前案几上的食物,一件件精美无比,追新求异,极尽奢华。穆府准备的早点煞是丰盛,主食是小赤豆粥,笼饼,辅食有烤羊肉,炙牛肉,桑干肉脯,鲈鱼脍,菜蔬是时令小鲜,菰菜,莼菜羮,另有乳酪一杯,看着是马奶。

      “穆老家厨的手艺,更胜皇宫御膳。”凤皇尝了一口,啧啧赞叹。一大清早的,他不习惯吃得太过荤腥油腻,那些荤菜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倒是清淡些的小豆粥挺合他口味,满满吃了一大碗也是饱足。

      他们简单用了早膳便由穆府下人驾着马车送回宫去了,临走时,凤皇挽着穆之芳的手道,“再过几日,我便派人来接你进宫去,这几天你就安心待在府里,哪儿也别去。”说完还刻意看了门边的穆之远一眼,算是给他的警告。

      那边凤皇一行已经走远,这边穆文先和穆家几个儿子还久久站在门口目送着太子的马车远去,穆之远闪身到穆之芳身后,口气充满鄙夷,“你是怎么攀上太子这高枝的?”

      穆之芳看也不看他,径自转身准备回房,穆之远昨日受辱,现在见太子不在,肯定要加倍为难自己,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穆之芳并不是害怕他,只是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况且他还有些东西要整理,更加不想理会这个人。

      穆之远却死缠烂打一副誓不甘休的样子,紧紧跟在穆之芳身后,一直追到书房。

      “之芳,你我都是兄弟,何必把关系搞得这么僵呢,父亲也希望我们重归于好,你总不能让父亲失望吧。快告诉哥哥,你是怎么认识太子爷的?”

      “这与你无关。”

      穆之远何曾被人这样怠慢过,他心中一股火起脸上却仍装出一副笑脸,“当然有关系啦,你不日就要进宫了,在殿下面前,你可得为我说说好话……”

      穆之芳眼皮抬也不抬,用瘦小的身体挡住书房的门,伸手就要关上,“若没其他事,还请你离开。”

      “穆之芳!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了,有了靠山就横了?你可搞清楚了,你现在还没进宫呢,就算进宫了又怎么样,以你的身份,恐怕没几日就被赶出宫了,到时候丢的可不止是你的人,我们穆家可丢不起这人!”穆之远暴跳如雷,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他穆少爷从来也没有过,加之穆之芳冷淡的态度更是让他马上暴露了本性,穆之远鼻子里长哼一声,“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你娘是个妓女,你也天生是个狐媚子,迷惑主上!”

      这下可把穆之芳惹恼了,别人如何诋毁自己都可以,就是不能污辱娘亲!穆之芳从未这样动怒过,他冲上前去一拳打在穆之远的颧骨上,力道之大,让穆之远的脸立时高高地肿了起来,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更不用说穆之远了,他记忆中的穆之芳一向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怎么今日竟然连兔子也会咬人了?他呆呆地站着,愣是没反应过来。

      等穆之远准备还手打人的时候,穆之芳早就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跑了。穆之远双拳紧握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他穆之芳不就是占着太子的威势吗,现在就胆敢对自己动手,日后要真让这小子得势那还了得?既然如此,不如先下手为强。

      此时的穆之芳与凤皇都不知道,一个早已酝酿的可怖阴谋即将实施,而他们也将因此而擦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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