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里的星星和不曾完结的篮球赛》枢文

4、四分之四

　　我在不久之后的新年假期向沈峰提出分手，他很有诚意的挽留。世上最微妙的事情莫过如此，明明是看起来一切正常的关系，发展下去也不能说没有未来，却不得不狠着心斩断。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说着说着还是哭了，沈峰也红了眼眶，只是眼泪没有掉下来。约定好彼此还是朋友，我们非常理智和平的道别分离。
　　回顾那次分手，我不想否认是谢锦菱的存在加速了我们关系的结束，如果没有她或者我根本不会想到和沈峰分开，但是我同样清楚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比起在这段感情里浮沉，我更想要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当时距离谢锦菱毕业只剩下几个月，我本以为他们彼此有意在一起是很自然的事情。可是直到夏天，沈峰还是没有一点动静。眼看时间所剩无几，我不顾越界的危险忍不住问他怎么还不行动。
　　他沉默。
　　这个傻瓜似乎以为我们分手的全部理由就是他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而我选择高尚的成全他，所以他没有办法过自己那关。
　　我多么想告诉他对于感情是一念之差这件事，没有人比我了解得更清楚。同理可以引申到人生的岔路口，向左走或者向右走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而我正是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决定分开是让每个人快乐的最好办法。
　　当年我们在一起是真心诚意的，可是年少时的真心往往不会一辈子正确。读中学的时候我看到的人生是上大学并与沈峰一起，上了大学我又觉得人生不该仅仅如此。尽管一边是温暖踏实的怀抱，一边是看不到结果的前程，我总觉得我的人生应该有一次没有退路的冒险。
　　我笑话沈峰，你还是个玩音乐的，怎么这么没有悟性。
　　哈，他轻哼一声，我还是个读物理的，你跟我说悟性。
　　我们聊了很多以前没有说过的话，分手时因为悲伤的冲击而表达不清的意思那天都说得很明白。我终于知道沈峰最初选择《真爱》送我的理由，“任之说你一定会喜欢，并且指明要港版”，正如我之前猜测的一样。
　　谈话到最后，沈峰问我，你知道我和任之一直有联系，要不要我告诉他？
　　我摇头，不用，太迟了。不管你明不明白，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太迟了。
　　从某种意义上看苏任之和我是一类人，都希望能够自己掌握人生的一切，都不会轻易的冒险或者许诺，都习惯性的选择最安全的方式生活。对于可以预见结果的将来，又何必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我们都不是赌徒，这就是我们的骄傲和悲哀。

　　沈峰最终没有留住谢锦菱，或者说他最终还是没有留谢锦菱。
　　学姐签了外地一份很好的工作，那个时候留她就是阻止她的前途。沈峰永远不会在没有百分百把握的情况下让别人为他牺牲或者放弃什么，他一直太过绅士。在学姐离开H城不久后，他告诉大家毕业之后他想要开一间酒吧。
　　来年沈峰毕业，果然没找工作而开始筹备酒吧。沈家拿出了大半积蓄，乐队的朋友也凑了一点钱，我亦向家里人借了一笔微不足道款子略表心意。
　　出于等待时机成熟的考虑，我们都还没让双方家长知道我们已经分开的消息。
　　创业非常辛苦，有一阵子资金紧张，沈峰干脆不租房子，每天在酒吧和装修工人睡在一起。如果哪天他要跑政府□□书批文，就先坐早班车到学校学弟的宿舍洗澡换衣服。没有人可以约到他，偶尔因为担心去酒吧找他，也很快就会被他不耐的赶出来。
　　等酒吧正常营业之后他说，那个时候没有关系没有多少钱，什么人都不认识，总是被人刁难，还要担心供货商是否骗他，天天精疲力尽。幸好管理宿舍的大叔和学弟们都很善良，一点都没有不耐烦，而朋友们也很支持他，常常给他打气，不然撑不到今天。
　　我拍他的肩膀，你都不知道大家有多喜欢你。

　　半年多后沈峰的酒吧走上正轨，渐渐有了一点名气，BB留下的乐队成员常去表演，娱人娱己很受欢迎。酒吧的名字叫做“深喜”，据老板说是深深的喜悦的意思。
　　我在毕业前参加了公务员考试，侥幸过关，同样留在了H城。
　　机关生活两点一线，平静沉闷，没多久和我一批考进来的年轻人中就有人耐不住寂寞，下班后招呼大家出去吃饭聚会。我颇出了几次风头，因为我可以去城内最火的酒吧不用排队就有不错的位置。女孩们拉着我说，听说BB的成员你都认识，他们是做什么的，还有几个单身？我很庆幸自己和沈峰他们只是朋友，可以优哉的看他们在花丛中四处飞舞。
　　深喜营业两年后需要重新装修，沈峰在停业前找我还清了借给他的那笔钱，还有两年的利息。他说这钱只是分红，以后每年都有，我现在是酒吧的小股东。我很开心，居然变成了一个投资者，投资的还是一间酒吧。
　　还钱给爸妈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和沈峰一早分手，两人并不意外。家乡早有传言只是我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父亲说开始听说的时候很生气，可是仔细想了想觉得这是我自己的人生，对错都该让我自己选择自己尝试，诚如他们多年前对待我和沈峰早恋的态度。
　　还清欠款得到父母理解之后回到H城，生活变得轻松了。之前拼命攒下的钱变成了自己的，买东西一下子随心所欲起来，参加同事聚会时也不用再犹豫计算很久。
　　惬意的单身生活维持了一阵，渐渐觉得有点寂寞。沈峰也是单身，但他是在等谢锦菱，而我却连一个可期盼的对象都没有。
　　又到了一年秋天，和附近单位联谊的小道消息在每个办公室流传。九月底工会发出联谊通知，他们准备组织一次史上最大规模的公务员系统单身男女见面会，我就是在这次聚会中遇见了张。
　　张大我四岁，样貌和他的姓一样平凡，公职比我高两级，可以说升的很快。落座时他帮身边的女孩拉开了凳子，一直微笑着聆听对方说话。我不知他何时留意到了我，但他问我要电话号码的时候，我感到了久违的一丝期待。
　　几个月后，我和张的约会固定下来，每个星期都会见面。我们很谈得来，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一致。张是一个稳重有原则但不会让人感到压力的男人，我知道他非常适合我。
　　那年张学友的《雪狼湖》到H城巡演，报纸上登出了很大的广告，深喜外的酒吧街上也能看到这出音乐剧的宣传。我没有买票。
　　距离演出还有一个星期的时候，张打电话约我，下周六有张学友的《雪狼湖》，我买了票一起看吧。听见我不说话他也没着急，继续对我说，小路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该先问你的。不过真的是很好的演出，我买过DVD，看了之后就想好了要约，约喜欢的女孩一起去。你就当陪我好不好？
　　我说好，一起去吧，不过位置不好我会生气的。
　　张大笑，放心，最好的位置。
　　放下电话，我对自己说，就是他了。谢谢老天，就是他了。
　　看完演出后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和城里其他的适龄男女一般自然的开始谈婚论嫁。张的家乡也在外地，我们把见双方父母的时间按照假期安排进日程。这一次，应该不会再有人生的其他可能性。

　　之后是一个双春年，梁娴的婚礼安排在元旦。我们分居两地多年，友谊却抵挡住了岁月的考验，坚贞美好。她的未婚夫是我们的同乡，却并没有在那个人口不足百万的小城遇见梁娴，而是在千里之外千万人口的大都市与她相识相知相爱，命运多么奇妙。
　　婚礼定在家乡的酒店，梁娴找我做伴娘。在她的要求下我请了几天假提前回家，和她一起面对那些繁琐复杂的婚礼程序。她在外企做老板的特助，很有气势，可我看到她就想起那个天天跟我说漫画情节的女孩，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可爱的卡通形象。我的钱包里至今还有一张她为我画的速写。
　　校对宾客名单的时候梁娴叹气，她和未婚夫都想要从简办理，可是大人们不答应。男方的父亲目前仍在政府部门任职，说简单岂不是让人看他的笑话。梁娴自我安慰，算了，这么办能哄长辈开心就好，说起来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要是我再结婚，就算想办也没人愿意给我办。
　　我皱起脸，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梁娴撇撇嘴，实话都不是很好听。
　　我低头看位置安排，主桌坐双方父母，两位证婚人，新郎新娘，伴郎伴娘，略侧一点的桌子坐贵客，苏任之厂长携妻子的黑字印在这桌人的名单上。
　　霎那的恍惚感，坐在这一桌，他一定过的不错。
　　梁娴推我，这个苏任之，看到没有？是我们高中同学，你们还挺熟的记不记得？留学回来继承了家族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太太是我们这里电视台的主播，晚上六点半的新闻，长得很漂亮。
　　我说我知道，沈峰回来参加过他们的婚礼。
　　梁娴的脸色变得有点神秘，路一，听我公公说本来市委里有人看上了这个主播，都找人去说了。结果苏任之半路杀出来把人娶了，还没人敢说话，他蛮厉害的。天哪，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八卦！
　　我笑，你不八卦我的生活该少多少乐趣。
　　切，她瞥我。
　　梁妈妈在外面敲门，梁娴，你菜单看好了没有？好了我就跟他们说不用改了。
　　菜单？梁娴跳起来，菜单在哪里？
　　你的老板竟然找你做特助！我摇摇头，把压在台灯下的菜单拿起来给她，她跑过去打开门，妈，大部分都没问题。不过这个甜点有几个可以选的，我们要红豆汤圆吧，路一喜欢吃。
　　我连忙站起来，阿姨不用了。
　　梁妈妈想了想，汤圆好啊，团团圆圆，就这样吧。
　　梁娴回头冲我笑，我是新娘，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乖乖的听话吧。

　　婚礼很热闹，新人包下了酒店的整整一层楼。
　　我陪梁娴在酒店门口迎接客人，苏任之和太太到的很晚。苏太太个子娇小，画着淡妆比电视上看起来更漂亮。她走在丈夫身边，没有牵手没有依偎，却有说不出的亲密默契。走近新人，苏任之先露出了笑容，恭喜恭喜。他的眼光淡淡的掠过我，然后是些许讶异。他微笑着点头，我还以微笑。
　　这个礼貌温和的年轻男人完全不是我记忆里的轻狂少年。
　　我第一次如此深刻的意识到我们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面。
　　宾客入席后新娘被留在大厅门外，厅内请来的司仪开始插诨打科的主持仪式。过了一会音乐声起，大厅门打开，一群人走出来请新娘进厅，非常有地方特色的婚礼。
　　上菜后，新人们没有多少吃东西的时间，只坐了一会就起身换一套衣服去一桌桌的敬酒。新郎很照顾老婆，频频帮她顶酒。我站在梁娴身边，看到有什么意外情况就挡上前跟对方胡扯，实在扯不过去才让新娘应付。
　　近两个小时的兵荒马乱。
　　终于回桌的时候我对梁娴说，下次杀了我也不再做别人的伴娘，决不。
　　梁娴点头，对对对，咱们不做了。我们去度蜜月的时候要到你那边搭飞机，到时候单独请你吃顿好的。
　　我拒绝，好不好无所谓，一定要贵。
　　酒店服务员端着托盘过来上甜品，小小的白碗里是三四个憨态可掬的糯米团和诱人的甜汤。
　　冬天的红豆汤圆，只有食物不会变。
　　邻桌传来苏太太不容错认的优美女声，任之，是汤圆，要不你把我这碗也吃了？
　　一片嘈杂的环境中，除非特别留意才能听到隔壁桌的对话。
　　我转头，左边侧后方的苏任之正注视着太太把小白碗移到自己面前。
　　我非常非常非常讨厌那一刻的自己，路一你在想什么？
　　甜品过后是果盘，宴席即将散场。
　　各路客人纷纷告辞，新郎的兄弟们呼朋引伴的说要去闹洞房。
　　我跟着他们笑，我最好的朋友今天结婚了，我们在学校的长椅上温书背题互相抽考的那些日子仿佛只是昨天。
　　到酒店楼上的房间换回衣服的时候梁娴对我说，小路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就算游泳也要游到日本去嫁木村？
　　我点头，记得，还记得我让你提前买保险填我是受益人。
　　她笑，现在我是没戏了，不过不要紧，我准备生个儿子去泡他女儿。
　　我们紧紧拥抱。
　　你一定会很幸福。
　　小路你也是。

　　婚宴上喝了太多酒头晕，我决定慢慢走回家。晚上十一点，路上不见几个行人，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有个人正在等我。
　　我抬头看，伸出一只手，天上没有下雨。
　　而且我还搬了新家。
　　所以不是幻觉。
　　为什么不是幻觉？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为什么你没有走？
　　为什么你也来了？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那个人走近我，今晚第二次我与昔日的同学紧紧拥抱。
　　就是这个怀抱，温暖霸道，让人依依不舍。
　　这时我想其实我也不是没有一点自嘲的幽默感。
　　那就这样吧，给我一分钟，不去思考究竟是错还是对，是证明还是宣泄，是庆幸还是遗憾……简单的无关因为所以的一分钟。
　　然后，我们会说再见。
　　再也不见。

　　2007年2月，张学友“好久不见”世界巡回演唱会在拉斯韦加斯拉开帷幕，我早早的订好了他在H城演出的门票，和张一起。
　　小时候我就有个愿望，要和心爱的男人去看一次张学友的演唱会，只是没料到那个男人会比我还兴奋。
　　演出的体育馆里坐满了人，我多年的心愿终于成真。
　　学友的现场与我想象的一样精彩，其中有一段改编自音乐剧和电影的短剧表演。戏演到最后，自私的男人放手让爱人幸福，灯光熄灭亮起，接着是那首我听过无数次的《如果爱》：
　　每个人都想明白
　　谁是自己生命不该错过的真爱
　　特别在午夜醒来更是会感慨
　　心动埋怨还有不能释怀
　　都是因为你触碰了爱
　　如果这就是爱
　　再转身就该勇敢留下来
　　就算受伤就算流泪
　　都是生命里温柔灌溉
　　哦爱在回忆里总是那么明白
　　困惑的心流过的泪
　　还有数不清黑夜等待
　　如果这就是爱
　　如果你当时明白
　　后来的生命里是快乐还是悲哀
　　特别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未来
　　是否能平静不会想现在
　　只是因为你拥有了爱
　　如果这就是爱
　　再转身就该勇敢留下来
　　就算受伤
　　就算流泪
　　都是生命里温柔灌溉
　　哦爱在回忆里总是那么明白
　　困惑的心
　　流过的泪
　　还有数不清黑夜等待
　　如果这就是爱
　　如果这就是爱
　　……

　　在挥舞着荧光棒的人海中我泪流满面。
　　张奇怪的看我，我抽泣着对他说，唱得太好了，他唱得真是太好了。

　　高二暑假，午后的蝉鸣声让人窒息，傍晚常常会下一会雷阵雨。
　　我顶着炎炎烈日出门，只为沈峰说要庆祝他第一志愿录取，请我看电影。那是一部爱情灾难片，富家小姐遇上穷小子，一起在船头做展翅飞翔状，可惜油轮撞上冰山，两人从此阴阳相隔。此片在当年创造了票房奇迹。
　　到达电影院，我发现只有苏任之在等我。他说沈峰临时被一个落榜的同学拉走，找不到我所以叫他来等。
　　票是早买好的，自然不能浪费。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点害怕。
　　电影长且慢，到最后我几乎失去了耐心。女主角终于顺利获救，有人过来登记名字，她想了想，说露丝汤森，她把自己的姓改成了男主角的姓。多年以后我只记得这个细节让我感动。
　　看完电影我和苏任之一起吃了晚饭，沈峰迟迟没有消息，我们只好各自回家。出门才发现天在下雨，苏任之执著的要送我回家，两个都没有伞的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一路淋到我家楼下，我从车库里找了一把雨伞给他，他说明天来还，六点在我家前面的小学门口见面。
　　第二天傍晚，我提前去小学门口等他。六点钟苏任之准时出现，带着雨伞和一个纸盒。
　　我问那是什么？
　　他说送你的。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不为什么。
　　我问能拆吗？
　　他说不能。
　　我们又都不说话了，就那么愚蠢的互相看着，企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
　　天又开始下雨，小学前的路灯亮了起来。
　　我退后一步，微笑，道谢，转身，离开。
　　后来我多次揣测如果当时的自己上前一步会是什么结果。
　　尽管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的路一都不会那么做。
　　人生好玩的地方就在于人可以不断的去想一些不会发生的假设。
　　因为没有发生，所以永远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