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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6 空城 ...

  •   CHAPTER.6 空城
      这快乐都雷同
      这悲伤千万种*

      阿响并不是不顾忌性命的人,我想,虽然在车轮已经开始往前滚的时候我还有半条腿在车门外头,在临近医院的那个路口拐弯时闯了红灯,但是好歹没有生命危险,我还是一路望着后视镜里咬着泛白的牙花子任眼泪淌进领子里的阿响磕磕绊绊地到了医院。
      趔趔趄趄地奔向急诊的阿响忘了锁车门,不然我大概要在车里面呆上一天一夜。
      挂号台对面就那么一个手术室,就那么一个半扇白漆大门敞开的手术室,接到阿响电话的李赫在和王柯在门口站着。当李赫在看到跑进来的阿响时,他浑身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只右脚脚底在地面上滑动了五厘米的距离。我想在我眼里李赫在轻微的晃动大概在阿响眼里会变成整个世界的摇撼,如果将李赫在看作一个静止的物体,那么其他的一切都在振动:青色和白色交替使用的墙壁,躺满小虫尸体的顶灯灯罩,出售口罩的护士,穿过走廊的药房大夫。
      可能就和雨水从像被掰开的天空里饼干屑一样飘落蒙住大地似的,阿响也会觉得眼睛前面糊了一层像雨像雾又像云的东西。所以他站在那儿不动了,他木头似的站在距离李赫在三米远的过道上,等李赫在红着眼睛假装镇静着上前来搂住他整个人。
      阿响下垂的胳膊一直下垂着,直到哭出声来他才把手抬上去,死死揪住李赫在背后的衣服。我看着李赫在睫毛下的红眼睛,看他低吼着安慰在他颈侧痛哭的阿响,我后退两步坐在绿色的塑料椅上,王柯还站在手术室门前透过眼镜片沉默着向里看。
      并非每个人都是乌尔苏拉*,能预知自己将在持续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结束时死去,阿响母亲的死亡时间是上午十一点零三分,而我和阿响的车仅仅晚到了不足四分钟。
      居委会的董叔说,要不是安了老年社区服务的应急按钮,还不知道怎么样了。李赫在替阿响一个劲儿地谢董叔,感谢他们安了按钮,感谢他及时响应了,感谢他给陆惑妈送到了医院。董叔边推辞边皱眉说都是社区的好啊莫要谢他。可人还是死了,董叔也难过,不知道是为了他没在冲到阿响家门口时拼尽全力还是为了他那为救阿响娘而垫上的人民币。
      又不是多高难度的手术,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远远地看着玻璃门外的董叔和李赫在,拍了拍阿响的肩。他坐在我旁边儿,眼泪又凶得像刚到的那一会儿了,因为他刚刚掀开白布看了他母亲一眼。四十多岁才生了他的老妈子,临死前充溢着热血的脑袋就那么被砍西瓜似的破开,仿佛含着思念的汁液就能喷溅出来一样,石油般地从这断裂的血管里泄漏出来。“早知道救不活,就不该做手术。”多少年以后阿响对尹青说,“至少给我妈留个完整点儿的脑袋。”他边笑,边切菜,边流眼泪。
      王柯想让他喝点儿水,又怕他呛着,就把水瓶塞在他紧紧握在一块的两只手里,告诉他别哭了,哭完了再喝。阿响抓着手里的瓶子,捏得塑料喀嚓喀嚓响。水瓶在他手里颤抖着缓慢地转着,他的眼用力眨了几下,想看清上面的字儿,没成想眼泪掉出来,把上下眼皮的睫毛糊在了一起。
      水瓶子在他手里依旧喀嚓喀嚓地响,但是不再转了,阿响已经暂时放弃了看清现实的努力,开始闭着眼睛大哭。我一摸他后背,衣服都湿了。淋雨、情绪激动又导致发汗,弄不好就要感冒。“我让王柯回去拿条毯子。”李赫在说,“董叔垫了钱,得还上。”“阿响他娘怎么办?”“明儿火化了吧。”李赫在从鼻腔里叹了口气,“我跟阿响说说。”末了他提醒王柯别让露黎那女孩子跑来,让他们仨今晚在家好好睡。
      “他也就是我这个哥了。”阿响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睡着的时候,李赫在说。
      我愣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脑子不像面前的墙那么白了以后才问:“他家没别人了?”
      “他爸早没了。”
      “我知道。”
      “他舅舅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跟他妈关系不好。”他闭上眼睛低声道,“就一个人啦——一个人过日子。”
      李赫在突然没来由地像了一个老人。不像奥斯卡那种绝望的喟叹,而是看破红尘的伤感。我挽着胳膊扭头看他平静的脸上皱结的眉头和他绷紧的手里攥住的半瓶矿泉水。我想起奥斯卡的幻象,想起已然破损无可挽回的□□,抬起手背在他上臂甩了一下:“别皱着眉头。”
      “你不也皱着。”他坐在我左手边的椅子上看我。
      “阿响也皱着。”我说。“那么远你能看得到?”他朝安静而黑暗的走廊那头张望道。“猜也能猜出来吧?”李赫在看了我或者我右侧延伸出去的走廊一会儿,把身旁的毯子抻着一角丢在我身上。
      “眯一会儿吧。”他说。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上班。李赫在也没交稿子,于是他理所当然地赢得了被窝里被惊醒的主编一通臭骂。阿响就我们几个陪着了,若是他不拿我们当家人,我们几个厚着脸皮也要硬撑着。
      阿响睡得不深,估计五点多就醒了,瞪着眼躺在硌人的椅子上等外面的太阳,要不是李赫在起来看他,还以为他睡得踏实呢。后来露黎说,他那是等他妈呢,等他妈从对面的屋里掀开捂脸的被单下床,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下到一楼去餐厅的后厨给他煮一碗冒着西红柿味儿的鸡蛋面条回来。李赫在像摆弄个等身大熊似的把他扶起来歪歪扭扭地坐好,搂着他一边儿的肩跟他谈论火化的事儿。叫老婆一早赶过来的王柯刚想递给阿响一瓶水,听着李赫在说话的阿响就又鼻涕一把泪一把。李赫在只是才开口问他要不要把伯母火化了,阿响就瞅着他一个劲儿地哭,哭得他那双迷倒千娇百媚的桃花眼都肿成了桃子,看得人心惶惶然。李赫在显然火得上头,奋力压着气单手顺着阿响的脊背,另一只恨不得捏起袖子把面前涕泗横流的俊脸整顿得规矩。
      阿响平常看着是甚么都挺不在乎的人,遇事一挥手就全都糊弄过去了,过于不拘小节。现在想想,兴是我和他还不够熟稔,到不了李赫在那种跟他“出生入死”的程度,便也看不到阿响重情重义的一面。
      “行了你,哭哭啼啼的跟个娘们似的。”王柯皱了皱眉,伸手就想揍。
      李赫在瞪了他一眼,王胖子抡起来的胳膊倏地转了一个弯儿揣进坎肩的布袋里去了,摸出来根烟边“啧”了一声
      也不是王柯的错,医院整条走廊里,就只阿响一个人的动静了,大得惊天动地的,不时噎得嗓子呼隆呼隆响。有个送记录的粉衣服小护士过来提醒胖子把烟熄了,掉头的时候竟满脸厌恶地白了阿响一眼。
      阿响也有让女人讨厌的一天啊。我浑浑噩噩地想着,转念又觉得这小护士看着心肠软软的,其实丁点儿同情心都没有,甚么烂职业操守啊,恨不得阿响嚎上一天,妈的吵死她。
      李赫在脖子梗着突然就往那小女孩的方向啐了一口。他这是气,又气又急无奈又伤心。
      “陆惑!别哭了,再哭还就真没骨气了!”李赫在扶着阿响的手使劲晃了他一下,阿响的鼻子抽了抽,声音真就接着小下来。我叹了口气,刚想把胳膊搁上李赫在的肩上给他点儿支持,紧接就见他转过头来仰着纠结成一团的脸看我。
      我伸着手有点儿不知所措,忙睁大眼睛装无辜。可他也没在意。就在望向我的一瞬,李赫在的眼神疲惫得让人难过。
      李赫在又回过头去,用力地拍了拍阿响的背,小声嘱咐王柯让他看好阿响,就好像这样阿响听不见似的。王柯耷拉下肩膀,也不知道是摇头还是点头就是乱晃了晃。
      李赫在站起来把座让给王柯,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瞥了眼目光呆滞的阿响,尾随李赫在出了门。
      李赫在就杵在五阶楼梯底下,面朝我下来方向上缓慢合起的玻璃门,用脚铲了一下地。“怎么了?”我蹙起眉毛,清晨的阳光没来由地刺眼。李赫在也皱着眉,眉间的结比刚才的更为严重,他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手上多了个折子。
      “等银行开了你去把钱都取出来。”李赫在看也没看就塞给了我,“别上自动取款机,不安全。”
      “这点儿的……”
      “你先上那儿排着队。”他看了看太阳。天很好,一点儿阴郁也没有。
      “全取了?”我打开折子看了眼,估计他画画挣的所有的积蓄都在里头,他也不懂分开存。
      李赫在盯着我手里的折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全取还怎么。”
      “我先回家拿个包再去。”我点了点头,“来得及。”
      “交给你了。”他撩了下头发,算是有了点儿笑模样,可是笑得跟抽筋似的,我没跟他说。

      银行开得晚,等到我第一个挨上窗口的时候,露黎都已经到了。她在旁边冰凉的铝制长椅上跷着二郎腿没精打采地蜷着,一头散开的长发披开在五色斑斓的棒针围巾上,看得大堂经理眼都直了。
      “完事啦?”
      “哎。”我坐在她旁边,花了二十分钟把手里粉红色的票子又点了个来回,才把钱捆好捆儿,接过露黎递过来的双肩包往里塞。露黎揉了揉眼说:“哥你干吗啊。”我能干吗?我停下来,任露黎扒开我的手指头,不慌不忙地把脖子上的围巾一圈圈解下,将钱捆子包在了里面。“钱脏。”我说。“让人看见大麻烦。”露黎说,“你跟哥活到现在所有的血汗钱全在这儿呐,活不活啊你小子。”她一本正经地将书包的蘑菇拉环扣到底,将沉甸甸的包放到我腿上。“别叫人抢了。”她使劲儿在我臂上揍了一拳,“打的!”“你也去啊?”“我不去我来这儿干吗?”露黎瞪着红红的眼睛,“我总得看看他吧?”“哦。”我不吱声了。“我爸我妈没那么老。”女孩坐在我左边,看我合上出租的门,说,“中盛医院。”
      “可我爸我妈比我老。”
      其实老不老的吧,跟生不生病死不死没关系的。阿茂老吗?当然不老。铃铛老吗?她比阿茂还小十岁。可他们都死了。铃铛死的那天晚上福利院乱得像地震,朴妈都没能来得及看我们那一房的孩子有没有睡好,只顾得上跟着满院的护士阿姨在灯火通明的孤儿院里焦头烂额手足无措。我瞪着一双眼看门缝底下往我们已闭灯的屋子渗来的刺眼亮光,还有走廊尽头那间屋里淌过来的三岁小孩的鲜血。铃铛不会丁零丁零地笑,血友病让她只能坐在床上摇着戴着铜铃所以可以丁零丁零响的小熊。在她那晚因在抢救无效而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丁零丁零响的小熊传给了她对面的南瓜,而南瓜直到五年以后闭眼时,也没能用自己的手拿起娃娃。
      还有阿茂,孤儿院里面最跟我说得上话的小孩儿。起先我以为他跟我一样,是没甚么病而仅因父母贫穷于是被父母遗弃的小孩儿,可朴妈还是流着眼泪扒着我的头发对我说,他的心脏终是骤停了。
      当我瞪着灯光和血浆的大眼终于因疲乏而合上的时候,阿茂连气息的出口都合上了。他就躺在我的邻床上,直到第二天清晨忙碌了一夜的朴妈惊恐地发现他死了。惭愧的朴妈无从悔过地扒着我的头发,手指头纠着手指头,头发缠着头发。“朴妈,我很痛啊。”我使劲掰着朴妈的胳膊,眼睛看着心脏功能衰竭的周茂留下的空白床榻。
      死亡从来就都是很简单的事,她不会等待你完成未竟的夙怨,她只负责带走你,而不负责你的悲伤。我有时候觉得或许我也患有某一种疑难杂症,会像铃铛一样在擦破胳膊的时候大出血或像阿茂似的骤停在斑马线上。或者是捂住血管迸裂的脑袋,按响应急按钮,等待接替了董叔的李赫在冲进房门,将休克的我抱起来,搁置在雪白的担架上。
      所以二十五岁的我还能抱着一捆粉红色的人民币,搂着眼圈红了的露黎坐在出租车里向李赫在奔去,是件很幸运的事。我罪恶地庆幸我即将奔赴的葬礼属于阿响的妈妈,而不是我自己。
      露黎看到阿响的时候,向后退了一步,就像李赫在站在手术室门口时看到阿响时那样,仿佛这悲剧的发生源于自身的过错,一种由衷的歉疚总是发自人类的本性向外潮涌。然而很快我就发现露黎不是为阿响的憔悴而痛心,因为我看见谭子坐在阿响身侧的那张塑料椅上。李赫在和胖子很快和讨债的董叔一块儿回来了。董叔急得居然没在家吃早饭(估计也是被老婆赶出来),这一会儿,他身上有股食堂白菜馅儿的包子味儿。李赫在向我俩递了个眼神,回头和剩下的几个人嘱咐了几句就和王柯一块儿过来了。
      我们坐在住院部花园的长凳上,面无表情的露黎将双肩包打开,把包着围巾的钱捆递给李赫在。“傻不傻啊,用围巾包着。”李赫在朝露黎笑笑,她没吱声,伸出手帮他解围巾。李赫在像我在银行那样似的,想拆开捆数数,可他将粉红色票子摞来摞去后,突然抬起脸来盯着我:“李东海!”“……干吗?”我不禁愣住,看着他的眼也跟着心里发起了毛——我没弄丢钱吧?!
      “你是不是把你自己的钱也取了?!”
      “……”
      “哥,你别吓人行不行……”露黎吓坏了,当李赫在一声将我喝得头昏脑涨的时候,她也不由得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我。幸亏反应迟钝的王柯是将前后两茬儿连起来听的,不然我还得受第四层煎熬。我觉得光自己心中的慌乱就足够令人焦虑发狂了,现在恨不得弹起来上去掐死李赫在,所以他起身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用力捣了他一拳。他抬臂卡住我的脖子,把我捞到了他脸跟前。
      现在好像不是脸红的时候。“你取了三万?”
      “怎么着,嫌少啊?”我吞了口唾沫,抬起脸由下而上翻着大块眼白看他。
      “我的钱够了。”他紧了紧卡在我脖子上的胳膊,差点儿勒得我一口气儿过不去,“手术的钱、火化的钱都能付上。”
      “那葬礼呢?你们那儿不兴这个?”
      李赫在闭上眼摇摇头,又睁开眼说:“葬礼就算了。把他娘的骨灰撒了不算回事,得跟他爹葬一起。”
      “墓地又不是白送的……”
      “王柯和露黎垫了。”他表情严肃地望着我。
      他这副样子,让我不禁在心里冷嗤,嗤笑完了,裸露出来的是冰凉冰凉的漠然。
      他在用眼神告诉我说,他用不着我。仿佛这是个基层探员无法接触的高级机密。
      “李赫在。”我看着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看他黑眼珠上的瞳孔看他白眼球上的血丝,“你拿我当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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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解】*1.空城:杨坤作品,作词张悠悠。
      *2.乌尔苏拉:[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人物。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章 CHAPTER.6 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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