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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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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莫清秋以为这大概又是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佳人与风流才子,从来都是故事,悲剧的故事。所以她眨了眨眼,准备着再听一次这样的故事。
故事并没有让人很失望,少女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了英俊优雅的如意郎,花前月下,情意绵绵。
“所以你们难道不是两情相悦么?”莫清秋问,白月却惨淡一笑。
“兴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白月遇上薛少离时正是刚出师门,涉世不深的时候。那个时候,年纪尚轻,满脑子天真又古灵精怪的想法。武功不错,总觉得做些什么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活才是她闯荡的目的。过剩的正义感,确实也惹了不少麻烦。
十日前,她碰巧路过。良家女子被欺压,该管的,对不对?对方人高马大不下狠手打不赢所以用了点小计谋救了人也是应该的,对不对?作为被师父保护着长大的年轻人,处在那么一个身体快过大脑的年龄,白月毫不犹豫地出手,毫不犹豫地救人。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追杀到了江边躲无可躲。
错就错在,没搞清楚原委,甚至没看清楚对方有几个人就出手了。
原来她救的是人家府上偷了财物携款潜逃的丫鬟,原来她一出手就让人家几千两打了水漂,原来这一家子不好惹,手下养了一群一打一的好手。好吧,如今,她前方豺狼虎豹,后方水阔江深。
奶奶个熊,这江上连艘船也没有!这是白月跳江时唯一的想法。跳江前,她想的是,被水淹死也不能被捉回去卖身还钱。
白月水性不好,但是刨几下也勉强能在水面上露个头。时间一久难免逐渐体力不支,她在水中挣扎了好久,平静水面下的激流仿佛从四面八方伸来的触手,缠绕着她要把她拉进深渊。这次是死定了,她迷迷糊糊地想,失去意识的瞬间仿佛见了一只手从阳光中伸来,带她脱离苦水。她觉得周身一轻,空气涌进了口鼻里。得救了。
有些事,是一个劫,为了那些是你不可避免的劫难的人。
白月再次感受到阳光的温暖的时候,觉得周身都在晃荡,她睁着眼打量四周,脑袋一团浆糊。直到一个略显清冷的声音传来,才记起自己是怎么的命悬一线。
“醒过来了?”
“嗯。”她迷迷糊糊地答应着,撑着坐了起来,才看清自己正坐在一叶小舟上,身上还滴着水,就像刚被打捞起来的鱼。“你拉我上来的?”
“你觉得你自己爬得上来吗?“坐在另一头的男人就是声音的主人,看起来年轻,气质却飘逸,长衫上是不拘一格的水墨画,倒象是传说中不老的仙人。只是语气略微有些欠揍。
“多谢。”她紧了紧衣服,初春的江水还有刺骨的寒意,求生的时候不会觉得,现在一脱了险,浑身的不舒服就涌了出来。
正考虑着去哪弄两套干净衣服,迎头就丢来了一件长衫盖了下来。
“先将就一下吧,等过会儿靠了岸再想办法。”对方笑了一笑,有点像狐狸,但是又很无害。
真是个好看的男人。白月汲了汲鼻子,乖顺地披上了衣服。
“我说,刚才我晕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给我搭件衣服。”
“你晕着我怎么知道你冷,再说了,对美人献殷情这种事不是应该美人清醒的时候做最有效果?”
“你赢了。”漂亮的眉情不自禁地上挑,对对方的逻辑思维甘拜下风。
“承让。”又是一笑倾倒众生。是那种有着最讨厌的祸国殃民的的长相的人,一遇上,多半魂不守舍就跟着走了,鬼知道会被卖到什么地方去。
所以自然而然的,白月在那一笑之下就缴械投降,死皮赖脸要跟着薛少离,寸步不离。
“都上了你的船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她咧出一个笑,默默把脸皮收到了包袱里。出来混,原则只有三个字:不要脸。
什么矜持啊,含蓄啊,娇羞啊,如果她每一样都捡起来,那么早十年前她就饿死街头了,而不是凭着这一股不要脸的倔劲赖上她的师父,健康成长。所以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会变得轻车熟路。反正薛少离,她是赖定了。
“你总结得真精辟,出来混就是得不要脸。年轻人,你很有前途。”莫清秋举着酒杯赞许道,时光易逝,知己难觅,这么志同道合的人实在少有,她恨不得立刻抓起白月两眼泪汪汪义结金兰。
“你猜为什么他等到我醒了才把衣服丢给我?”白月不理她的赞美,只是低头斟酒,目光柔和,仿佛那天光景就在眼前。
“我想不出比他说的更正当的理由来。”莫清秋想了想,还是决定实打实的说。这套说辞,不就该是从那个登徒子口里出来的吗?
“因为,我跳下水以后那些人还不放弃,也走了水路来追,阿离救起我后就被他们缠上了,我醒来的时候他刚好甩掉了他们,背上还受了伤,根本不能动弹。但他什么都没说,直到靠了岸我才发现。”
“倒是细致,不曾让你担心。因为这你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着他?”
“他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更何况是亲近的人,我总觉得,虽然他总是一副及时寻欢的样子,心里面一定还是有牵挂的,那些牵挂,让他不能真正的快乐。”白月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哪里还有能力去劳心他的事情,转而又笑了起来,神色有些悲戚。
“看得够深刻的。你很了解他吧?为什么现在会闹成这样?他负你?”
白月未答,只是苦笑,望着月亮不知在想什么。月亮真是奇怪的东西,开心了会想看它,伤心难过也想看它,寂寞孤独还是看它。有什么好看呢?阴晴圆缺,到底只不过是人自己是奇怪的而已。
“我接着说吧。”
白月还是老样子,肆无忌惮地做着所谓行侠仗义的事,反正每次薛少离总能带着她脱险。在怎么样都跑得掉的时候,她的胆子就越来越大,大半夜摸进高门大宅里找宝贝出来换钱济贫的事也时有发生。
虽说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对于那些人,这些不义之财他们得来的不光彩她便也用不光彩的方式让他们失去。最后散给百姓,也算是善终。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薛少离再没过上那种寻花问柳的安逸日子,总是在不断跑啊,逃啊,跟在白月身后替她收拾烂摊子。直到二人都上了通缉名单,才稍稍消停下来。
“白丫头,你还是给我留条活路吧。”看着布告上的两幅画像,薛少离一边压低帽檐一边压低声音道。
“阿离,我觉得这个画师水平太差了,你明明更好看些。”白月把头一偏,审视半晌才说。
“谢谢他画技不精,不然我们就等着吃牢饭了。”薛少离把白月拉出人群,眉头皱得可以打成结。天知道他当日怎么就非要多出那一手去救人,楞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阿离,正好中原不能待了,不如跟我回草原吧!”白月眼珠一转,笑得一脸谄媚。
“正好?你是故意的!”突然明白这一路的为非作歹,都是白月故意逼安排好趁火打劫让他被逼无奈跟她回草原,薛少离眼皮跳了跳,心里默默打了个颤。
“谁让你不肯跟我回去,我只好……嘿嘿,师父说了,找到如意郎君要赶紧带回去。等我们回到草原就立刻成亲好不好?我会做最漂亮的新娘子,给你生很多很多孩子,然后我们可以养很多马,很多羊,我们会过得很幸福的。”
“丫头,矜持点。”他无奈地叹气,转过身走了。
“为什么?”她追上来问他,满是不甘愿的样子。
“因为,我不喜欢你啊。”他想了想,老实地回答。真的只是把她当成了小妹妹而已。
“骗子,我才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将你做妹妹看待。我这么花心,怎么可能定得下来呢。别耽误了你。”他笑着揉乱她额前的刘海,倒真像是兄长对妹妹的宠溺。
“骗人!”白月打开他的手,没有再说话,眼里盛着泪,倔强地别开脸不去看他,他见她生气了,也不再说话,心道是小姑娘发发脾气,消气了就好了。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时不时拿手背蹭干落下来的眼泪。这大概是她一辈子里最狼狈的一次了,走在大街上没有形象默不作声地哭,人来人往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即使在她流落街头被其他小孩子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她也没在人前落下一滴眼泪,反倒是反咬一口下着狠手打得对方哭爹喊娘,她嘴里还含着口血,眼里泛着冷光。她从来不是个柔弱的人,可是为了薛少离,她自己都记不清哭过几回了。
想来有些好笑,本是美如画的相识,最后故事却走错了方向,他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她为他柔肠百转,到头来,她却只是他的一个过客。
依她的个性,她又怎么能够忍气吞声呢。
“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回到落脚处,她站在他身后冷冷出声。
薛少离不想纠缠这个问题,没有作答,推了门要进屋她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他,趁其不备伸手一探自薛少离袖中勾出一个布包。
“你是喜欢那块木头吗?不要否认,我总看见你对着它发呆。”她扬起手里的偶人,厉声质问他。
“可是包的再好也不过是块木头!”她恶狠狠捏着人偶,躲开薛少离抢夺的手。
“还给我。”他的语气冷了下来,没有往日的温柔,眼神也变得凌厉。
“她是谁?你的情人?你爱上了一块木头?怎么?她死了吗?是死了对吧,所以你才睹物思人。可我是活生生的啊,会陪你说话会给你做饭的大活人,就比不上一块木头?!”
“还给我!”
“还给你,就是见鬼了!”她抽出匕首作势要毁了木偶。
也是,不过一个木偶而已,一块死气沉沉的木头而已,毁了又怎么样呢?以前就算她任性闹得二人差点命丧黄泉薛少离也不过就是斜睨她一眼,转瞬又和好了。这次她毁了一个木偶,还能更糟吗?
她举着匕首恶狠狠想要一刀斩断这块破木头,然后阿离就是她的了,他就只有她了。她猜想那时候她的神色肯定是有些癫狂的。换了谁与一块木头争风吃醋,最后发现木头却稳占上风都会癫狂的吧?
她觉得,结果了这个木头,一切就都结束了,阿离不过是需要一个人来逼他走出过去而已。然而她的匕首还没靠近木偶人就已经被气浪掀翻在地,木头稳稳当当回到了薛少离的手里,他只是小心翼翼宝贝着那该死的木头,连一个正眼也没向她投去。
到底还是输给一块木头?真是,太丢人了。白月凄惨地笑着,慢吞吞爬起来,拍干净了身上的灰。
“所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吗?”她低着头问,他张了张嘴,没有动。
“那么,阿离,再见了。”她说,转过头朝他笑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她。放弃吧,我会比你更快一步。”
“杀了她。”
莫清秋一个手抖酒杯就咕噜噜滚到了桌边,摇摇晃晃地半边悬在半空里。女人果然惹不得。她在心里默默感慨着,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善良的好人了,虽然杀了不少人,但都是拿钱办事混口饭吃,这世道这么难熬,她也算是有个理由。不像白月,因为块木头,就要杀人。
“吓着你了?”白月温柔一笑,莫清秋却消受不了,原来情情爱爱的,真的可以叫人像患了失心疯一样。
“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喜欢他什么?”白月偏着头认真想了起来,他长得好看,他武功很好,他很体贴,他很会哄人开心?“大概,是因为他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坚定吧。”
“你也不差,你不是为了他,都可以杀人么。”莫清秋撇了撇嘴。
“杀人?杀人有什么了不得?若是杀几个人能让他一辈子留在我身边,杀多少我都可以。可他要的,就是那个人,换成其他的,谁也不可以。”白月的笑容很悲凉,浓浓的无奈浮上她的脸,朦胧的白色月光里人影也飘飘忽忽,是触不可及的哀愁。
“痴男怨女,真难缠。后来你找道那个女人了吗?”
“找到了,在边关一个酒馆里当舞姬,她可真漂亮,像仙女一样,脚尖一点就在舞台上飞起来,任谁看了都会醉的。”她想起了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表情一转变得十分怨毒,“这么美,我怎么可以留下她呢?阿离也在赶来的路上了,所以我提着剑就冲了上去,很多人来阻我,我就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最后所有人逃的逃,死的死,就剩她一个躲在墙角,好可怜啊,害怕得发抖,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中原人怎么说来着?我见犹怜,对,我见犹怜,更何况是阿离呢。”
“你杀了她?”虽然是个问句,但莫清秋已猜中结局。
“我问她,认不认识薛少离,她只摇头求我放过她,这么弱小的女人,你说她配得上阿离吗?”她问莫清秋,直直望着她,不等她答话便又接了下去。“我刚割下了她头的时候,阿离就走进了酒馆。”
“我没敢看阿离的样子,丢了剑和头便跑了,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宁了,不止对于阿离,还有那个女人。我晚上总是做梦,梦里都是那个女人哀求的眼神。我以为杀了她,让他们一辈子也不能在一起我就会好过很多,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比杀了她之前还要难过。以前师父跟我说,情情爱爱的都是外面包着糖的药,我猜,是毒药吧,你说呢,莫清秋?”
莫清秋不语,仿佛可见那血腥的画面。说白月滥杀无辜不对,也说薛少离风流不对,可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白月爱着薛少离,薛少离心里却一直有个抹不掉的影子,他们都为了所爱而坚持着,有什么对有什么错呢?不过一个疯了,一个痴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爱过人。也许是的吧,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为它要死要活的。“莫清秋握着杯子,仔细回想那些为爱痴狂的人的脸。大抵都是一个表情的,执拗成狂。因爱生怖,因爱生怨,因爱生恨。爱之一字,本就带了毒性,约莫是剜了真心去爱人,爱人几分,伤己几分。
“天亮了。”白月突然说。她望着天际的白光,居然觉得有几分解脱,大概是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所以觉得特别轻松,转过头来对莫清秋笑到:“你可以动手了,我看,他不会来了。”
“不再等等了?时间还早。”莫清秋有些犹豫。
“不等了。从我认识他起,我一直在等,等他娶我,杀了那个女人后,我一直在等,等他来杀我。可他总不来,一直不来。”莫清秋也不再忍心看白月这笑容,这么绝望,透过这笑她可以看到白月身体下那被纠缠拉扯的灵魂。很痛吧?爱不到,恨不起,所以选择不会再见。
“还有什么要我帮你做的吗?就当我听你故事的报酬。”
“替我跟他说句对不起,如果他来了的话。”
酒香飘散,日头完全跳脱了沉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