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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子规不啼 ...

  •   ——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

      玉庭、少蟾和绣云在潼阴城留宿一晚,次日天刚放亮,便把马匹留在城里,徒步上山。因少蟾不欲多事,只想趁宾客未至前行过祭礼便立即离去。
      离潼山越来越近,绣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她只是低头盯着路面,紧紧挨在师兄身旁,不由自主的抓着他的衣袖。玉庭心有所察,不时低声安慰她几句,除此之外,三人再无言语。少蟾反而平心静气的走在一旁。
      到了山顶,山门果然尚未敞开迎客,只有一个弟子从侧门出入洒扫山路。玉庭上前报了姓名,那弟子进去传禀,不多久,秦瑛便亲自迎了出来,只见他仪容整肃,行止稳重,倒也颇有几分架势。
      秦瑛对少蟾视若不见,直接向着玉庭走来,玉庭一拱手:“在下程玉庭,这位是我师妹林绣云,先师褚慕曾与贵派贺四侠相交甚深。听闻不幸,特来拜祭。”
      秦瑛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来是程少庄主!稀客,稀客!承蒙盛意,远道而来,鄙派理当竭力款待!”言罢,仿佛无意间一眼瞥到少蟾,顿了一顿,十分为难的说:“只是这位……”
      “大师兄……”只听见一声低婉的呼唤,一位少妇从门内款款走出,她年约二十五六,正是风姿绰约,容颜姣好,气度端庄。她不看客人,只向着秦瑛道:“大师兄,爹爹吩咐过,若是李师兄来了,便让他去见他师父,这是四师叔唯一一桩未了的心愿。”她见秦瑛面色一冷,又柔声道:“近日山上诸事繁冗,你要全面担当,十分辛苦,所以这些细节琐事,爹爹便嘱咐给我来替你分忧。”
      秦瑛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向夫人微微一笑,又对玉庭说:“既然掌门有令,那么三位,请——”说罢,一转身,端起方步在前面引路。婉娉也不再看客人,随着夫君进门去了。
      绣云怯生生的盯着眼前的阵势,玉庭轻轻拍拍她的手,让她放下心来。
      进入山门,没走几步,秦瑛回过头来,客客气气的说:“此刻天色甚早,尚未到正式拜礼的时辰。既然几位贵客远途辛苦,不如先至前厅稍事休息。”玉庭也不拒绝,只想看他到底要玩什么花样。
      婉娉对绣云和颜道:“林姑娘,请你随我来。”便带她去往供女眷起居的后房。
      绣云一离了玉庭和少蟾,心里格外紧张,又在想,原来这位就是方掌门的千金,秦瑛的夫人,李大哥的师妹,我先前只道她貌如罗刹,心似夜叉,现在看来却也是位良家淑女。一边胡乱寻思,一边不住的偷眼打量婉娉。
      倒是婉娉先开口道:“林姑娘,请问,你和……你和李公子很相熟么?”
      绣云心思一转,毫不含糊的说:“我六岁那年,李大哥曾救过我的性命,算至如今,我与他相识足有十三年了。他是程师兄的好朋友,经常来庄里看望我们。”
      婉娉默默点点头,原来林姑娘今年十九岁,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自己也是十九岁,一转眼,已经晃过八载……提起玉庭,当年寿筵比武,婉娉也在场,依稀记得一幕幕情景,这么多年过去,李师兄和那位少年早已因之结为至交,秦师兄心里却对那日的对手愈加恨之入骨……
      婉娉渐渐放慢脚步,犹犹豫豫的问:“林姑娘,那么……你可知道,这些年,李公子……他过得如何?”
      绣云闻听,怒火暗燃,强压住脾气,冷冷的问:“秦夫人以为他会过得如何呢?试想当年遭此境遇的不是李大哥,而是方姑娘你,这么多年,你会怎样度过?”
      婉娉一惊,不由得步履停滞,眼前这位少女言语颇为无礼,然而婉娉心里明白,自己本已没有资格动怒,只是垂下头,继续慢行。
      绣云见她如此哀恸,又有些于心不忍,平淡的补充道:“这些年,李大哥四处游历,去过很多地方,救治过很多病人,走得累了,就回到一处小山村,他的家是一座小屋,那里山水秀美,只是百姓生活十分贫苦。不过,李大哥说,他过得很快乐,很满足,没有什么需要遗憾和抱怨。”
      婉娉微微点头,现出忧伤的淡笑,绣云本想问她:“你希望他过得好,还是希望他过得不好?”忽然记起自己已答应少蟾,不可再轻易胡言乱语,想来这句话也算胡言乱语,问出口去,于人于己都无益处,便忍在心里。

      其时时辰绝早,山上的弟子仆役正忙于打扫布置,以迎候一天的来宾,见是大师兄亲自陪客,都不再理会,仍旧各自忙碌。秦瑛领着玉庭和少蟾,不去前厅后房,却绕着路直来到后山一处浓绿环绕的空地,正是山上弟子日常练功之处。
      秦瑛全当少蟾根本不存在,只与玉庭客套:“程少侠,我们数年不曾相会,如今,听闻你在江湖上声威鹊起,侠名赫赫。秦某真是又钦佩,又艳羡。”
      玉庭哪里吃他这一套,冷冷一笑:“在下不过是孤家寡人,野鹤闲云,怎能比得上秦代掌门美满团圆,前程似锦?”
      秦瑛知道他讥讽自己借娶掌门之女,欲承掌门之位,心底暗自恨道:“程玉庭,你果然还是如此狂妄自大,言行可憎!早晚教你有苦难言!”便转向少蟾,和颜悦色道:“李师弟,今日难得你有缘再登潼山,正该故地重游,温习昔情旧景,唯恐此后,再难得遇良机。”
      少蟾见秦瑛引路至此,已觉心痛,听他二人来言去语,更是心如刀绞,对秦瑛此言,惟有低头不语。
      玉庭不再敷衍,直言道:“我们今日只来拜祭贺前辈,然后从速离去,无意在此多留。你多言无益,不如快点带我们去灵堂!”
      秦瑛彬彬一笑:“你要从速离去,那最好。只是他,恐怕再也走不了了!”
      “你什么意思?”玉庭剑眉一挑。
      “李师弟,我听说,这几年里,你的内功和剑法都大有长进,与当年在潼山为徒时,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恭喜了!”
      “大师兄,你知道我早已立誓,不再踏足江湖,何必……”
      “哦!原来这么多年,你果真谨守誓言,始终未越雷池半步!”秦瑛面色突变:“李少蟾!你那副低声下气的德行只能骗得了我师父,根本瞒不过我!你当日虚情假意,发下许多毒誓,才捡回一条贱命,可是你一下潼山,立刻就把自己说过的话都当作‘晓露清风’一般,转瞬即散!你屡次违背誓言,依旧恬不知耻,过得潇洒快活……”
      玉庭听出秦瑛话里有话,用心阴险,越发不堪入耳,便手握宝剑,厉声断喝:“秦瑛!你想怎样!”
      秦瑛冷笑着斜了他一眼:“程庄主,任凭你天大的本领,莫非敢在丹心峰上撒野不成!我师父正在闭关修炼,我现在身为潼山代掌门,自然要清理门户,以正规矩,保全我派百年清誉!莫要世人笑话我潼山,任意什么野种贱民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想发誓就发誓,想食言就食言,欺我祖师在天之灵有眼无珠吗!”
      玉庭听罢,不怒反笑:“哈哈哈哈!秦瑛,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十几年不见,你那道貌岸然,一本正经的脾性确是变本加厉了。当初你妒忌少蟾的武功和人品,利用你师妹将他赶走,如今你稳坐东床,却依然担心坐不稳掌门,必要将你师弟除之而后快,嘴里却还说得出如许冠冕堂皇的借口,可真叫你家始祖在天上也要笑掉大牙!”
      秦瑛一瞪眼,不再理他,指着少蟾:“逆徒!本当号令本门弟子网罗天下,将你绳之以法,现在既然你送上门来,莫要责怪我不念昔日同门之谊。你瞒天欺祖之罪,留给老天爷去报应,我只要你领受你当初应得未得的惩罚,废去你一身武功,叫你余生肢残体缺,生不如死,纵然你师父还魂再世也休想医得好你!”
      玉庭“仓啷”一声掣剑在手:“手下败将!让我见识见识你有没有长进!”
      话说当日,秦瑛起先并不晓得自己不敌玉庭,尚且沾沾自喜,不料过后被师父叫到身边,私下教诲一番,他心里却比当众惨败还觉羞愤,更将玉庭刻意让剑视为奇耻大辱。秦瑛料想自己今日未必依然战不过玉庭,但他却要另使手段,加倍报复。
      果然,少蟾原本始终一言未发,甚至仿佛也不曾听见秦瑛说过什么,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此时却凝视玉庭,严肃的说:“程贤弟,你曾经答允过,不会为我出手。”秦瑛撇嘴一哼,早已料定师弟的为人这辈子也难有改变。
      玉庭只得作势宝剑还匣,却不扣紧绷簧,他冷眼看着秦瑛,倘若有何异动,他宁可自毁诺言,与少蟾翻脸,也决不愿见好友为小人所害。
      秦瑛的内力比方掌门自然逊色甚矣,他慢慢抽出宝剑,冷冷的看着少蟾,只见他低眉垂首,静立当地,全无反应。

      忽然,只听得一声清脆嘹亮的喝喊:“住手!”
      秦瑛丝毫不觉意外,满不在乎的把剑架上少蟾肩头,才缓缓转过身,循声望去,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不知何时,从树后转出两个人,方才喊喝的,正是与玉庭同来的那位林姑娘,而被她扣住臂膀,以剑相逼的,却是自己的夫人方婉娉。
      秦瑛急忙厉声呵斥:“无知女子,竟敢在潼山胡作非为!知好歹的,快快放了我夫人!”
      绣云莞尔一笑:“万幸我不是你们潼山派的孝子贤孙,也不晓得这座山上有多少清规戒律。我只知道,若是有谁胆敢动我心爱的人一根头发,我就要让他心爱的人人头落地!”说着,极其轻佻的用剑背在婉娉的脸蛋上轻轻一弹,秦瑛怒得满脸涨红。
      玉庭抱着剑,立在一旁侧头观瞧,心里暗自好笑,连连赞叹:“我这个妹子,果真大有长进!以后再不必为她事无巨细的牵肠挂肚。”
      少蟾却心痛得闭上双眼,秦瑛怒火中烧,一把抓过他的衣领:“你指使这个女子伤我夫人,究竟居心何在!”
      婉娉哀婉的说:“瑛郎,你放心,这位林姑娘她不会伤害我。只是,你却不要再为难李师兄了。”
      秦瑛更加怒不可遏:“婉妹!你自己为人逼迫,为什么心里还在牵挂这个欺师背誓的逆徒!虽然你早就下嫁于我,可是你却始终对他余情未了。我知道,你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当初去救你的是他,不是我!从那以后,连你的性情都改变了许多。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还在惦念他,嫌怨我,此后一生一世,你永远都会因为那件事对我心存芥蒂。我今天索性杀了他,让你再也无可想念!”
      绣云其实不知当年始末真情,听秦瑛说得暧昧,难免胡思乱想,意乱情迷,更见他就要对少蟾下毒手,绣云臂腕一抖,剑刃不由自主的滑向婉娉的哽嗓,虽然她心里全无加害之意。
      此时,只觉一阵掌风迎面扑过,绣云立身不稳,宝剑撒手落地,手中挟持的女子也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生生拉走,她正要跟步上前,又是一股掌力劈身袭来,她慌忙举手招架,却发觉自己已被人抓住背心,轻轻转了个身,沉稳却力劲十足的推了出去。待她稳住心神,定睛一瞧,自己好端端的落在玉庭怀里,回首望去,少蟾正立在自己方才站过的地方,似乎刚刚收住招式,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高大老者,慈眉善目之间却透着说不尽的威严肃穆,正是潼山派掌门人,方岚方大侠。
      “爹!”“师父!”婉娉和秦瑛整装侍立于掌门左右,方大侠只是微微点点头,直看向少蟾:“蟾儿,你果然来了,到底是个孝顺孩子。”少蟾“扑通”一声跪在大师伯面前,方大侠却不再理他,又向绣云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胁迫我潼山弟子?”
      绣云一慌,不知如何对答,玉庭赶忙上前躬身施礼道:“参见方掌门。晚辈程玉庭,携师妹林绣云,特来拜祭潼山贺四侠。”然后不再多说。
      方大侠点点头:“原来是程少侠。多年不见,果然已经青出于蓝!”
      绣云也定下神来,壮起胆子道:“方掌门,我无意加害你的爱女。只是这个人……”抬手怒指秦瑛:“他要伤我李大哥,晚辈自知拦挡不过,只好拿他夫人做要挟!”
      秦瑛哪等他人开口,连忙抢先一步:“师父,李师弟前来祭灵,经您老人家亲自恩准,只是此前,他早已多次背弃誓诺。弟子枉承错爱,暂理派务,不得不过问此事。”他见掌门已面向自己,微露疑虑,便立刻接道:“这位林姓女子乃褚老侠之徒,褚老侠隐居世外,驾鹤西去,这位女子却锋芒初露,纵横闯荡。归闲庄内,她与何百难为昔日恩怨交手,身中百难掌,是李师弟疗好她的伤;醉云楼上,她与苏家传人言语不合,刀剑往来,是李师弟替她接下三颗洛珠神钉;染玉江畔,她与乡里百姓因赌资欠债起纠纷,旧伤复发,是李师弟用潼山派内功为她输气续命;方才您也亲眼所见,李师弟为从您掌下抢过这位女子,更不惜与您对掌。李师弟为了一个江湖女子,屡次施展武功、内力、医术,早已违背当初在先祖灵前发下的毒誓。请方掌门处夺!”说完,郑重其事的低下头去,那眼角的余光却不怀好意的瞄向依在玉庭身边的绣云。
      婉娉第一次听说如此种种,如同晴天霹雳,呆立当地。方大侠慢慢把目光转向少蟾。
      绣云原本是个聪明女子,若说自己身中百难掌可算江湖皆知,与苏家少女偶遇也处于酒肆闹地,然而在田家受伤并得少蟾输送真气分明发生在荒僻山村,且无外人,秦瑛却为何将始末缘由知道得一清二楚?其实当中大有可疑。只是绣云听罢秦瑛所言,早已五内俱焚,方寸大乱,顾不得思虑任何事。
      玉庭一听秦瑛的话,再见他看师妹的眼神,心里直骂“恶毒”,想要伸手拦阻绣云,却迟了半拍,她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挡在少蟾身前,展开双臂护住他:“方掌门,我不敢擅自假借先师的威名来妄讨情面。只是,既然李大哥数次背弃誓约皆是因我而起,那么今日我自绝于此,求您原谅李大哥。”说罢,俯身拾起先前失手掉落的宝剑。
      少蟾痛苦的摇摇头:“绣云,我已经说过,那些事不怪你,全都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你又何必替我担当?”
      绣云看也不看他,直对着方掌门说:“我无意为任何人担错补过,只是我自己亲自做下的错事,却无可推诿。当日我年少无知,自怨自弃,才会被高人所伤,弄得命悬一线,此后又屡屡任性妄为,时常身陷险境,李大哥心地良善,不忍心见死不救,宁肯为我违背重誓。如今我自行了断,只当那日已被何百难一掌打死,而后发生的事,李大哥为我做过的种种,亦可一笔勾销。从今日往后,倘若他再有其它背弃誓约之举,却已与我无关,到那时,任凭掌门将他杀剐存留,我也管不得许多。”说完,将宝剑横架于脖颈上,双眼一闭。
      玉庭冷静的立在一旁,早已将暗器扣在手心,估准方位,蓄势待发,无论师妹或好友倘有一丝不智之行,或者潼山派轻举妄为,他必然先发暗器阻拦,然后掣宝剑拼死一战。
      绣云只感觉一双纤纤素手轻轻拉住自己衣袖,睁眼一看,婉娉已经双膝跪倒在爹爹面前,哀声低语:“爹爹,当年之事,过失不在李师兄。全怪孩儿轻狂胡为,以致铸成大错,冤及无辜!”然后,也不待掌门细问,便把当初的全部经过从头至尾,连同各处细枝末节一一倾诉而出。这八年来,婉娉始终对此事心怀悔恨,责怨自己昏茫糊涂,果真连少女时那些傲慢、骄躁的脾性也努力收敛起来,从此万事谦谨。她再未听及李师兄的消息,然而每每见到四师叔和善却消沉的情状,便忍不住要吐露实情。但是又一想到自己与意中人终成眷属,恩爱和美,夫君又深受器重,前景光明,她不知道倘若真相显露,自己将领受何种惩罚,更担心连累夫君破碎了青云美梦,因此,只有在内心苦受煎熬,无休无止。她时时忆起当日小园中的对话,就连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愿时光从头流转,自己能对那些荒唐的主意一笑了之。如今,她见绣云亦在自己当时那般年纪,却可以为心爱之人舍弃性命,而自己当年只要将心爱之人逼上绝路。婉娉自惭自愧,遂据实讲述一切,只盼望能够补赎罪过,让李师兄和林姑娘不再因自己而受苦。
      方掌门听罢,脸色微沉,看向秦瑛:“瑛儿,这些事你也知道?”
      婉娉连忙摇头:“爹爹,瑛郎他一无所知。孩儿当初原本是为了……为了试探瑛郎对孩儿的情意,不想却累及李师兄……”
      “不!婉妹,我全都知道!”秦瑛也跪了下来:“婉妹,当日我路过后院,无意之中听见你们几人在暗地商议此事,我心里早已知晓你原本安然无恙。若是我确信你果真有难,我一定会舍生忘死前去相救,哪里还轮得到这个姓李的大献殷勤!”
      “瑛郎……”婉娉深情的望着夫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绣云终于弄清楚事实,一面长松一口气,一面却怒火更盛,她挥剑指向二人:“你们,你们这对……既然你二人心中早已郎情妾意,为何……为何还要陷害不相干的人……”一想到李大哥平白遭受的诸般委屈,不由得泣不成声。
      方大侠不理他们,只对着少蟾:“蟾儿,婉娉方才所述,可属实情?”
      少蟾轻轻点点头。
      “那么当日,你为何不将此事和盘托出,却始终三缄其口?”
      少蟾轻淡的说:“因为当日,违犯门规进入禁室的,只有我一个人。所以,理所应当领受责罚的,也只是我一个人。与旁事无关。”
      方大侠长叹一声,扶起弟子:“蟾儿,当年我最为看重的,便是你这份坦荡宽容,遇事有担当的侠义胸怀。若能将掌门之位留传于你,实在是善莫大焉。可惜,你到底还是处事不谨,错走一步!唉——其实过错最重的,却是为师。二十六年,我却教不出一个堪承祖业的弟子……”

      方大侠将五个年轻人带回中厅,秦瑛和婉娉谨立身后,又命仆从为玉庭三人看座献茶。
      “蟾儿,当日你虽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然而终究还是违犯了本门第一大禁忌。”少蟾赶忙起身施礼,恭领训责。“不过,这八年的惩罚已经足矣!”少蟾明白掌门欲收他重列门墙,立刻倒身下拜,口呼“大师伯”,连连称谢。方大侠起身相搀,点头微笑:“所幸这些年来,你的武功并没有荒废,虽然有背誓之嫌,亦可弥补当年老身失察真相,教徒不严之过。如今你师父已不在了,倘若你愿意留在山上,大师伯可以亲自指点,以偿还我心里对四师弟的愧欠。”少蟾再次深深施礼:“大师伯宽谅厚爱,弟子感恩不尽。只是……只是数年来弟子一直在民间行走,还有一些病人不能不顾……恐怕,弟子要辜负大师伯一番盛情美意。”听罢此言,秦瑛和绣云各自高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下地来,虽然缘由大相径庭,欣喜之情却同样真切。
      方大侠再次点头微笑:“好,好孩子,你师父果然没有看错你!四师弟一辈子只收了你这一个弟子,却比我那许多徒子徒孙都强似百倍……”说完,回头对女儿女婿道:“婉娉,你也是我潼山弟子,你擅造谎言,故意怂恿同门触犯禁规。瑛儿,你知情不举,即为伙同筹谋。如今,令你二人在后山静室闭门思过八个月,以赎你等致使蟾儿无辜遭受的八年屈苦。”看了看二人,又道:“二人各处一室,此间不许相见!”此事原本为“情”所起,夫妻双双正当缠绵缱绻,罚他俩分离数月不得相会,却比一切责辱更加严酷。二人惟有低头不语,默默领受。
      随后,又将少蟾三人带至贺四侠灵前,方大侠喟然长叹:“四师弟,你的心愿已了,你这徒儿始终是个正人君子,必将承你衣钵,继你清誉,你可以安息了。”
      少蟾跪在师父面前,说了些什么,只有他自己才晓得。
      玉庭也行过礼。潼山四老当中,他最敬重的,便是这位最沉寂的贺四侠,虽然彼此交往甚少,却正所谓见徒知师。
      绣云也端端正正的跪了下来,默默的祈念:“贺前辈,虽然我与您老人家缘悭一面,但是我久闻您仁义侠名,心里始终十分钦仰,况且……况且你又教出这样一位好弟子。李大哥他……他也没有别的长辈在世,你便如他父亲一般,只请你保佑……保佑……”拜着拜着,脸色渐渐飞红,只有玉庭悄悄看在眼里。
      三人随即下山,虽然与上山时的心绪大不相同,都已长松了一口气,却还各自沉浸在方才的紧张情境中,谁也没有说话。
      走过那方浩气凛然的“玉壶冰心”石,少蟾的脚步又慢了下来,不由得回首望去。上一次,自己下山走到这里,正当举目无路,不知所措,却也在彼时,收到师父送来的两部医书。如今,自己再次途径此处,虽已释清委屈,坦荡为人,只是师父他老人家……浑然想去,那条空荡荡的山路上,仿佛又出现了一个奔逐的身影,口中连声呼唤着:“李少爷,李少爷……”待他如梦初醒,才惊觉,果然是有一个人正向自己跑来,只是当初的三尺童子已经长成少年,一身皂衣僮装依然如故,双手捧着一件青布包裹的狭长物事,却是怀里塞不下的。那伴僮奔至近前,把那物件塞到少蟾手里:“老爷吩咐,再见少爷时,把这个给您。”说完,扭头就走,一溜烟,竟然又消隐无踪。
      玉庭和绣云都讶异得合不拢嘴:“他……他是什么人?”
      少蟾先未回答,径自打开那个包裹,只见一柄普普通通的潼山剑,掣出来,一端刻着“李少蟾”三个字,剑身中央,一道镶补过的裂痕隐隐可见。他微微一笑,对绣云说:“这个人,恐怕是观音座前仙童所化,每当我念及菩萨时,他就会现身相助。”绣云听出他话捎前言,脸上一红,心里却很甜蜜。
      少蟾把这侍僮先后两次赠物之事讲述一遍,绣云和玉庭听了,对贺四侠的为人更为敬慕和感激。

      回到潼阴城,玉庭备下酒宴,轻轻松松庆贺一番。三人多歇了一两日,少蟾更是带着绣云四处游逛,把自己少年时有所经历见闻的地方一一指给她看。玉庭已经来过数次,看到这两人意兴盎然,专心致志,他便故意远远落在后面,却在心里偷偷乐个不停,又认真盘算起来。
      然后,三人骑着马,慢慢向南走。行至半路,玉庭随意提起:“少蟾,现在你已经是两肩无担一身轻,随我们去庄里好好多住几日,再作打算,如何?”
      少蟾含笑不答,绣云却吞吞吐吐的说:“我想……我想去看看……大师兄……”
      玉庭先是一愣,想了想,也不意外。大师兄年岁最长,从无家口,待绣云又不同于自己这般兄妹情谊,而是近乎亦师徒、亦父女的长幼关爱,绣云必定听说自己此次受伤,大师兄曾经竭力救护,她特去拜望,亦入情入理。便点头道:“好,大师兄已经回孤霞山了,我们就此西行,也不算绕远。”
      绣云脸色微红,低声道:“我……李大哥已经答应……陪……”
      玉庭暗暗责怪自己莽撞,连声赞同:“那样最好。我这次离家仓促,尚有许多事急着赶回去处理,如果少蟾肯陪你去,便是帮了我的大忙。”
      绣云眼圈一红,对师兄既感激,又内疚:“师兄,我这次去找大师兄,是为了向他打听一件事,一件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待我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明白之后,一定会原原本本的讲给你听。”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玉庭当然洞悉师妹的心意,他二人自幼亲密无间,相互从无隐瞒,如今师妹有了自己的心事,却又担心师兄会为此介怀,疏了亲情。于是连忙伸手擦去她的泪水,轻声安慰:“云儿,不要难过。虽然师兄有事不能陪你同去,不过有你李大哥在,却比我亲自护送还要可靠。他不但能够保你安然周全,也最会开解人,无论你有什么心事,尽管都对他说。”
      然后,又把少蟾叫到一旁,拿出一包银两:“少蟾,你知道我师妹从小没受过苦,你们此番前行,不知路途多少,暂且让她再享几日富贵,也算我这个当哥哥的尽到最后一份心意。”说完,大有深意的望着他一笑。
      少蟾笑着摇摇头,还是把银子收下了。
      三人就此别过,玉庭带着家人,返回归闲庄。少蟾和绣云依旧骑着马,向孤霞山迤逦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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