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莫惜勿忆 ...

  •   ——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四郎山脚下,有一方小小的双槐村,村子东头,住着一户李姓人家,夫妻二人都是祖祖辈辈生长于此地的普通农人。李家的男人多识了几个字,平日时常有邻里乡亲来央他取个大名,写个契据,念封书信。怎奈他天生身体孱弱,干起力气活来却要吃不少亏。好在李家的娘子勤朴能干,他们的独子也孝顺懂事,小小年纪便随着爹娘上山下田,竭尽全力,着实分担去不少家务劳力。一家三口,总算能够糊口。
      这一年春夏,一场大疫袭来,远近数个村庄里,统共有半数人口被夺去性命。余下的,也是贫病交加,勉强支撑。好不容易挨过秋天,疫情消退,却又偏偏迎头撞见了百年不遇的严冬酷寒。
      李家男人春末便病死了,腊冬时节,李家寡妇又染上风寒,卧床不起。莫说家中早已见不到一粒米、一滴水,眼下就连一根可以烧火的稻草也没了。看着娘瑟缩在床角,把家中所有衣裤被褥都堆在身上,依然不住的发抖,她那通红通红、毫无表情的脸庞便是这屋里唯一的热量来源,李家孩童咬紧牙关,拾起仅剩的一把砍刀,出门去了。
      风雪交加的天气已经持续了数日,附近的小树矮丛早就被连根掀走,就连那些有点年头的大树也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主干。那小孩深一脚浅一脚,一直来到小山脚下,终于找到一棵不太粗的树干,动手砍起来。狂风肆虐,寻常的壮年人都难以立稳脚跟,那小孩只好一手扶住树,一手挥舞砍刀。几刀下去,早已冻僵的手掌也勒得酸痛,却只是扒掉了树皮上一层冻成冰的积雪。他略微搓了搓双手,便又不停不懈的继续砍。他丝毫没有留神,一只斑斓猛虎正从下风处悄悄挨过来。
      那畜牲也被风雪逼得数日未有进项,又冷又饿,头昏心躁,一闻到活物的气息,便不顾一切猛扑过来。待那小孩有所觉察,猛虎已经跃近他的头顶,他大受惊吓,却下意识的举起砍刀护卫自己。那猛兽扑偏了,利爪只是擦伤了小孩的手臂,却也将那把砍刀扇飞了。它收拢脚步,扭转回身,作势又要再扑。此刻,那小孩已经定下心神,也转过身来面对猛虎,攥紧小拳头,决心拼死一战。
      突然,只听那畜牲吼出一声又怒又痛的长啸,随即翻身倒地,一动不动。那小孩壮起胆量,走上前去仔细一看,只见那死虎的一双眼窝之中,正汩汩嘟嘟,不住的涌冒鲜血。
      他惊得目瞪口呆,却不知何时,身边已多了一个人。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位岁数偏长的中年人,须发已略见白意,身材不高也不壮,但面色润朗,神采奕奕,眉目祥和。他忽然之间恍然大悟,立刻跪下磕头,口称“恩公”,不停的道谢。
      中年人扶起他,和蔼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孩恭恭敬敬的回答:“我叫李少蟾,今年七岁整。”
      中年人微微点头:“你家可住这附近?如此险恶天气,为何你独自一人在此?家中长辈何在?”
      少蟾据实说道:“我家里只剩下一位娘亲,她卧病在床,所以我来砍些柴火为她取暖。”
      “哦,原来如此。不知令堂大人所患何疾?可曾延请医生?”
      少蟾摇摇头:“我家没有钱,请不起医生。我只是看到我娘冷得发抖,所以……”
      “那么,请你带我去你家,让我见见令堂大人。”
      少蟾红着脸说:“恩公救我性命,本该请至家中,聊表谢意。只是我家一无长物,我娘也卧床不起,实在难以招待周全,还望恩公见谅。”
      中年人见他通情理,晓礼节,谈吐诚恳大方,便微笑着说:“我并非图你报答。我略略晓些针石之术,让我见见令堂大人,或许能够稍尽绵薄。”
      少蟾听罢,又要下跪谢恩,那人一手拦住他:“不必再称我恩公,我姓贺。”
      “贺前辈!”
      中年人点点头,慈祥的笑了。
      到了李家,中年人看过蜷在床上的妇人之后,面色沉郁的转过身来,对少蟾说:“你在此地,还有别的亲戚么?”
      少蟾摇摇头:“早先也有,半年前的一场大疫,都去了。”忽然明白了什么:“我娘她……”
      “令堂大人已经往生了……”
      少蟾既不悲痛啼哭,也没有慌乱无措。中年人先为他处理过手臂上的虎爪抓伤,又帮着他将娘和爹葬在一处,就在屋后不远。
      少蟾给爹娘磕过头,站起身,又向着贺姓中年人跪下道:“贺前辈,求您收我为徒。”
      中年人吃了一愣,先把少蟾扶起来:“你可是要学那降虎之术?”
      “不,我要跟您学习如何治病疗伤!当初,倘若有人懂得针石,又肯通融诊费,那我爹和我娘就不会这么早故世,村里的人也不会病殁大半。等我学成之后,一定还会回到这里,替父老乡亲诊病!”
      中年人的眼中闪着光采,慈爱的拍拍他的头:“好,既然你也无可投奔,那么以后就跟着我吧,只是我现在却不能正式收你为徒。但凡我行医采药,你只管在一旁观瞧,何处不懂,我会一一解释给你听。”
      就这样,中年人带着少蟾回到他的居所,潼山丹心峰碧血殿。

      潼山派的开山鼻祖乃是本朝开国良将,当初随着太祖南征北讨,驱逐蛮夷,平定江山,立下赫赫战功。然而玉堂金殿封臣行赏之时,他却急流勇退,称老还乡,只道“自古帝王只可共患难,不可同享福”。此语后来果然成谶,那祖师爷却独独逃过一劫。
      他历遍名山大川,饱览人间造化,心中对武功却依然恋恋不舍,索性挑了一处雄伟山岭,在主峰顶上修建屋宇,居住下来,日夜潜心精研武学,乐在其中。那山正是潼山,主峰易名丹心峰,正堂命为碧血殿,以表其虽处江湖之远,依然心忧君民。
      不久,远近即有青年子弟慕名前来求学,他择选其中心正行端者收为弟子,将平生所会本领倾囊而授。渐渐的,自成一派,就名“潼山派”。
      始祖终老之时,将毕生所学的武功,兵法,以及劝君治世之道,各自辑成一部书。又将这三卷书,连同那件伴随他纵横驰骋,片刻不曾离手的兵器,一同收进碧血殿旁一间侧屋之中。嘱咐后人,只有历代掌门人在权位交递之时,方可进入此屋,口传祖训:“他年倘若烽烟再起,生灵涂炭,潼山弟子当凭此三部书中所录,解民于水火,却不可贪恋权贵。如逢太平盛世,断不可翻阅此书,以免枉添欲念,徒惹祸端。”同时严令公告,凡欲投入本门为徒者,必先察其品行,再较其资质,而后决定取舍。
      传至如今一辈,潼山派的当家者乃是师兄弟四人,掌门便是大师兄方岚,那位姓贺的中年人正是四师弟贺溪龄,只因他医术精妙,医德高洁,被世人誉为贺神仙。故此,贺四侠虽将少蟾带回潼山,却不能草率收徒,只对掌门说,自己收了一名伴僮,以便行医采药之时,身边好有个帮手。
      方掌门素知四师弟为人谦谨仁善,虽然他的医术即使在寻常百姓间也久负盛名,但在武林之中,却近乎平寂。其他三位师兄已经各自挑得中意的少年,尽心尽力的教授起来,唯独这位四师弟,常年四处奔走,尚无桃李之缘。于是方掌门便应允将少蟾暂留山上,同时暗自留心,察访他的举止言行。
      此时,山上的大弟子正是方掌门的首徒秦瑛,他年方十岁,却已入门足足五年。秦家本是武学世家,声威清正,秦老爷为了让爱子更上层楼,光耀门楣,因此自幼便将他送至潼山。方大侠见他家教严明,天资聪颖,便收在身边。慢慢的又看出他机敏沉稳,志向高远,更是日渐喜爱。
      秦瑛初见少蟾,心里只有说不尽的鄙夷。山上的诸位师弟师妹,虽然不能个个都有自己这般好出身,却也都是体面正派的良家子弟。但见这个小孩,身单力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爷娘俱是无名少姓之草辈,待收拾干净之后,脸盘也算清秀,只是眉宇之间那种安静得近乎低三下四的神情让秦瑛更为不屑。他对四师叔原本并无成心敬意,对他捡回来的这个连弟子都算不上的小僮,更是只当作下人一样百般作弄,时时摆出大弟子,大少爷的身架来。
      此后三年,少蟾只陪在贺四侠身边,尽心尽力,安分守己。据方掌门明察暗访,这位少年聪慧明理,不卑不亢,人品堪称端正。于是在他十岁那年,便正式行礼,拜入贺四侠门下,做了潼山弟子,每日早晚随同众位师兄弟一起习武练功。一旦少蟾练起武来,也颇显灵性,进展不缓,屡有后来居上之势。然而更令他痴迷的,还是与师父一同研习医药。贺四侠见他心意诚肯,胸怀仁慈,况且又正式收了弟子,更是把自己的全部医术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他,只盼望他接过自己的衣钵,造福苍生百姓。
      转眼之间五年过去了,少蟾始终勤恳谦和。秦瑛屡次想寻他过失,假大师兄之威加以斥责羞辱,却从来未能如愿,因此心里更加不耐烦。正逢方掌门五十大寿,少蟾同一个大和尚带来的俊秀少年拆招过式,大展身手。此事虽然并未被外人知晓,但是从此派中四位长辈和各位弟子纷纷对他另眼相看,秦瑛愈加暗恨在心。
      又过了五年,当初的少年渐渐长大成人。此间,对少蟾心怀不满的,除了秦瑛,却还有另外一人,便是方掌门的独生爱女,掌上明珠,方婉娉。这位方小姐比少蟾年轻一岁,虽然自幼也经父母严厉教诲,但毕竟身为掌门千金,山上众人对她或宠爱、或敬畏,少有拂逆,因此生得气度端重,心性高傲。少蟾初登山门之时,她的眼里也是一百个瞧不起。等少蟾作了正式弟子,与她身份相当,二人难免多了一些接触。待到少年少女豆蔻初绽,婉娉慢慢觉察到少蟾待她温柔有礼,体贴关爱,不由得十分得意。可是渐渐却又发现,他分明是对山上所有的人,包括师兄弟妹,甚至打杂的下人,都同样和善,关切,并未对自己稍有另眼,心里的得意转而变成嫉恨。她看少蟾原本是绝不入眼的,即使他对自己情有独钟,她也只打算加以戏弄羞辱。然而随着婉娉日渐长成,出落得愈发秀美婀娜,青年弟子多少都有些暗自动心,惟有少蟾依然如故,仅止于礼。因此,她的心中又是怨恨,又是期盼,渐渐的只想引得他的关注,对其他师兄弟的殷勤取悦反而不屑一顾。其实,在婉娉心目中,真正倾心爱慕,欲托终身的,始终只有大师兄秦瑛一个人。

      这一年,正是方掌门五十五岁寿诞。丹心峰顶又排开筵宴,迎候四方宾客。各位青年弟子各有担当,操持起来。
      寿筵正日,婉娉绕到后院来取东西,偏巧听见几位偷闲的小师弟小师妹正躲在游廊下悄悄说话。
      “这次又有好几家向掌门求婚。依我看还是阇州来的严公子最讨人喜欢。”
      “哼,管他什么“盐公子”、“糖公子”,咱们方师姐却是断断瞧不入眼的。”
      “是啊,我们潼山派中青年才俊应有尽有,大师伯也不会把方师姐嫁给外人的。未来的方姐夫,自然也是我们潼山派的继任掌门。那师伯母便是老掌门的千金。”
      “哎,那你说秦师兄和李师兄两个人比起来,方师姐心里更喜欢哪一个呢?”
      “方师姐喜欢也没用。秦师兄是掌门师伯座下大弟子,有才有貌,家世又好,大师伯当然最中意秦师兄了。”
      “我看方师姐眼里也只瞧得上秦师兄。”
      “那可未必。秦师兄自视甚高,一本正经。若论起温柔细心,体贴可靠,他却是远远比不上李师兄。没准方师姐倒对李师兄暗自动心呢。”
      “是啊,是啊,你们都不知道,前几日我还看见方……”
      婉娉本来听得入神,到了此处,却生怕他们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来,便立刻现身,厉声斥道:“你们几个,不去前厅帮忙料理,却藏在这里胡言乱语!待我去告诉掌门,一定要好好责罚你们!”
      那几个小弟子一见是她来了,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吱声。其中却有一位顽皮师弟,原本时常挨罚,倒也不以为意,又一向待人熟络,从不见外,索性壮起胆子,小声说:“方师姐,我们是在替你着想,秦师兄和李师兄二人,到底谁对你更好一些?”
      婉娉究竟是江湖儿女,并无诸多禁忌,况且她心里也始终为此事烦闷,所以没好气的说:“他们俩哪个对我好,与我有什么相干?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却未见动怒,也没有转身离去。
      那几个弟子见了,也放开拘束,兴致大起。一个小师妹一直和婉娉相好,此时便说:“方师姐,难道你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么,秦李二位师兄,哪一个心里待你更重一些?”
      女儿家同有此心,婉娉口中依然厉声,心里却不无犹豫的说:“那却如何知晓?莫非要把他们的心肝挖出来一一称量?”
      那个伶俐的小师弟笑道:“何必那么麻烦。方师姐你只要叫他们去做一件事,看哪个办得到,便是他心里更看重你。”
      “做什么事?”婉娉皱着眉问。
      “当然是越难越好!揽月摘星,降龙伏虎,反正就是平常人做不到的事。”小师妹兴奋的说。
      “我有主意!在我们潼山派,最难做,最不能做的事,当然要数进入禁室!”小师弟洋洋得意的说。
      婉娉听了凛然一惊,她究竟是掌门之女,又比眼前这几位弟子都年长一些,不由得怒喝道:“你们几个休要再胡说!擅闯禁室便是违背本派第一大规,当被废除武功,永逐师门!他们两个莫非得了失心疯,竟敢做这样的事!即便他们敢做,我又如何能从旁调唆!”
      小师妹一吐舌头,不再说话。小师弟却不依不饶:“就是因为他们决不会做,所以才无妨。方师姐你只要从旁观瞧,看谁走的离禁室更近一些,他心里必然念你多一些。就算哪个糊涂,在他将进未进之前,我们把他拦住就是了。并无害处。”
      “无端的叫他们闯禁室,却让我如何为人?”婉娉低头不语。
      “那就说方师姐你误入禁室,被机关陷住,我们都没有办法,只好请秦师兄和李师兄前去相救。”
      “说我?误入禁室?他们会相信?若是被爹知道了……”
      “听说你有难,两位师兄情急之下必然无法多虑。若是有脑筋静下来慢慢思量真假的,定是心里不够看重你。”小师妹颇有经验的说。
      “我们几个决不会说的,秦师兄和李师兄若连这点秘密也不能为你担守,那么谁待你如何就更不必细察,所以掌门师伯绝不会知晓此事。反正你又没有真的进去,掌门师伯一向最疼你,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怪你顽皮。”小师弟信誓旦旦的担保。
      婉娉一时鬼迷心窍,默默的点了点头。他们便挑了一个向来忠厚老实的师弟去传报假消息。

      此刻,秦瑛和少蟾刚刚引完一起客人,正一同往前厅走。忽然,只见一个小师弟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四下望了望,确信没有旁人,才一把扯住两位师兄,拉到僻静处,只是喘息连连,神情紧张,这却不是装出来的。
      秦瑛立刻厉声斥道:“今日乃是寿筵正日,山上全是贵宾。你却在这里形迹猥琐,可是存心要丢潼山派颜面!”
      少蟾和颜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那师弟断断续续的说:“不,不好了!方,方师姐,被困,困在禁,禁室里了!”
      秦瑛当时就变了脸色,急切的问:“你说方师妹?她怎么会去禁室?又怎么会被困住?”
      “她说……她说她早就好奇禁室里面什么样,今天客人齐聚前厅,大殿上无人,她正好趁此时机偷进去玩。不料……不料禁室之内机关重重,她刚一进门就困陷其中,无法行动。我在门外,只听到她叫痛,喊救命。我不敢进去,也不敢告诉师父和师叔伯。只有来求两位师兄想想办法……”
      秦瑛断然道:“我去救方师妹!”转身就走。没走出几步,少蟾追上他:“大师兄,你是首席弟子,担责甚重。前面缺了你,很容易被发现,万一掌门问起,却不好隐瞒。”
      秦瑛一愣,方才想到此层,仍是急躁的问:“那方师妹怎么办?”
      少蟾稳稳的说:“大师兄你只管去前厅应酬,我去看方师妹。万一……万一有人要经过大殿,请你设法引开,尽量多拖延一些时间。”
      此时,又有另一个师弟急急赶来:“大师兄,师父正叫你呢!”
      秦瑛紧抿嘴唇,略一沉吟,抬眼望向少蟾,眼神中第一次有了一丝感激和信任:“李师弟,全靠你了!”便带着两个师弟匆匆离去。
      少蟾急忙赶到正殿,左右无人,禁室大门一如既往,并无异相,也没听到呼救声。他试了试,门是活的,并未锁死。他轻轻推开一条缝,迅速闪身进入。
      所谓禁室,原来果真只是一方斗室。正对着门有一张供桌,上面端端正正的列着三卷书和一杆长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四壁和顶棚地板都是光溜溜的,再没有旁的门窗通道,更没有什么机关暗器。就连方师妹的影子也找不到。
      原来,祖师爷当年本是马上打天下,掌中宝物乃是一杆烂银长枪,所著秘籍亦是一部枪谱。只是后来创立潼山派,做了江湖中人,才渐渐琢磨出一套剑法,历经数代潼山弟子发扬光大,如今令潼山派名扬天下的却是剑术。然而为了不没祖训,每一位潼山弟子入门后所学的第一套功夫仍是老祖宗的枪法。
      这些事少蟾当然知之不详,更无暇细顾,只是心里隐约觉得不妥,匆忙从来时的门缝闪身出去。
      他后脚刚踏出禁室,正待回身关好门,只听到一阵朗声笑语,方掌门连同三位师弟,引着诸多宾客,正从外面步入大殿。
      四位当家见此情景,皆是一惊,语声立住。外来的宾客虽然大多并不知晓山上的规矩,但见几位主人的表情,都已察觉事态有变,霎时间鸦雀无声。
      “蟾儿,你……”方掌门不知说何是好。
      这时,婉娉和两个师妹陪着几位女宾袅袅走来。她一见少蟾站在禁室门口,众人又神情反常,登时面如死灰,呆立当地。始终未离掌门左右的秦瑛却面无表情。
      少蟾看到师妹安然无恙,再见她脸上的表情,心下已经了然。他一言不发,走到掌门面前,径直跪下,低声道:“请掌门责罚。”
      贺四侠向来淡泊沉静,此时却一反往常,大步上前:“蟾儿,你做了什么?莫非你进了禁室?”
      少蟾闭上眼睛,痛苦的轻轻点头。
      “为什么?你早已知道这是本门第一禁忌,为什么要……”
      少蟾轻轻的摇摇头,便再也不发一言。
      婉娉和那几位师弟妹早已吓得大气也不敢喘,见此情景,才各自放下心来。秦瑛却只是不为人察的微微抽动嘴角。
      方掌门勉强忍住浑身颤抖。自己门下的弟子,在自己的大寿之日,在天下武林宾客面前,竟敢公然违背本门第一大禁规,对于素以授徒有方、戒律清严而著称的潼山派来说,不啻为一场奇耻大辱。
      他几步走上前,厉声喝到:“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少蟾一言不发。
      “本门的门规你都还记得?”
      少蟾低下头去。
      “好!”掌门点了点头,举起右掌,运上十成功力。
      忽然,只听得“扑通”一声,贺四侠跪在少蟾身前:“掌门师兄!是我无能,没有好好约束弟子,我愿代蟾儿受罚!”
      少蟾鼻子一酸,想叫一声“师父”,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方大侠也呆住了。这位师弟自幼便沉默寡言,极少引人注意,自己几乎忘记眼前的逆徒竟然还有一位授业恩师在场,连忙躬身相搀:“四师弟!你这是何苦?”
      “大师兄,蟾儿的性命是我救的,我把养大成人,教给他武功和医术。现在他正当盛年,你若是废去他的武功,他的余生便是废人一个……我反正已经老迈昏聩,此生也不过了了,就让我代替他……”
      方大侠从未见过四师弟如此触动真情,不禁心生怜悯。一旁的宾客也趁机多加劝解,都道若是在掌门大喜的日子里伤他性命,颇为不吉,就保他全身,令他日后不得再使用任何武功,也是一样的。
      终于,方掌门默许了。
      少蟾跪在历代师祖牌位前,一字一句道:“潼山派不肖弟子李少蟾,有违祖训,身犯首戒,蒙掌门开恩。现立誓如下:从此之后,我不得再自称潼山弟子,不得修习、使用潼山派或任何一派武功,不得过问江湖之事,不得用所学医术为江湖中人疗伤治病。如违此誓,当千刀万剐,粉身碎骨,立堕阿鼻,永不超生!”
      誓毕,方掌门在众人面前一指弹断了刻有“李少蟾”三个字的潼山剑,又对在场江湖中人道:“请诸位回去广传遍告,从今日起,此人再不是我潼山弟子,他再遇任何经历,皆与我潼山派毫无关联!”随即命他直接下山,再也不得多留一步。

      少蟾上山时原本一无所有,下山时反倒多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匆匆忙忙奔至山脚,走过镌有“玉壶冰心”四个大字的石碑,便算出了潼山地界,脚步骤然迟缓,头脑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只管向前走。
      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呼唤:“李少爷,李少爷……”驻足回身一看,是一个小僮,仔细想了想,原来是服侍师父的一名小伴从,命运与自己相仿,孤苦无依,被贺四侠收留在身边做个帮手。
      那小僮奔至近前,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塞进少蟾手里:“老爷说,那些医术都是他自己学来的,不算潼山派的本事,你尽可放心去用。这两部书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教你,只得你自己慢慢悟去。”说罢,头也不回的跑了,一转眼就踪影皆无。
      少蟾呆呆的盯住空荡荡的山路,恍入幻境,直到看清手中那两本书,才如梦初醒。平生第一次,眼泪落了下来。
      他身无分文,亦无家可归。乱走了半日,安下神来,决定还是回家乡去。纵然父母亲友早已亡故,至少如今自己身上有了本领,或可为邻里父老效点薄力,那也是自己当初离家时的本愿。
      他又饥又累,跌跌撞撞,仍旧茫然向着故里走去。就在他几将昏倒之时,前路传来一阵鸾铃脆响,冲过几匹高头大马。为首的骏马上跳下一个英姿飒爽的少年,一把扶住少蟾:“李兄!我可算找到你了!”
      原来,那日苦渡大师亦在当场,碍于别派内务,不便妄自多言,却知道这个少年是程师弟的好友,师父对他也颇为赞赏,且看当时景况,浑似另有别情。于是,他暗暗吩咐随身跟来的两个小僧人,一个跟着少蟾看他如何打算,另一个撒脚如飞赶去给玉庭报信。
      少蟾并无反驳,随着玉庭去了归闲庄。庄内诸人待他一如故往,褚老庄主也丝毫不以为意。少蟾忽然警醒,忆及誓言,褚老侠抚掌大笑:“我这个老头子金盆洗手,隐居于此,早已置身世外。从今往后,只要你跨进我的庄门半步,便算出了江湖。我倒要看看有哪个自居江湖中人,敢来挑理!”
      少蟾感念玉庭高山流水之谊,便把当日在丹心峰顶发生的所有事情毫无保留的讲述了一遍。
      玉庭愤懑不平的说:“分明是那个方姑娘故意编好圈套,企图戏弄你。那秦瑛若非事先同谋,便是乐得趁此时机借刀杀人。你却为何不将实情和盘托出?亦不致落此下场。”
      少蟾淡然一笑:“程贤弟,你言过了。方师妹向来贪玩又莽撞,她绝非诚意害我,不过是无心之失罢了。我如何能把一位姑娘供出来替自己顶罪呢?”
      “所以你自己便要一辈子背负逆名!”
      “江湖之外,亦有广袤天地。我原本无意习武,如今学得一身医术,正可以救济黎民百姓,与我当年的初衷并不违悖。所以我不觉得遗憾,也没有什么损失。”
      “那么你此后作何打算?”
      “天南地北任意行走,总有容身之处。我可以趁机寻阅医经药典,拜访世外高人,能够博广见闻,增长学识,也不失为一桩美事。程贤弟,你不必再为我介怀。”
      数日后,少蟾打算告辞,玉庭馈赠盘缠,他也没有拒绝,又答应仍会如同以前一样,得闲便来庄中做客。
      从此,少蟾访遍书苑文阁,私藏珍存,拜尽扬名的神医,无名的隐士,又踏过草木琳琅的山川原野,一心只求精研医药之术。
      每次在归闲庄里,玉庭总要花言巧语,挑弄少蟾与自己动手比划,褚老侠便从旁品评一二。师徒二人坚称这并非行走江湖,施展武功,不过是闲来无事,怡情养性而已。都念少蟾实为可造之材,不忍他无辜荒废。
      八年光阴,犹如白驹过隙。自从少蟾走后,贺四侠再也没有收过弟子。他愈加寂默寡言,对武功也渐渐冷淡,只是经年累月不在山上,四处行医,却也不理江湖恩仇,只瞧那些清苦贫寒,拿不出诊费的普通百姓。其实他因亲尝百草,早已内里虚衰,又长久奔波,劳苦过度,未及花甲便溘然长逝,犹自低低叨唤“蟾儿”。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