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主』太平释象》水明石

8、六

　　很多年后，净无幻都没想起来，当初自己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一口气打出一记大招“玄元开天辟圣光”，还连带念完了另一道口诀，将老掌教赐下的封印在拂尘里的三道护身玄术：“斩天绝地、殛法封神、太清灭魔”，就那么一股脑给砸了出去。
　　大约，是……之前玩得太顺手、各种法阵破得太开心了吧？
　　才开始时，她是还有点不开心，从小听到大的前辈，第一次来谒见便找不着，说不失望是假的。但十岁的小娃儿好哄得紧，这么一路逛下来，尤其是这后园，早被各种新鲜玩意儿给转移了注意。
　　倒不是迷藏。
　　而是，有那么多练手的法阵可以玩！
　　所以剑布衣和冰无漪都没想到，他俩在找捉迷藏的小净无幻时，实际上，这小姑娘是钻了一个又一个的幻阵、迷阵、暗阵。
　　直到不知怎么七弯八拐，晕头转向地闯到一座幔亭边。
　　咦，这地气？
　　亭边葱葱郁郁，几株石楠点缀，梧桐成林，深碧中红叶隐约，另有些垂丝海棠，当风摇曳，另有数颗夜照明珠，自草丛石闪烁摇光，本是极妙的匠心。若是，目光所及处的草丛杂花，没有生机尽失，憔悴枯黄的话……
　　听过的故事，学过的一些走江湖常识，便一股脑涌上了小姑娘的心头。好奇心压倒了一切，甚至还有那么点兴奋：这可是雨卷楼宗岩禄主的国公府耶！竟然敢有来这儿蹂蹫草木的？当下蹑着脚步，顺地气流失的方向行去，那座垂幔的小亭，可就在眼前了。
　　亭中有光，不奇怪，自燃的鲛灯。
　　亭中有人？似乎，也不奇怪，后花园嘛，又不是荒地，就不准主人或主人的客人在亭里散心吗？
　　可是，若无巧不巧的，是一阵风掀开了丝幔，有一口凝炼的丹元之气，正好喷出与汇来地气相接，将丹气中几抹深黑洗入地气之时……呢。
　　第一念头，深黑，这是妖气！
　　第二念头……
　　哦，没什么第二念头可言了。
　　离得这么近，又吃了一吓，小女孩的脚步自是重了，亭中便有一道目光移来，正与她极力张望的眼碰上。
　　这一瞬的情形，倒是不用忆便能浮现眼前——
　　通亮灯火里，极混浊幽暗的眸子，刀刻斧削般的皱纹，呃，还有那如三两个悬胆揉起来的……不知是鼻子还是妖物的獠牙，黝黑焦苦的面皮，似乎，还正对着自个儿？
　　“有妖、妖怪！大胆！”
　　鲛灯甚明，灯下，那和这尊容绝不相类的厚裘道衣上，分明有血。顿时枯萎了的草木和这血渍微妙地重叠起来，被剑布衣毒害了小十年的斩妖除魔段子一股脑从心中涌出，未来登道岸掌教净无幻，充分发挥了她性子里的果毅胆肥一面，带了哭腔的一声叫未绝，起掌一旋，平时苦练的道法已应声上手。
　　玄元开天辟圣光！
　　登道岸招牌名招。
　　不过……似乎无用？一只和那尊容没啥区别的枯瘦指爪翻起，只随意一挡，栳箕大小的光印便被弹飞一边。记不清了，反正，那爪子在触到光印时极明显地颤了一颤，好象还有个低沉喑哑的声音，也随之响在亭内：“登道岸，你……净……”
　　随即一切而止！
　　只因在一片空白的记忆里，她已握了腰里的小小拂尘，用平生最快的语速，念完了平时还有点磕绊的破封法诀——
　　剑华彻映天地，如日月高悬，随即运化，破如殒星，万千道异芒，雷驰电烁般轰下！
　　好大、一场、烟火……

　　剑布衣和冰无漪化光赶到时，地下老大一个深坑，被自家招式波及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的小丫头，正挂着泪珠，揪着坑底一人的大袖，带着哭声在问：“你你你……你为何要接住我，原来你是好妖怪？那你为什么要害这些小花小草？喂，妖怪你怎样啊，又吐血，你你别死啦！都怪我呜呜谁让你吓我的呜呜呜……”
　　坑底那人勉强抬起头，嘴边全是鲜血，一张脸越发可怖。净无幻想看又不敢看，半闭着眼，仍揪了他袖子不放，对坑外哭道：“剑大哥，你你快下来，看看妖怪会不会死。对了，别和你三师父说啊，这妖怪虽然丑了点但性子还好，别让你三师父回来后一剑给斩了呢！”
　　此言一出，那人微一侧身，可就又一口血吐在了坑底。
　　正要跳进去的冰无漪，一只脚僵在原地，嘴角抽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三……三……三哥……”一边的剑布衣，也同样姿势呆立着，艰难之极地跟道：“净……净……刚才……三师父你这是……”
　　“哼。”
　　声音是嘶哑了好多，但这中气，听上去还是很足。就说嘛，三哥何等修为，就算用一登道岸密术，小姑娘才十岁，哪有可能……也不对，她……她那拂尘里封的大招，可相当于先天高高手的全力三击啊！
　　剑布衣在一边，脑子也乱成一团，想跳下去扶住人，但被这么一哼，又乖乖缩回了原处。他这些年，游历也不是没见过血，可是，这是三师父啊！朝夕相处，什么时候见三师父狼狈成这般模样过？
　　一声三哥，一声三师父，同样吓住了净无幻，揪住“妖怪”袖子的手不禁放了放，藏在袖里的匕首也随之一松，却是突然一股大力传来，没等她反应，整个人已腾云架雾飞起，再落下，已乖乖在冰无漪的双臂之间了。
　　手一握，握里空空。
　　匕首已在坑底之人手上，泽之厉运指在这刃尖上一试，这种道功气息，记忆深处再熟悉不过。当年，多少次道门切磋中，他的心绪，曾就此暗生了莫名的波动？
　　这小丫头……嗯，还不错，吓哭了，怕他这妖怪死去是真，但仍暗藏匕首，备他这所谓妖怪有诈也是真，这般的鬼怪精灵，却是当年不曾有过的性情……
　　便这么一分神，胸口又一阵钝痛。
　　他这一天闭关，无外因为赶回来前数番冲阵大战，道功耗损过甚，又污了异域秽气，只好抓紧时间借地气调养。不料眼见能勉强恢复时，这再不曾想到的故人，竟是在这等时候，突兀而来。
　　“前……前辈。”
　　一片静寂里——
　　剑布衣是吓住了，冰无漪是无语望天。
　　这算什么事！第一印象多重要，现在倒好，三哥这副尊容，而这边的小姑娘，这个闯祸的明快劲儿……不过还没等冰无漪想明白该怎么办，更没想好，怎么在不落三哥面子的前提下扶着人去治伤，刚被他接住的小姑娘，竟怯生生地扯着他袖子昂起头，向坑里远远喊出了这么一嗓子：
　　“海蟾尊前辈，我……晚辈登道岸女冠净无幻拜见。对不住前辈，我不是存心拿你当妖怪……”
　　可怜冰无漪，才挤出来的笑容又僵住，想好的话，也尽数飞去了爪哇国，呆滞中，便听得坑底又一声冷哼，跌坐着的那人，便这么重重一摔袖，径自化光破空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