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番外三·直道相思了无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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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隔十年有余，宇文笈城又再一次梦回当年与颜惜的初见。
彼时山越皇宫之外，于漫天纷飞的柳絮之间抬眸的紫衣少女，不过豆蔻年华，眉目生得并不美艳，却是意外的精致绝伦。那一双仿佛是最为巧手的工匠精雕细琢勾描而出的漆黑凤眸与他视线相对之时，尽管仍有三分清醒，然而却又片刻之间是分明惑了一惑。而他想，大约也正是那片刻的迷惑，无论对于他或者她，都是不得不妄动的凡心痴念。
那时所谓的相爱相许，仿佛水到渠成，然而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那其实不过是从最初的惊鸿相见而始便已然一早注定了的互相算计——南朝的四皇子，以山越国受尽旁人冷眼的帝姬为突破口，企图染指山越江山，为他逐鹿南朝天子之位所需要的煊赫功绩添砖加瓦。而他所图谋的，她却也从一开始便明悉——他要倾覆她的家国，尽管这所谓的家国也曾负她半生。
梦里颜惜的容颜，总是定格在罔州城墙之上她弯弓搭箭，直取他心上三寸的那一刻，又或是谯门里她引巨阙剑指相向，字字泣血铿锵，道与他恩断义绝——真真是莫可奈何，所谓的恩断义绝，早在当日点苍山顶他所筹谋的一切都被她揭穿，两人拼死一战，她逼他坠崖那时，不已经被明白地道出了么？如今旧事重提，只怕她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罢。
他从来是了解她的。他的颜惜啊，总是将责任与感情分得太过清楚。不然后来也不会在为了山越复国大计呕心沥血的同时，还与他演着一出岁月静好的戏码了。她对他的情，对他的留恋，对他的难以割舍，她自己承认，他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无论他们彼此哪一个，都不会让这样难以逃避的情愫阻碍自己要做的事便是了。
宇文疏桐曾问他，若能从头来过，他是否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彼时上阳王正为情所困，连问出口的话依稀都透露出被冠以他们这个姓氏的男子平日里绝无可能说出口的茫然无措。
而他当时应得轻巧而圆满，听上去是一朝天子应当做出的正确回答，无非是一些世人皆知的道理，用看似睿智清醒的语言表达出来，骗得过旁人却说服不了自己。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知道得再多，也无法真正让它成为令自己一生无惑的指引明灯。然而还是后来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也和宇文疏桐一般，早在遇见她、真的对她动心的那一刻，便入了情障，永世无法脱出。
只可惜他们这姓氏的男子，大抵从来不能够好生表达自己的情感。又或者说，总是将应做的事与做出的事分得太清。他有多爱她，多想与她岁月静好，厮守白头，就有多清楚自己难以逃脱与她互相算计的命数。而身为南朝天子，坐拥四海，权掌天下，她想要夺回的，却又是他在其位，谋其政而必须得守住的。
他与她的纠葛，从开始，到结尾，一直都被划定在这样的怪圈里，如此的讽刺。
所以当十年之后，余城行馆之外连天的刀戟喊杀声刺破耳膜，燃起的烽烟几乎连眼眶都要灼伤，他伤疾复发以来再一次重着甲胄，只为与她终于到来的算尽前尘，一笔勾销。
他自己的身体，即便宇文启涵未曾明说，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当初颜惜用了与他朝夕相处的两三年时间，一点一滴下在他身上的毒，成为了致使他身体益发恶化的初始诱因。而互相纠葛的十年余以来，她还给他的每一分，两箭三剑，一味剧毒，无一不是将他带入如今境地的原因。这是他欠她的因，从十年之前他接近她，让她成为他谋划的一部分，从而也将她引入了他的人生开始，便已经注定了这样难消的业果。
破开身外烽火连绵，持剑而来的女子，即便已经不复昔年初见时分的豆蔻年华，血污之下的那一张面容，却仍然不减旧日的精致绝伦。她已然不再用右手持剑，左手紧握的名剑巨阙却还是当年曾拆穿一切伪装，步步紧逼令他坠崖的那一把。她曾用这一把剑试图斩断与他之间绵亘不休的情缘，剑刃之上饮过无数南朝士兵的热血，甚至他这坐拥四海的真龙天子亦在其列。她身为女子，却以这一把剑，逐龙沙场，誓要分得江山一隅。
而他在从前从未思索过的事，在他作为南朝天子，却只能于病榻之上苟延残喘的最后几个月时光里，却总是无端端出现在他的脑海。甚至直到他安然阖目的前一刻，他犹自在想——
他这一生，前半生负她，后半生还她，唯只有最初定情时曾以点苍山顶长烟落日为媒，许诺过她的一世相守，到最后也未能实现。
——不过如今人寰一别，才算甚好。阿惜，答应过她的来生，他总算可以不再食言了。
宇文笈城逝世后的两年里，颜惜又添了一样新的习惯，那便是每年在宇文笈城辞世之日的暮春，离开山越皇宫，移驾点苍山顶，结庐而居一月。
身为山越女君，她的一举一动无不落人口实。他辞世之后，她执发妻之礼悼念，却到底不能表现出比一国女君的身份更多的哀痛。唯一的一次真正落泪，是在供奉南朝历代天子的皇陵宗庙之内，那刻着他姓名尊谥的牌位之前，再无旁人眼光，她睁着一双漆黑死寂的眼，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
世人总是失去了才懂得珍惜，而于她而言，是从来清楚地知道相思了无益，从来无法以真心一捧毫无保留地待他。这样一条迂回百转、荆棘满途的路，是她自己选择的，故而最后即便失去了他，她也只能甘之如饴。
而他留给她最后可以想望的话语，大抵便是那一句“有生之年，各安天命。若有来生，再莫相负”了罢。这一世，她作为山越的女君，他作为南朝的天子，因所谓的家仇国恨而没能够如约相守的这一世，已然无从期盼；她也唯有寄希望于来生，盼他们都能够脱去这样冰冷无情的身份，再续前生旧约。
山越历九十八年新岁，嫁往南朝为王妃的傲雪公主颜悦携南朝魏王宇文启涵回到母国省亲，顺贺颜惜登基两年。而随宇文启涵一起带来的，还有那一张曾被她留在了南朝宫中的绕梁琴。
除此之外，还得一句口信，不过寥寥数语，道是“情如绕梁，永无断绝”。
旁人听来，自是唏嘘无限。
而当数月之后，颜惜再登点苍山草庐，展眼却只见满目陌上花开之间，昔年与他相会的一方草庐修葺一新。庐外藤萝成架，屋后便是点苍山顶长烟落日。
世事兜转，沧海桑田，原来她有生之年，终究还有这样一日可以盼得。
“阿惜。”
那样熟悉的声音，仿佛再相见，已是隔世。
竟是他么？
她华丽的裙裾一转，鬓边珠翠叮当作响，应和着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容，犹然回眸，没有一瞬的迟疑。
没想到，原来此生还能再遇见他，依然唤她如是。一切，还如初见。
“许你的来生，我不再是南朝天子的来生，可与你厮守白头的来生，我来践约了。”
颜惜微微一笑。
原来纵然曾道相思了无益，却到底有一个约定，令他们即便四海逐龙，参商错落，也可终得相守。
作者有话说第104章 番外三·直道相思了无益
